(注:這是今年8月份寫的一篇隨筆,記載了觀看巴黎奧運會開幕式的一些心得體會。有爭議才有思考, 有思考才有成長。)
周五的下午同家人一起觀看了巴黎2024奧運會開幕式直播。在我記憶中的奧運會開幕式每一場都與眾不同,每一場都生動、鮮明地展現了奧林匹克文化遺產的時代變遷。
根據國際奧林匹克曆史家學會的定義,奧林匹克遺產 (Olympic Heritage)是一個將文化遺產、奧運賽事記憶和一般奧林匹克記憶以及奧運會集體記憶結合在一起的術語。奧林匹克遺產被描述為文化遺產,而不是政治、社會或個人遺產。如同其他的文化遺產一樣,奧林匹克遺產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斷改變的社會框架中講述、記錄、評估、延續它的故事和意義。節日和國家慶典等儀式或宗教團體的慶祝活動,都是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奧運會開幕式,作為奧林匹克最盛大的儀式和慶祝活動,也不例外地成為奧林匹克遺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圖片來源:https://www.cbc.ca/sports/olympics/summer/paris-olympics-opening-ceremony-july-26-1.7276042
奧運會開幕式的大部分儀式都是在1920年安特衛普夏季奧運會確定的。國際奧委會主席和主辦國代表入場,升主辦國國旗並奏國歌;隨後主辦國呈現代表其文化的音樂、歌唱、舞蹈和戲劇藝術表演;儀式的藝術部分結束後,運動員按國家分組入場。希臘傳統上是第一個入場的國家,以紀念奧運會的起源;然後,各國根據主辦國語言的字母順序入場,主辦國的運動員最後入場;組委會主席、國際奧委會主席和主辦國家元首發表講話,正式宣布奧運會開幕;最後,奧運火炬被帶入體育場並傳遞,直到最後一棒的火炬手點燃奧運聖火。這套固定的典儀是主辦國無法擅自改變的,而如何行禮—演繹和呈現奧林匹克精神及塑造和傳播國家形象—則成就了曆屆奧運會開幕式迥異的主題和觀感。
今年巴黎夏季奧運會(及殘奧會)的口號是“Ouvrons grand les jeux”, 英文譯為 “Games wide open”,中文官方譯為“讓奧運更開放”。2022年7月25日,巴黎奧運組委會主席 Tony Estanguet 曾經在官方媒體上解釋這個口號的三個含義:1. Let’s open the emotions of sport (讓我們釋放運動的情感);2. Let’s open the Games to all energies (讓我們對所有能量開放奧運會); 3. Let’s open our eyes to the current challenges(讓我們睜開眼睛看看當前的挑戰)。細觀整場開幕式的安排,都是圍繞這三個“open”。其中讓我深思的有以下三點:
圖片來源:https://www.groupebpce.com/en/all-the-latest-news/games-wide-open-the-shared-slogan-of-the-olympic-paralympic-games-paris-2024/
第一是奧林匹克難民代表隊的入場以及奧林匹克桂冠獎(最高榮譽)頒發給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菲利波•格蘭迪。奧運會難民代表隊的首秀是在2016年裏約奧運會,第二次是在2021年的東京奧運會。巴黎奧運會是第三次。不同於前兩屆的是難民代表隊不再按照主辦國語言的字母順序入場而是緊跟首位的希臘代表隊入場;同時,此屆由37名運動員組成的難民代表隊不再使用奧運會五環標誌的隊徽,而是有了自己的隊徽,這賦予難民代表隊新的含義—他們隻承載奧林匹克精神,不為某個國家或民族而戰,而是為全世界1.1億難民而戰。
圖片來源:https://www.nbc.com/nbc-insider/refugee-olympic-team-2024-paris
奧運會難民代表隊的隊徽 圖片來源 https://olympics.com/ioc
這樣的一個改變,從某種程度來說,打破了奧林匹克文化遺產的價值框架。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始於1894年,創始人皮埃爾• 德 •顧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雖然為之定下了和平、進步和國際主義的主旋律,然而從其淵源(古希臘奧運會來自古希臘的神話體係),所提倡的身體、意誌和精神的全麵協調發展,再至國際主義和世界和平的宗旨,無一不帶有歐州中心主義的曆史、文化和政治的色彩。二十世紀,隨著西方思想、文化和社會理念在全球的擴張,參與奧林匹克運動的國家和地區越來越多,不同地區、國家和民族的信念、文化和政治理念逐漸產生各種張力和矛盾。
雖然奧林匹克運動強調“重在參與”,但在實際操作中,現代奧運會是以國家為單位計算獎牌,並為獲得金牌的運動員升國旗、奏國歌代替橄欖枝做成的花環接受眾人的歡呼。這使得主辦國和參與國從一開始就將奧運會作為展現國家實力與競爭力的舞台。雖然奧林匹克運動的初衷是和平和國際主義,但真實展開的曆史卻促使它成為呈現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情緒和理念的國際大舞台。在我成長的環境中,關於奧運會聽到最為熟悉的解說詞就是“期盼體育健兒為國爭光”,“某某為祖國又贏得一枚金牌”,“五星紅旗又一次冉冉升起在奧運舞台”,“在某某項目上,我國又擊敗了某國”, “我國在獎牌榜位居第X名”。這樣的競爭理念和民族主義情緒貫穿了二十世紀奧運會的始終,以至於我(一個愛國的體育小白)年少時一直以為奧運會就是屈指可數的那麽幾個競技項目,因為在電視上看到的直播或錄播都是有中國運動員參賽的項目,而且是有奪冠可能性的項目,能夠讓我與家人及朋友隨時準備著加油、歡呼。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現代奧林匹克文化遺產的價值觀是圍繞著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構建起來的,主辦國和參與國將奧林匹克運動逐漸打造成為導致國家競爭的“文化武器”。進入二十一世紀,越來越多的個人、社會群體和機構開始反思這樣的價值觀將把奧林匹克文化遺產引至何處?在當今世界麵臨更多的社會矛盾、軍事衝突、經濟危機、政治混亂之時,奧林匹克文化遺產如何能夠激發人類尋求團結、進步、追求和平的理想?奧運會難民代表隊的出現和和發展既是對國際奧委會(IOC)保持所謂意識形態中立化的挑戰,更是對這個價值框架的挑戰。難民運動員並不代表某個具體的國家,而是代表超過1億的難民群體。如同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所言,難民代表隊的成立“將讓世界更好地意識到這場危機的嚴重性…此舉也向國際社會發出一個信號:難民也是我們的同胞,是社會的財富。”在我看來,這些難民運動員向世界展示的,正是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初衷和體育本身的精神內核—不是獎牌,不是國旗和國歌,不是隨之而來的物質獎勵,而是在困境中的不懈努力、全力以赴和自我超越,才是推動奧林匹克文化遺產不斷發展的精神力量。
圖片來源:https://www.nbc.com/nbc-insider/refugee-olympic-team-2024-paris
第二是在法屬瓜德羅普女中音歌唱家阿克塞爾·聖-西雷爾(Axelle Saint-Cirel)演唱法國國歌《馬賽曲》時,塞納河上浮現的十座女性鍍金雕像 (塞納河被稱為巴黎的母親河,巴黎塞納河沿岸地區於199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這是奧運會開幕式首次以塑像的方式紀念並致敬曾經在各個領域影響甚至改變曆史的女性。她們當中有政治家、律師、運動員、作家、導演、植物學家、哲學家、詩人。其中一位女性,我們應該記住她的名字—愛麗絲·米利亞特Alice Milliat (1884-1957)。她不僅是一位優秀運動員,還是將女性帶入現代奧運會的先驅。
圖片來源:https://www.outlookindia.com/sports/others/paris-olympics-2024-opening-ceremony-know-statues-of-french-history-heroines-emerged-at-the-seine
古典奧運會(希臘)不允許女性參加競技,已婚女性甚至不被允許入場觀看比賽。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創始人顧拜旦也拒絕女性參加奧運會。他曾在1912年公開表態:“(女性參加奧運會)不切實際,無趣且不合時宜。” 1900年奧運會首次允許女性參賽,但僅限於高爾夫和網球兩個項目。1912年奧運會女子遊泳才被列為比賽項目。身為運動員的米利亞特在那個時代堅持要求國際社會允許女性運動員參加各項重大體育賽事。為此,她經曆了漫長的抗爭。1919 年,米莉亞特要求國際田聯(IAAF) 將女子田徑項目納入1924年奧運會但遭到拒絕。她隨後參與組織了1921年蒙特卡洛女子奧林匹克運動會,作為對奧運會拒絕納入女子田徑和其他項目的回應。來自歐洲五個國家的約100名女運動員參加了這個在蒙特卡洛的運動會,一時轟動世界。1922年,米利亞特創建了國際女子體育聯合會(FSFI)並舉辦了女子世界運動會。1923年和1924年又分別舉辦了兩屆女子奧林匹克運動會。在這樣的壓力下,國際奧委會最終同意女性運動員參加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會的五項田徑項目。FSFI接連舉辦連續兩屆女子世界運動後,向國際奧委會施壓,終於在1936年柏林奧運會向女運動員開放全部田徑項目。上世紀70年代,女性運動員的比例剛剛超過15%。半個世紀之後,在愛麗絲·米利亞特的家鄉2024巴黎奧運會上,國際奧委會將男女運動員的參賽名額平等分配為 50:50。這是奧運會曆史上首次在賽場上實現男女運動員比例平衡。
圖片來源:https://www.weforum.org/agenda/2024/04/paris-olympics-2024-gender-parity/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看到一篇關於26歲埃及擊劍運動員哈菲茲的新聞。她懷孕7個月參加了巴黎奧運會的女子佩劍比賽。雖然在16強賽中出局,她發文說“懷孕本身就艱難,為了平衡生活和運動而戰鬥的經曆更是艱辛,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寫這篇帖子是為了表達我的自豪,因為我在16強中占據了一席之地!我很幸運能夠獲得我丈夫和我家人的支持與信任,正是這些才讓我走到這一步。”從歧視、貶低、排斥到平等、包容、尊重,這條路走得很長。我看到奧運文化遺產在體育性別平等、公平及包容性的變遷,更看到一位又一位愛麗絲·米利亞特在推動這條平等之旅的不懈努力和不移信念。她們和男性運動員一起詮釋了奧林匹克信條的真意—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the Olympic Games is not to win but to take part, just a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not the triumph but the struggle. The essential thing is not to have conquered but to have fought well.” 奧林匹克運動最重要的不是贏得勝利,而是參與其中,正如人生最重要的並非凱旋而歸,乃是不懈努力。關鍵不是擊敗對手,而是全力以赴。
圖片來源:https://www.weforum.org/agenda/2024/04/paris-olympics-2024-gender-parity/
最後,讓我深思的是巴黎奧運會開幕式首次將drag queen 引入藝術表演中。Drag queen 中文譯成變裝皇後,是指身著誇大女性性別符號的服飾及妝容,以達到娛樂目的的人,通常為男性。盡管首位自稱為drag queen的人威廉·多爾西·斯旺 (William Dorsey Swann) 在1882 年他位於華盛頓特區的家中招待客人舉辦變裝舞會,但這樣的行為並非新事—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和民族都有男扮女裝進行娛樂活動的記錄和曆史(包括中國)。被西班牙殖民之前(15世紀中葉)男人穿女裝是菲利賓的一項民族風俗。文藝複興時期的英國,女性被禁止登台表演,女性角色均由男人或男孩子扮演。Drag一詞即來源於戲劇中男性扮演女性角色時所穿的裙子會拖到地板上。我家兩個淘氣的女兒也有若幹次興致盎然地給爸爸塗手、腳指甲,畫上濃烈嫵媚的妝容、紮上頭發,再穿上鮮豔的大裙子,誇讚爸爸真是個“大大的美人”(重量級肌肉美人)。
圖片來源:https://www.sutori.com/en/story/history-of-drag--EMVrBwAQALeRkpiiQ3NRc9qo
然而,在二十世紀初期至中期,變裝秀/變裝皇後開始與LGBT群體(性少數群體)畫上等號,並因此構成犯罪行為。它從流行的主流娛樂活動轉至某些特定的俱樂部或夜總會,成為LGBT群體,尤其是男同性戀者感到被接納的地方。二十世紀60年代以後,隨著LGBT文化被更廣泛地接受,變裝秀/變裝皇後也重返娛樂圈,這其中RuPaul所製作、主持的RuPaul’s Drag Race (《RuPaul變裝皇後秀》)使變裝秀/變裝皇後得到更多的關注,節目共16季,不僅獲得14次艾美獎,2項公告牌音樂獎、1項托尼獎,更在包括英國、澳大利亞、荷蘭、加拿大、以色列等國陸續播出。
將Drag Queen 引入奧運會開幕式,如同相當多的媒體和網民所說"這是法國才能做的事情"、"很奇怪",因為這是奧運會開幕式首次 。表演繼而又引起天主教和基督教會的不滿,說他們侮辱了達芬奇根據聖經所創作的名畫《最後的晚餐》,這是對基督教信仰的褻瀆。令我感興趣的是在受到批評之後,巴黎奧組委的回應—"(各位)拋出了值得思考的話題, 但我們尊重開幕式藝術總監的意圖。"
圖片來源:https://parissecret.com/en/jo-drag-queens-olympic/
作為古典藝術和藝術史愛好者,我覺得通過drag queen的表演來諷刺《最後的晚餐》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最後的晚餐》描述了耶穌在客西馬尼園被捕之前和他的門徒們享用最後的一餐。白色長桌前,耶穌居中,平靜安詳;十二門徒分坐左右,因聽到耶穌說他們當中有人會出賣他,而神態各異。這樣的聚會不可能是熱鬧、明快的,整個色調呈現平靜中淡淡的悲傷。而Drag queen 表演至少有二十多人,他們穿著華麗的服裝站在鋪著紅毯的秀場後麵,擺著各種姿勢看著鏡頭;桌上有一個大盤子,裏麵坐著希臘神話裏的宴會和娛樂之神狄俄尼索斯。在構圖、背景、色彩和氣氛上,作為電視機前的觀眾,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提香的《諸神之宴》——用色大膽,色彩華麗,節奏明快,淋漓盡致地體現出狂歡的氣氛。
2024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的變裝秀
達芬奇《最後的晚餐》
提香 《諸神之宴》收藏於華盛頓國家美術館
作為基督徒,我能理解那些來自宗教團體和非宗教團體的憤怒—不在於drag queen 的表演,而是因為他們和LGBT群體劃了等號。一部分宗教團體篤信,凡不是異性戀的都是可憎的、玷汙神的,甚至還持守聖經舊約的教導,同性戀是罪,應該被用石頭打死。值得注意的是,根據佛羅倫薩市法庭記錄顯示,繪製了那副神聖的《最後的晚餐》的藝術家列奧納多·達·芬奇曾經在1496年遭到雞奸指控。多位藝術史學家、傳記作家根據留存下來的他本人的日記、畫作、素描、同伴以及同時代人對他的評論認為他極有可能是同性戀。如果同性戀有罪,那麽他們的藝術就是肮髒的、不聖潔的、上不得台麵的—這似乎就是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的變裝秀被批評和妖魔化的原因吧?那麽出於同性戀之手的《最後的晚餐》,該如何處理?米開朗·基羅(同性戀)所塑的那尊大衛雕像該如何處置?卡拉瓦喬(同性戀)為羅馬聖路易吉德弗朗西斯教堂所繪的三幅聖馬太巨作該如何欣賞?
米開朗·基羅 《大衛》雕塑 佛羅倫薩美術院
我不清楚巴黎奧運會開幕式drag queen表演有多少“正常”人,有多符合“正常”的審美,但它同本次奧運會的口號“讓奧運會更開放”是相契合的—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多民族、多麵性的法國,有不同文化、不同性取向的社會。前文曾提到,隨著遺產的定義擴大到幾乎涵蓋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麵,對遺產的整體理解直接影響到一個社會文化表達形式的多樣化。奧林匹克文化遺產在其形成的過程中,也經曆了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不斷地互動,有張力、有矛盾,有衝突、有碰撞。換個角度,我們可以把奧運會開幕式看作是一場文化的探險之旅,其中有我們習以為常的文化意蘊、曆史信息和主題意象,更有對我們而言陌生、複雜、超出我們的知識、經驗儲備的奇形怪狀之物。跨文化解讀不僅限於書本知識,更需要我們尊重文化差異、保持開放自信,深入研究思考。最重要的,我們不是真理,乃是謙卑而努力地進入真理。
圖片來源:https://olympics.com/en/paris-2024/the-games/the-brand/iconic-pos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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