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悼文（二）

青少年大抵都是有叛逆期的。我在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聽話的兒子。我那時總覺得父母的觀念都陳舊過時。直到我年近半百，才突然感悟父親的一片苦心，我發現他對我一生影響是如此巨大。某種意義上，我已經活成了父親的樣子。他曾經的觀點，我現在以為都有道理。我不知道父親去世前是否知道。但我卻是再也沒有機會當麵告訴他了。

 

從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開始了對我的啟蒙教育。我三歲上幼兒班，父母就教我寫字做算術。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晚上坐在飯桌旁，就著昏黃暗淡的電燈泡，父母陪我學習。有時候停電，他們就會點上一盞煤油燈，繼續陪我。有一年暑假，我獨自在宿舍樓上寫字，突然覺得屁股下麵有些異樣。我急衝衝地跑到樓下父親的辦公室，告訴他我長了一條尾巴。結果父親從我的屁股裏扯出一條大蛔蟲。家裏人笑話了很久。我相信父母的早期啟蒙教育，對我的幫助很大。所以我的兒子，我都要求他們在三歲之前開始讀書認字，也希望這對他們成才能有所幫助。

 

然而從我進入小學高年級開始，父親卻再也無法幫助我學習了。因為他本人隻讀完了高級小學。父親出生在一個所謂的地主家庭，其時已經家道衰敗，無錢供他讀書。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大概是我父親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所以他一直給我灌輸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希望我能夠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我很小的時候，同父親一起看過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和劇情，我已全然忘記。但是在我們回家經過十字路口糖果店時，父親告訴我說，隻要你好好讀書，長大以後也可以像電影裏的外國人一樣，住別墅，開小汽車。別墅和汽車，我不知道對70年代一個山區的五六歲小孩意味著什麽，我想我當天晚上一定是睜著眼睛入夢的吧。

 

我從小體質弱，父親希望我通過鍛煉身體來強壯體魄。他一直用大伯父強身練武的故事激勵我。而我卻對任何體育項目都沒有興趣。父親隻好逼著我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同他一起到小河口跑步。我還清楚的記得，路經校場壩口上的一戶人家有幾顆石榴樹。當石榴花盛開的時候，父親總會向主人要一朵花給我。我想他也許是希望為這無聊的跑步增加一點樂趣。然而我卻始終是極不情願。直到我當了父親，每個暑假也會逼著我的兒子打網球。大概因為我無法為他們找到漂亮的石榴花，他們總是不樂意的。每次我妻子都會勸我，不要忘了我當年有多討厭父親的逼迫。而我卻總是說，“可是我爸是對的！”

 

父親是一個手巧的人。他不但會做菜做飯，還會紮縫紉機做衣服。我的第一個書包，就是父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我記得那是一個灰色的棉布書包，我一直用到小學四年級。有時候我的褲子膝蓋或屁股破了，父親就會用縫紉機替我補好。他會整整齊齊地紮出一圈圈密密的線，看上去很像槍靶子。為此我的同學沒有少笑話我。然而我印象最深的，卻是父親做的竹板床。那時候沒有空調，電扇都很少。夏天太熱，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會拿出這種竹床，放在路邊睡覺。每當此時，我們家的竹床總會激起一片豔羨。“你們的床真好，在哪兒買的“。而我們總會自豪地說，是我爸自己做的。然後是一陣嘖嘖稱歎聲。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是微笑著，一言不發，慢慢躺上竹床，顯出十分享受的樣子。父親製作竹床的整個過程，都會叫上我。我看著他把粗大的毛竹整齊地破開，然後一片片仔細地修好。他會把竹節處打磨光滑，這樣睡的時候才不會咯人。然後把竹片拚起來，讓竹節排列整齊，更加好看。最後還要把整張床用砂紙打磨好，再塗一層薄薄的油。父親大概最喜歡的，就是喊我遞釘子和錘子。我當年並不懂得這就是所謂的言傳身教。多年以後我在海外讀博士，需要自己動手做一個設備來采集數據。我在沒有任何經驗的情況下，獨立完成了這個課題。後來當我決定自己裝修地下室時，我的朋友們都不相信。結果我一個人完成了裝石膏板，刷漆，安電線，接水龍頭，包窗戶，訂踢腳線，等等工序。完工之後，朋友們都說比請人做的還好。是父親教會了我如何使用工具，有時當我看到我的研究生在實驗室笨手笨腳竟然不會擰螺絲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在想，你肯定沒有一個合格的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