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慧評《薩滿教》︱古老的入迷術與最後的山神

來源: JustWorld 2023-05-14 05:52:1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3005 bytes)

陳宇慧評《薩滿教》︱古老的入迷術與最後的山神 

《薩滿教:古老的入迷術》,[美]米爾恰·伊利亞德著,段滿福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608頁,68.80元。

米爾恰·伊利亞德 (Mircea Eliade)的《薩滿教》,是公認研究薩滿文化的經典作品。什麽是薩滿?如果對這種文化或曰宗教現象存在先入為主的偏見,也許會認為它是某種異常精神的反映。伊利亞德在本書開篇中也承認了這一點,認為薩滿的表征會呈現例如癔症、癲癇或者短暫的精神錯亂等等——如同本書副標題“古老的入迷術”(或者前言裏談到的“癲狂術”)。可是撥開現象的迷霧,有待人類學、社會學、宗教學等等研究的核心是一種廣義的宗教,是世俗與神聖在分離過程中對信仰人群帶來的心理和社會影響。這也是本書極力希望打破學科藩籬、站在較為全麵客觀的立場上探討的主題。

伊利亞德在書中盡到了一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學者可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將當時的人類學家、宗教史學家在前期搜集整理的資料進行了綜合。不過他始終強調這不是一本薩滿現象大全,而是力圖用比較的辦法,提煉出“薩滿教”(Shamanism)這一遍及五洲的古老現象之核心。其最主要的目標讀者並不是專業的學界,而恰恰是非專業的一般讀者,為他們描繪薩滿教世界的輪廓。

薩滿世界的核心要義

由於信仰地區分布的原因,多數薩滿信仰與狩獵、祖先等等文化相聯係。但是薩滿教卻並不像我們相對熟悉的其他宗教那樣有某種統一的信仰——無論是上帝、天主還是安拉,這樣“大天神”位階的神祇在各地的薩滿信仰中幾乎都不存在。薩滿的降神過程更依賴於入迷體驗或者巫術。我們今天在為數不多的一些薩滿降神的儀式、公開表演影像中看到的,與民間所謂“跳大神”似乎很相似。然而在薩滿的世界裏,這已經是最末梢的一部分。其核心卻始終在於某些“私密”性的宗教元素,也就是說,薩滿的信仰從來不指望將全部社會成員囊括進來,故而沒有形成神的位階體係,也因此不太在意禮儀(或者“作法”)過程中產生畸變會對神造成什麽影響——而統一禮儀,恰恰是主流宗教曆史中非常清晰的線索。

反過來,薩滿世界的核心線索又是什麽?伊利亞德認為,正是這種癲狂和入迷行為,造成了前述“世俗與神聖的分離”,這被視為一種精神危機。而其具有悲劇的“偉大與美”,則是薩滿可以被稱為廣義宗教的原因。薩滿教與世界上多數宗教一樣存在“聖顯”,神職人員都必須通過“領神”過程,才能完成對宗教正統的繼承。今天世界上的主要宗教,通常需要一套培訓和規製體係,甚至如羅馬天主教有代代相承的嚴格管理,因此可以說是一種對傳統和信仰的“習得”過程。與之相比,薩滿教中的“薩滿”,或者曰術士,其選拔和修行過程則顯得頗為神秘。在第二、三、四章中,作者詳細搜羅文獻,描述各地薩滿傳統中如何遴選、培養新的薩滿法師,如何使其擁有神力。眾所周知,薩滿的巫術、祭典中摻雜了大量非自然的成分。文中提及,“加入儀式”的中心主題是“新薩滿軀體的分割”,以及或在夢中、或在幻象中所見到的各種神跡——例如新薩滿會被更換全身器官、由神鳥輔助飛天等等。以常識來看,上述現象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貼上“癔症”或者“精神錯亂”的標簽,似乎理所應當。然而如果抱著寬容的同情來看,古語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論,薩滿的主要信徒生活在相對未被現代化所改造的傳統部落之中。因此需要對日夜所思的非常規現象做出解釋、或者需要求助於某種更加強大的力量時,隻能通過非理性的辦法來達成。

非理性的、癲狂性的行為集中於薩滿術士本人,那麽信眾如何通過一些確定的標誌,來感受神召或者確認信仰?這本書特別介紹了在薩滿體係中服飾、符號等等的象征意義。感謝人類學研究和作者的精到總結,我們可以足夠清楚,在信仰薩滿的部族中,處處都有象征性的物件——薩滿長袍上綴滿了金屬配飾,用以演奏象征地獄的歌曲或者保護薩滿免遭惡靈打擊;動物也是重要配飾:馬、鳥、蛇、鹿、熊各自都有指稱,一方麵可以看出遊牧民族的生活環境以及不同部族之間的相互借鑒,另一方麵還能看出動物的安排背後反映了各自薩滿的微觀宇宙;“重生”與“飛升”作為最重要的兩個主題,在薩滿世界中一再被暗示和重複,例如骨頭、羽毛、鷹、駿馬飛馳等等意象,以及樹和爬杆儀式等等;當然還有對法師們最重要的幾樣東西:帽子、麵具和薩滿鼓,這些工具不光繪有大量的信仰圖騰,使用它們也能讓薩滿更加容易呈現出上述兩大主題,並且建立與神靈的聯係。這些無不提示我們——遠古時代,天空與大地的交流比今天容易得多。

薩滿法服

當然,作者在書中對薩滿的概括也並非無懈可擊。本書出版時,《紐約時報》曾經讚美這部作品“巧妙結合了同情和超脫”(with masterly combination of sympathy and detachment)。主要原因是作者宣稱,絕不將“薩滿教視為任何一種精神疾病”。這種力圖避免偏見的立場當然是社會研究的一種典範,但某些地方似乎走得太遠,並沒有“超脫”(detach),而是另一種程度的“黏著”(attach)。在描述聖顯和巫術施行過程的時候,作者不太注重將口述與客觀描述區分開來。因此在敘述一般現象的同時,不斷插敘超自然、非自然的“神跡”。這些現象大多數出現在薩滿的夢境(或者幻境)中,也就是隻有薩滿本人、至多也就是同行可以見到,一般信眾及旁觀角度是無法得見的。所以讀者不容易通過閱讀這本書來區分薩滿信仰和通常所謂的神秘主義組織,或者能走進薩滿的幻境以滿足對入迷術的好奇心。尤其是對沒有普遍宗教信仰的國家,例如中國讀者來說,想象、描摹、傳達這樣的狀態,似乎更加困難。

中國薩滿今何在?

作為中國讀者,自然比較關心作者在分地區敘述時描述的中國薩滿傳統。突破以往認知的是,將薩滿放寬至前述廣義的概念之後,中國的薩滿信仰遍布西南到北方。例如第十二章有關中國的部分中,作者專辟兩小節,敘述彝族和摩梭族的薩滿信仰,這是非常具有衝擊力的。

這一章與描述印歐地區薩滿教的兩章一起,是我認為全書最具啟發性的地區描述章節。當我們對薩滿有一定了解之後,也許隻有如作者所言,通過與其他宗教的比較研究和相互觀照,才能更深入地體會觀察對象在人類社會中的作用和影響。這兩章都將重點從描述地區薩滿信仰內容上移開,側重關注的是遷徙、民族融合對地區中薩滿的影響。這恰恰是作者充分嫻熟運用宗教史研究成果之功。例如描述彝族的“上刀梯”,既印證一般薩滿信仰中“飛升”的重要性,又在儀式中結合刀與其他宗教法器,頗具地區特色。作者認為,這是彝、漢、景頗等民族相互融合的影響,因為類似儀式不光在這些民族中都存在,同時在儀式進行過程中,漢語和彝語是交替使用的。可見一如作者所言,儀式舉辦的動機“很難說清起源”,恰恰是由於西南地區尤其是中緬邊境,有著人員幾百年的往來與融合,方才有條件產生這樣的現象。

本章也明確描繪了佛教、密教和喇嘛教與薩滿信仰之間的交流。相較其他章節中語焉不詳的宗教對比,這裏描繪宗教傳播的路徑和方向十分明確。作者認為,西南來的佛教、喇嘛教借鑒了大量苯教薩滿的內容,散見於中國邊疆地區,並且向北傳播。這在宗教曆史、民族學、人類學中都能找到證據。例如結繩飛天的托缽僧技能,或者藏傳佛教中也認為大師可以治病、展現神跡,還有密教的施身法儀式,都有薩滿信仰的特質存在。

有意思的是,在描繪中國北方的薩滿教時,作者在前文大量引述史祿國的基礎上,似乎沒有對成果與缺憾做必要回應。史祿國認為,對佛教文化的引進導致了通古斯人精神紊亂的增加,破壞了過去的文化叢。伊利亞德則隻是站在宗教信仰體係角度,分析了不同信仰之間如何相互借鑒。但在信眾融合的過程中,是否存在史祿國所謂的張力、張力又有多大?這些在本書中,沒有比較詳細的回答。

過去有學者指出,史祿國忽略了滿洲等北方民族的另一個祖先神係統——家譜祖先係統。但在伊利亞德關於中國薩滿的敘述中,這些倫理體係也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其實我們在前言中可以看到,狩獵和祖先傳統,這兩種文化恰恰是普遍意義上薩滿教教義取材的最大兩支來源。而且如果讀者有關於早期滿洲生活的知識,則應該知道這是其族群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反過來會影響薩滿的信仰、儀式和傳承方式。

同時如果查閱今天的書籍和影像資料,我們會發現中國東北地區留下薩滿儀式影像的,恰恰並非滿族,而是鄂倫春族一些高齡的老人。例如央視紀錄片《最後的山神》及與之有關的《見證》影像誌。《最後的山神》中所拍攝的“鄂倫春族最後一位薩滿”,已經在2000年去世了。這部片子真正存留其舉行儀式的片段非常短,卻花了大量的筆墨描述生前身後其家人和族人的生活。片子拍攝於1992年,當時,多數鄂倫春族已經前往定居點,過上了中國普通鄉村的生活。而“最後的薩滿”孟金福卻守在山林,其生平不光成就了這部中國紀錄片史上的著名作品,還點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現代性與傳統信仰如何相處。這個問題更抽象些,還可以在人與自然關係的角度作進一步探討。

央視紀錄片《最後的山神》

上世紀五十年代伊利亞德寫作時,雖然對此有些初步的意識,但本書中無論是有關中國的章節也好、其他部分也好,都沒有太多筆墨討論薩滿信仰在二十世紀以後的圖景,遑論全球化影響之下傳統信仰如何艱難生存。因孟金福是最後的薩滿,在他逝世後,不再有人知道傳統薩滿的風葬習俗,他隻能遵循與父輩們不一樣的方式,以土葬作為生命終結——這個情景意味深長:如前所述,重生和死亡,狩獵和祖先,這是薩滿信仰裏兩對繞不開的主軸,但一個薩滿的傳承和生平,都已經徹底被現代的定居生活方式所改變。孟金福生前,山林中受神庇佑捕獲的動物就開始越來越少,而身後,“死去一個老人,就意味著鄂倫春人又遠離了山林一步”。

回到書中,雖然本書囿於寫作年份限製,對現代社會的影響著墨不多,但也有較為體現時間感的部分,即作者提到薩滿的神力在下降——在各地薩滿傳統中,新薩滿似乎不太能完全繼承前輩薩滿的各種神技。這在另一個相對晚近的中國女薩滿的采訪中也有體現。那位老太太身著薩滿長袍,被問及如何在舉行儀式時與神溝通時說道“我隻是從老薩滿那裏學來的,不太清楚神在這裏說了些什麽”。作者在論及這一現象時,僅僅討論了薩滿教內部給出的理由,卻沒有更仔細地分析原因——到底應該將其視為一種精神現象的衰退,還是認為一種神職技能沒有得到好的傳承?

薩滿教至今局限於社會經濟相對邊緣的地區發展,並沒有向主流宗教那樣擴展到相對發達的地區,在中國如此,世界其他地區亦然。伊利亞德在書的開頭就說過,這種“孤立”的特質帶有相當大的悲劇性,是一種信仰的美。曆經前現代社會,“孤絕”與“私密”可以讓各地的薩滿信仰保持小而美的規模和特色,但在現代性和全球化強大的改造能力麵前,是否可以幫助其保存傳統和宇宙觀、保存薩滿的傳承?——在了解各地特色各異的薩滿教同時,作為讀者我很希望從這本書中得到靈感,然而遺憾的是,作者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薩滿世界的索引圖

作為一部1951年出版的作品,本書早已成為研究薩滿教乃至類似信仰現象的必讀書目。前言中曾指本書研究路徑有別有民族或者社會學家,強調了“宗教史”的視角。認為“哲學和普遍意義上的曆史概念最貼近”自己的作品。但在我看來,五百頁的正文中,時間的區隔在謀篇布局與邏輯上體現得並不明顯,相反,作者在前五章中描述了世界各地薩滿教在神秘性、遴選、神聖化儀式、工具幾個方麵,是按地區分類的。行文過半,更是分別辟出專章,講述中亞、北亞、美洲、東南亞與大洋洲、印歐地區、中國與遠東等各富特色的薩滿傳統。也就是說,本書貫穿始終的思路是比較不同區域的薩滿信仰。

對於普通讀者而言,如果將其當作解薩滿的入門讀物,則負擔有點過重。詳盡引證和晦澀描述雖然非常重要,但卻可能嚇退很多有進一步好奇心、卻沒太多閑暇時間的人。我的建議是,與其將它看成一部薩滿通誌,不若將其視為一張索引圖。倘若對某個地區薩滿的特色傳統有興趣,則直接閱讀該章節即可。書中所詳述的任一傳統,從流程上來看與其他傳統別無二致,因此也並不影響對作為一個信仰通類的薩滿教的整體認識。我自己先逐頁閱讀了這本書,等回頭再整理思路時,第二遍的閱讀順序就是先挑出第一章“總體思考”、第八章“宇宙學”和第十三章“神話象征與儀式”中的概述部分,獲得整體的觀感,然後再跟隨作者的指引,按照信仰的流程和不同區域的分布,來了解薩滿世界的豐富性。這一次,頭腦中的路線則清晰的多,反之亦然——如果擇選六至十二章中的一兩個地區先讀案例,再閱讀上述散見於各章的抽象論述部分,以“分—總”的路徑來認識薩滿教,也能比逐頁閱讀思路來得更為明快。

作為一部相關領域的經典,《薩滿教:古老的入迷術》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現代人未知的世界,如果希望獲得一些關於薩滿教較為全麵的認識,這本書確實是最值得推薦的指南。中譯本有部分翻譯微疵,例如67頁同一個故事中,“天神”和“上帝”應指同一神祇;或169頁中“宇宙樹”、“天樹”指代相同而翻譯未有統一等等,但總體來看瑕不掩瑜。這本書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以比較的眼光來觀察、認識世界各地早期信仰的形成、流變與傳承。在宗教寬容甚至寬容本身越來越有必要成為共識的今天,這本書依然有曆久彌新的價值。

所有跟帖: 

著名宗教史家米爾恰·伊利亞德(1907-1986)是羅馬尼亞裔美國人,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4/2023 postreply 05:53:55

1951年出版《薩滿教:古老的昏迷術》。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4/2023 postreply 05: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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