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歌一曲歎哀傷,終須放低惆悵

胡適先生說:曆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說曆史是一頭巨獸,魯莽的,無思無覺的一徑向前衝,所有擋路的人,事,物都會被碾碎,輾轉。隨便一粒被揚起的塵埃都能砸出一個大洞,萬千人被掩埋,哪管是清白無辜還是罪有應得。正正應了那句”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今天,我要講的故事就是一個家庭的事故。被曆史的洪流挾裹,跌跌撞撞一路走來。

 

1/5 靜好時光 - 三十年代的大上海

 

祖父母皆來自富庶的江南水鄉,在鄉下有良田和茶園,每年出產的好茶皆由水路運到上海自家的茶鋪售賣,田地也佃給農戶耕種收租。有賴祖父的經商頭腦,再加些許運氣,左右騰挪,倒在上海也掙下一份不小的家業。至今家父仍記得去自家的糖果廠玩耍,被夥計們簇擁討好,各種奶糖吃到哭的情景。每年過春節,都要為自家趕製一批頂好的糖果,巧克力待客送人。姑媽也是貨真價實的白富美,被送到頂頂時髦的教會學校,接受西洋教育,上下學皆有車夫接送,有仆婦相陪,有著數不清的漂亮衣裙,和數不清的穿漂亮衣裙的機會,舞會,茶會,約會。 對外,祖父交際應酬,擴大生意;對內,祖母養兒育女,伺奉公婆,管理傭仆。兩人雖是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卻也過得恩愛幸福,八個孩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大家都以為日子會像流水一般平順的過下去時,卻不知道所有的漩渦暗礁已在不遠處等候。

 

2/5風雲突起— 巨變中的小人物

 

在那個政權更迭的動蕩年代,親朋戚友皆各尋門路找出路。祖父母也曾考慮離開,以求一方安身之所。一趟香港行,讓人大失所望,破敗的城市,匱乏的物資供應,陌生的環境,不確定的流離,再加上祖父上有高堂伺奉,下有兒女待哺,中有工人夥計支薪,且自問一向老老實實做正經生意,並無惡行,哪怕城頭變幻大王旗,民生根本總不至於大變吧。所以抱著隻要奉公守法就能安身立命,且故土難離的想法留在了大陸。祖父樸素到近乎幼稚的想法就是:“再怎麽鬧革命,茶總要喝,米總要吃的吧”。 於是一個看似龐大的家族就像一粒微塵一般開啟了掙紮求存之旅。

 

3/5 至暗時刻 — 苦厄中的離散

五十年代的各種運動一個接一個的開展,總有一個是躲不過的注定劫難。祖父被定為大地主資本家,所有產業充公,在後來的浩劫中,他也被判刑收監。家裏的頂梁柱轟然崩塌,祖母一個人照顧公婆子女,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還要時不時的被拉出去遊街,抄家。所有的首飾都趁著夜色扔到垃圾桶裏,字畫收藏都扔進浴缸裏用水泡爛,衝走。生怕再惹上什麽莫須有的罪名。 父親的大學也是沒可能讀了,退學回家,被迫以稚嫩的肩頭擔起一家人的生計,他和姑媽遠赴內地工作掙錢養家,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悉數寄回上海。而小一些的叔父們也被強製下鄉做知青。好端端的一大家人就這麽天涯四散了。

 

4/5 手足相逼 — 親人的背叛

在祖父一家朝不保夕的危難時刻,他的弟弟妹妹卻聯手要置他們於死地。看準了祖父不在,祖母孤弱的機會,把他當初用金條購置的一幢三層的新式石庫門房子偷偷賣掉了。再也無法忍受逼迫,眼看要流落街頭的祖母爆發出巨大的勇氣,抱著必死的決心守護家園,方得保住了二樓的兩間房。奈何時勢比人強,本來獨門獨戶的家也擠進了72家房客。其間要承受的壓力和痛苦是我無法想象的。

 

5/5 雲開月明 — 安穩度餘年

隨著形勢的緩和,祖父在經曆牢獄之災後,劫後餘生,平安歸家。但仍是戴罪之身,沒有公民政治權利。印象中的祖父高大,大約一米七五至一米八,生活細節考究,褲子每晚壓在枕頭底下以確保第二天仍舊筆挺,睡覺戴一個發網,以使頭發紋絲不亂。祖母亦是如此,永遠用夏士蓮的麵霜,用發乳將頭發定型梳了腦後, 出門倒個垃圾都要穿戴整齊。估計是實在看不下去我們這些野大的孩子,寒暑假統統去祖父母家學規距。我這素以假小子出名的沒籠頭的馬也被圈養了起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許隻撥拉自己喜歡的菜吃,不許飛象過河和別人的筷子交叉,飯後衝好涼就不許再出去玩,老實坐著陪長輩聊天看電視,什麽卞卡,女奴的看了一堆。可惜再怎麽努力,我也沒有半點淑女相,頗讓祖母氣餒。

 

後記

隨著政策的改變,祖父得以平反,發還部分財產,曾經被迫離散的一家人又慢慢聚攏,成家立業,並逐漸壯大。過年是最熱鬧的時候,常常是圓台麵兩桌都擠不下,和堂房兄弟姐妹一起玩的就有十幾個,那幾年一定是祖父母最愉快欣慰的時光了。時光的年輪一圈圈的刻下, 當年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 年輕人也已做了祖父母, 老人家早已駕鶴西去, 隻有一段苦樂摻雜的驪歌在心上盤旋, 歲月留下的疤痕, 終將被歲月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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