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灣 1-6 全文

 

    那一年你十八歲, 在馬蹄灣, 那個科羅拉多河轉了幾乎360度彎的地方。 湛藍的天空, 見不到一絲雲彩, 而馬蹄灣的河水比天空還要藍。 紅褐色的峭壁環繞著蜿蜒的河, 在河麵上灑下它們蒼老的倒影。 站在懸崖邊的你, 小心翼翼地前傾著, 低頭望著那似乎紋絲不動的河麵。 是的, 你清楚的記得, 那時你看不出河水有丁點兒的流動, 那時的你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走。

 

    你登上了馬蹄灣景區的最高處, 是人能攀至的最高處。 一個巨大的岩石形成一個約50米高的山丘, 在它的約40度的光滑的的斜坡正中, 突兀地拱起一塊, 頂部比根基大出很多, 懸空的部分, 略微向上揚著, 對著馬蹄灣, 像斜坡上生出一個鷹頭, 而鷹嘴斜刺向天空。 你驚訝為何這一塊岩石獨自在千百年的風蝕中生存下來, 為何風, 還有時間, 會從它的身邊繞過。    

 

    你有些許失望, 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已經坐在岩石的鷹嘴上, 每個人登上來都渴望留影的位置。 她的年紀是你從她的發型, 背影, 和衣著猜測, 也許還有隨風飄來的清香。 你站在離她幾米遠處, 望著她, 希望她能早點離開。 可她的背影吸引著你, 沒有移動, 沒有聲音, 恬靜地望著遠方, 融入湛藍的天。 你湧起想坐在她身邊的衝動, 和她一起, 靜靜地把時間停住。

 

    朋友在喊你的名字, 你這才想起要趕回拉斯維加斯去看今晚的【披頭士的愛】。 朋友指了指腕上的手表, 然後舉起相機做出照相的手勢。 你隻好就地坐下來, 匆匆給朋友的鏡頭留下一個微笑。

    

    你和朋友快步離開馬蹄灣景區, 走向停車場。 你回頭一瞥, 女孩不知何時已離開了。 你在過往的人群裏搜尋, 深藍底, 紅格子棉襯衣的背影, 和一張恬靜純真的臉, 融入藍天的女孩該是恬靜的, 純真的。     

 

。。。。。。

 

    拖拉的朋友終於把照片寄給了你。 相片裏, 你笑得少有的自然。 朋友取景的技術很不錯, 湛藍的天, 紅褐色的岩石, 還有那個女孩, 在左側的背景裏。 讓你驚訝的是, 那個女孩也正扭過頭來, 臉對著鏡頭。 你隱約看到一張恬靜, 純真的笑臉。    

 

。。。。。。

 

    這是你和她的第三次約會, 也是第一次晚餐。 你和前妻二十年的婚姻走到盡頭後, 熱心的朋友已經給你介紹了十來個。 她是第一個你能前進到第三次約會的。 走出餐館, 她邀你去她家喝茶, 說這兒離她家很近。 雖然有些意外, 可這盛夏的夜, 8點鍾時, 你感覺更像一個暖春的下午, 還是喝茶的好時光。

 

    轉過幾個街角, 就到了她的家。 夕陽的柔光正擁著乳白色的門廊。 等你在沙發坐下後, 她去廚房泡茶。 你環視著她的家, 一切都簡約, 溫暖, 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是自由的, 可又和諧的, 驅散了你的拘謹, 就像你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 大多時候, 你隻是傾聽和注視, 她的聲音, 她的眼神, 她的微笑, 給你從未有過的自在和舒緩。 那種感覺在第一次見麵時就有了, 在她攪動咖啡後抬起頭的一瞬間。 當她和你的目光交匯時, 你仿佛聽到了約書亞·貝爾拉著他改編的德彪西的小提琴曲【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雖然你眼前是烏黑的長發, 烏黑的雙眼。 你聽到自己的心跳緩下來, 聽到她說我年輕時很喜歡旅行, 隨著樂團去看不同的風景。 現在卻喜歡呆在家裏, 教不同的學生 你才留意到她的指甲修剪的非常短, 沒有塗指甲油, 隻有自然的潤澤。 第二次見麵時, 你談到了自己失敗的婚姻。 她沒有言語, 隻是伸出左手, 輕柔地摩挲著你的手背。 你能感到她指尖的繭。 然而就是那微微粗糙的繭輕輕地揉搓著你的手背, 產生了微妙的溫暖, 撫去了你所有的失落和傷感。        

 

    收回目光, 你發現沙發旁的角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相框, 相框裏左半邊嵌著一首詩, 右半邊是一幅相片。 詩是用炭筆手寫在乳黃色的紙上, 雖是流暢的行書, 卻透著溫柔和細膩。 你讀到:   

 

時間的灣

 

我逆著光陰的河

去拾回散落的記憶

渾濁還是清澈

都來自我的心底

不知哪裏來的風

把我吹進了河灣

晨霧迷住了我的烏篷

和雙眼

風中飄著的春紗

帶來我熟悉的溫暖

而河畔搖曳的鳶尾花

讓我又聽見你的歡顏

 

    而右半邊的相片裏, 藍天下, 一塊昂起的像鷹頭的岩石, 而那鷹的嘴, 揚起, 刺向藍天。 相片的中央是一個少女坐在鷹嘴上, 雙手扶在岩石的邊緣, 雙腳蕩在藍天裏。 她正扭過頭來, 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 右側的背景裏, 一個大男孩, 戴著一副太陽鏡, 坐在岩石中央, 也燦爛地笑著。 你看到太陽鏡後一雙清澈, 充滿期盼的眼睛。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很長的夢。 在夢裏, 我回到了十八歲的時候, 我錯過了你, 然後, 。。。。。

 

    “也許我們該像你夢裏一樣的。

 

    即將成為禾前妻的宛打斷了禾, 遞給他黑色的圓珠筆。

 

    “也許。

 

    禾重複了一遍, 在離婚協議上簽下名字, 收好自己的一份, 伸出雙臂, 懸在空中, 而宛一動不動地立著。 禾上前一步, 堅定地把宛攬入懷裏。

 

    “你保重!

 

    禾提起旅行包, 有些吃力地, 因為裏麵塞滿抹不去的記憶, 走出門, 消失在刺眼的陽光裏。   

    

 

 

 

    正午的烈日下, 你在停車場裏張望來往的人流, 固執地守著一線希望。 幸運的你望見了她, 在一輛綠色的甲殼蟲旁, 她和她的朋友正在打開車門。 沒錯的, 深藍底, 紅格子棉襯衣的背影, 正要進到駕駛座。

 

    “你好! 我叫禾。 我有一張你的相片想送給你。

 

    你對著背影大聲說。 她轉過頭來, 清澈的眼睛讓你心虛。 你趕緊拿出 Polaroid 相片給她看。

 

    “剛剛我也在那塊岩石上, 朋友給我照相時, 把你照在裏麵了。 我想把它複製一份, 送給你。

 

    她低下頭, 盯著照片一會兒。 湛藍的天, 紅褐色的岩石, 她在左側的背景裏, 坐在岩石的尖端, 正扭過頭來, 燦爛地笑著。 她抬起頭, 看穿了你的把戲。

 

    “你真逗, 我隻是在你的背景裏。 下麵是問我要地址和電話號碼了嗎?     

 

    “不, 不是這個意思!

 

    你紅著臉否認, 遞給她寫著你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的馬蹄灣導遊圖。

 

    “這是我的聯係方式。 你想要照片時, 電話或電郵都可以。

 

    她遲疑了片刻, 收下來。

 

    “好吧, 再見。 旅途愉快!

 

    “謝謝, 你也同樣!

 

。。。。。。

 

    一個月後, 你收到她發來的電郵, 還附有一張照片。 藍天下, 一塊昂起的像鷹頭的岩石, 而那鷹的嘴, 揚起, 刺向藍天。 相片的中央是一個少女坐在鷹嘴上, 雙手扶在岩石的邊緣, 雙腳蕩在藍天裏。 她正扭過頭來, 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 右側的背景裏, 一個大男孩, 戴著一副太陽鏡, 坐在岩石中央, 也燦爛地笑著。

 

    你記得她電郵裏的這句話。

 

    “你也在我的背景裏!”    

 

 

    

 

    在他新租的公寓裏, 坐在床邊, 禾看著相片中央的宛和右側背景裏的自己, 嵌在紅褐色的相框的右半邊。 相框的左半邊嵌著一首詩。 詩是宛用炭筆手寫在乳黃色的紙上, 雖是流暢的行書, 卻透著溫柔和細膩。

 

時間的灣

 

我逆著光陰的河

去拾回散落的記憶

渾濁還是清澈

都來自我的心底

不知哪裏來的風

把我吹進了河灣

晨霧迷住了我的烏篷

和雙眼

風中飄著的春紗

帶來我熟悉的溫暖

而河畔搖曳的鳶尾花

讓我又聽見你的歡顏

 

    每當來訪的朋友們問起他倆的愛情故事, 宛總是拿這張合影來講解兩人的緣份。 不知過了多久, 禾才把相框放在床邊的床頭櫃上, 繼續清理著旅行包裏的物品。 算不上清理, 他隻是一件件取出來, 攤開在床的右半邊, 左半邊足夠他睡覺用的了。 這樣重複著, 直到他取出一張 CD ,  “ The Best of Simon & Garfunkel ” 分割物品的時候, 是宛把這個 CD 放進他的旅行包的。 禾產生了想聽的衝動, 才意識到他的新家沒有 CD 播放器。 他無法壓下這個念頭, 於是拿出手機, Amazon Music 尋找。 幸運的很, 還真有, 包括在他的 Amazon Prime 會員裏。 禾坐下來, 在床邊, 這是公寓裏除了地板以外, 唯一能坐的地方。 他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 點擊了 “ The Best of Simon & Garfunkel ” 專輯。 他閉上眼睛, 沉入歌聲裏。 當第四首歌,懸擺著的對話響起時, 禾睜開眼, 凝視著透過百葉窗的一縷縷陽光, 和陽光裏舞動的塵埃。            

 

懸擺著的對話

 

一幅水彩靜物

畫著已近黃昏的下午    

陽光透過窗簾的蕾絲

房裏灑滿陰影

我們坐下喝著咖啡

蜷縮在我們的淡漠裏, 就像岸上的貝殼

你聽到海洋的咆哮

在懸擺著的對話裏

在膚淺的歎息裏

我們生活的界限

 

你讀著艾米莉迪金森

我讀著羅伯特弗羅斯特

用書簽標記讀到的地方

那也測量著我們的失落

就像一首糟糕的詩

在切分的節奏裏

我們是無律的詩節

是無韻的對句

被懸擺著的對話

和膚淺的歎息

我們生活的界限

 

是的, 我們講著需要關注的事

說著必須說出的話

分析值得嗎?

戲劇真地死了嗎?

而房間怎麽就柔緩地褪去

而我隻吻到你的影子, 觸不到你的手

此刻陌生的你

丟失在懸擺著的對話裏

在膚淺的歎息裏

在我們生活的界限裏

 

    隨著歌聲禾回憶著, 是否有過這樣的一個下午, 宛坐在他的身邊, 一起喝著咖啡, 或是茶。 有過, 很多個這樣的下午, 隻是禾的杯子裏從開始的拿鐵變成了黑咖啡, 而宛的從綠茶過渡到了紅茶。  

 

 

 

    你麵前是一杯拿鐵, 還有她, 和她的咖啡, 在西雅圖 Pike Place 裏的一家咖啡館, Storyville 十幾分鍾前, 你還排在第一家 Starbucks 門前的長長的隊裏。 你隨著隊伍不耐煩地挪著步子, 後悔你做下的到此一遊的決定。 你無聊地打量著街上的行人, 好在是夏天, 可看的很多。 一個手捧著一束 pink tiger lilly 的女孩從你身邊走過, 你莫名其妙地覺得眼熟。 女孩走出去十米遠了你才想起是她。 你衝了過去, 追上她。

 

    “對不起, 你好。 還認得我嗎?

 

    她疑惑地看著他。

 

    “我在你相片的背景裏。 在馬蹄灣。 想起來了嗎?

 

    “真的是你?! 太巧了。

    

    她笑起來, 和相片裏的一樣。 你問她。

 

    “你也來西雅圖玩?

 

    “我在這生活。 你來旅遊的?

 

    “是的, 剛剛在 Starbucks 排隊, 看到你走過, 就追了過來。

 

    “我來買花會朋友。 正好還有些時間, 帶你去個遠比 Starbucks 好的咖啡屋吧, 走路隻要幾分鍾, 我和朋友約好半個小時後在那見麵。

 

    “那太好了, 謝謝, 我正要放棄了。

 

    。。。。。

 

    你看到她往咖啡裏加了兩袋糖, 和幾乎要滿出來的牛奶, 然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攪勻。 你直直地盯著, 好像被吸到咖啡裏。 當她抬起頭, 目光和你的交匯時, 你仿佛聽到約書亞·貝爾拉著他改編的德彪西的小提琴曲【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雖然你眼前是烏黑的長發, 烏黑的雙眼。 你聽到她解釋。

 

    “我通常喝綠茶, 不喝咖啡的, 太苦。

 

    “!”

 

    你努力想說出幽默又高深的評論, 卻隻擠出一個平淡的驚歎詞。 你的心跳快起來, 逼得你躲開她的眼睛, 目光停在她攏著咖啡杯的雙手。 你留意到她的指甲修剪的非常短, 沒塗指甲油, 隻有自然的潤澤。    

 

 

 

    禾再次遇見宛, 是兩年後, 在他時常光顧的咖啡店裏。 自從搬回到新奧爾良後, 他就喜歡上了這個離家不遠的小咖啡店。 店子裏正飄著一首老歌, 禾怔怔地聽著, 竟不由自主地在漆已斑駁的咖啡桌上搜尋起煙灰缸。         

 

Rain drops in our coffee

 

We bid farewell on a rainy day,

at Cafe de la Rotonde we frequent.

Underneath one umbrella we gaze at the ashtray,

and see through its shiny surface bent and dent.

A moment we are flooded with words to say,

but our tongues fail us motionless and silent.

Upon a gust rain goes sideway,

into our cold coffee it descends.

So we finish our coffee in the rain,

and it tastes like warm salty bitter grains.

    

    歌手反複地唱著結尾兩句。

 

So we finish our coffee in the rain,

and it tastes like warm salty bitter grains.

 

    禾側頭望了望穿外, 真地不知何時下下起了雨。 雨滴大而且急, 濺起水花, 催促著躲雨的行人。 一陣風掠過, 雨滴嗒嗒地敲著禾眼前的玻璃窗。 密集的雨點間禾看到了正小跑著的宛。 禾本能地一邊用力敲著窗, 一邊喊。

 

    “宛! 宛! 宛!

 

    宛飛快地掠過, 到了店子門口的位置。 禾隻有一個念頭, 追上宛。 他剛衝到門口, 就呆住了, 推開門迎麵而來的是宛, 雨滴綴滿了她烏黑的發絲, 晶瑩透亮。 時間靜止著, 隻有雨滴順著宛的發絲無聲地流淌。

 

    “Excuse me!”

 

    是被宛擋在門外的人。 宛連忙閃到一邊。     

 

    “坐下來喝杯咖啡好嗎? 或者茶?

 

    禾很自然地伸出手臂, 攬住宛的肩膀, 一起走到他剛起身離去的咖啡桌, 他的咖啡還在。

 

    禾再又點了一杯拿鐵, 宛點了一杯咖啡。 禾看到宛往咖啡裏加了兩袋糖, 和幾乎要滿出來的牛奶, 然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攪勻。

    

    “我通常喝綠茶, 不喝咖啡的, 太苦。

 

    “!”

 

    禾會意地回答。 這時一束穿透雲層的陽光灑在了兩人之間的咖啡桌上。 這夏日傍晚的雨終不長久。   

    

    “到我家喝茶好嗎? 我這兩年一個人, 倒學會了一點茶道。

 

    轉過幾個街角, 就到了禾的家。 夕陽的柔光正擁著乳白色的門廊。宛在沙發坐下後, 禾去廚房準備泡茶的器具。 宛環視著禾的家, 一切都簡約, 溫暖, 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是自由的, 可又和諧的, 就像和禾一起失去的時光。

 

    收回目光, 宛發現沙發旁的角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相框, 相框裏左半邊嵌著一首詩, 右半邊是一幅相片。 詩是宛用炭筆手寫在乳黃色的紙上, 雖是流暢的行書, 卻透著溫柔和細膩。   

 

時間的灣

 

我逆著光陰的河

去拾回散落的記憶

渾濁還是清澈

都來自我的心底

不知哪裏來的風

把我吹進了河灣

晨霧迷住了我的烏篷

和雙眼

風中飄著的春紗

帶來我熟悉的溫暖

而河畔搖曳的鳶尾花

讓我又聽見你的歡顏

 

    而右半邊的相片裏, 藍天下, 一塊昂起的像鷹頭的岩石, 而那鷹的嘴, 揚起, 刺向藍天。 相片的中央是禾, 雙手扶在岩石的邊緣, 雙腳蕩在藍天裏。 宛正扭過頭來, 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 右側的背景裏, 禾戴著一副太陽鏡, 坐在岩石中央, 也燦爛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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