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舊事（1）

這是寫給自己的一句話：

最後講一個自己覺得好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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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陰曆七月的一天，普通一天。

如果那天早上沒有起了層層的惡龍鱗雲，碰巧村子放羊的何三沒有見到，如裏村西的老四沒有被龍抓了，如果汾河灘沒有滾了河，如果穀瞎子沒有碰巧進了鎮子，如果村西大王廟裏那株白牡丹沒有忽然大開了花，如果何秀才家的三小子沒有被大水衝跑了，如果沒有人看到四個旱魃從黑夜裏逃走，那天就是汾河岸邊的這個叫南洞村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南洞離我老家不遠。

我老家靠著汾河。

汾河，許多人聽都沒聽說過，就算是聽說過，或是書上看來的一星半點，圖上看來的彎彎曲曲，也沒覺得這汾河有什麽了不起，比起來南方的那些大江大河，似乎不算什麽。可在北方，往上數個幾千年，那是三晉血脈。依著有記載的說法，汾河最早出於《山海經》，沒錯，就是上古的那本奇書，《山海經》上記著“管涔之山，汾水出焉”，汾水就是後來的汾河。遠不說罷，據隋唐時候的史書上記載，汾河漕運糧百萬石，兩岸繁盛一時。老人們回憶說，幾輩人之前，汾河兩岸還有巨木參天，雖然不多了，伐木沿河運輸各處，隨時可見，等著樹砍光了，山禿了，河水也混了，汾水開始肆虐為患，兩岸也就跟著衰敗了，到了老人們口耳相傳眼能看見的時候，汾河水時大時小，早沒有原來的氣慨，“汾水敗了，河兩岸也就敗落了。”老人們說。（俗話說，倒驢不倒架。就算兩千多年前的繁榮隨著改朝換代，大多煙消雲散，表麵上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可很少有人知道，黃土之下埋藏了多少神秘莫測的人神鬼魅、奇異情物。）

我家在汾河下遊，匯入黃河的那塊平原上，古時候稱作平陽，絳州一帶。南洞就離著我老家幾裏路遠，離著汾河灘幾裏路遠。

 

草木知秋，蟬蟲知死生。人有時不如草木，有時不如蟬蟲。

何三那天早起就心裏煩燥，院子裏的幾十隻羊咩咩的亂叫，何三嘴裏一邊罵罵咧咧嘟囔著，一邊揉著眼看天，天色麻麻亮。何三走到院門前，隔著粗木棒紮成的門，向東遠遠的看過去，影影綽綽的，似乎有個人影。

何三是村子裏的老光棍，他七歲那年鬧瘟疫，他爸媽沒能躲過去，最後撇下何三一個人，虧得村子裏的本家何老太爺，就是現在的何老爺何成勝他爹，把村子裏幾個孤零零的小孩子接濟著養了。何三七八歲上起，一年到頭給何老太爺家放羊，何家管著他吃喝穿戴，何三才不至於凍死、餓死。何三長大了，又幹又瘦，也做不了力氣活兒，幹脆接著給何太爺家放羊，老太爺過世了，何老爺給了他十幾隻羊，羊生了羊羔，生多生少羊歸何三，一年到頭由何三供著何老爺家的羊奶羊肉，何老爺也算仁義，每年頭上都補夠十幾隻的數。

何三住在村子的最東頭，兩間矮舊的土房，院子四周是半截土坯牆，牆上用黃泥裹著一人高的棗刺栽成一排，長細粗短不一的棍子捆住當成院門。西牆下搭了一個簡陋的羊圈，圈著十幾隻羊。

何三大開了院子門，在門口踢了幾腳，試了試草上有沒有露水，轉身回屋子裏，拿著放羊的鞭子、羊鏟，趕著羊群出了院門。

剛才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一點一點走近了，何三心裏頭還想，“是哪個傻貨起得這麽早哩？被窩裏多暖和，也不睡個懶覺？”

再走近一點，何三看見了是村西的劉老四，劉老四不知背著一個什麽樣的家夥事兒，又細又長，用破布包著扛在肩上。

“這麽早弄啥去了？”何三擠了個笑臉，和劉老四打招呼。“哦，去打兔子了……”,劉老四睡眼朦朧，懶懶的，根本沒有多說話的意思，腳也不停。

“打兔子？”何三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搖頭，“哄個鬼呀，你又不是扛的槍。”

何三挺沒趣的，吆喝著羊群，往東走。天色放亮的時候，何三已經走到了汾河崖上。站在崖上遠遠的看過去，汾河就在幾十丈深的溝底，一條忽亮忽暗的絲帶從遠處天邊流到腳下，又從腳下彎彎曲曲地消失在綠樹灰樹看不到頭的溝沿。

二十幾隻羊低著頭吃草。羊群在南，何三在北，站在那裏看著汾河，也沒有剛才那麽煩躁了，這時候身上一涼快，何三才想起來剛才急急忙忙的起來，還憋著一泡尿。

再往北，走上幾十步，就是就舊城堡子。當地人把用一圈土圍成一個大圈叫作堡子。老人說是這舊城堡子，是哪個朝代打過仗的修過兵營，土牆高高低低斷斷續續，也不是早年間有到底有多大，土牆的裏邊有兩三丈高，下邊長著各種各樣的野草、雜刺，各類樹木。老人們還說，裏邊有鬼。方圓幾十裏的大人們有時候嚇唬小孩子，經常會說，再哭！再哭！再哭把你扔到堡子裏去！

何三小時候也被他媽這樣嚇唬過，剛開始放羊，年紀小也害怕，後來大了，想起自己爸媽就不怕了，時不時還願意呆坐在牆上，想著他媽嚇唬他的那些話，想和小時候那樣“害怕”。

何三曾經在牆裏抓過兔子，早幾年還有人看到過狼。所以何三從不讓他的羊群過了這道土牆。何三還在牆裏看到過成堆成堆的白骨頭，就想，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將軍？他經常站在牆的最高處，看著自己的一群羊在下麵吃草，時不時的也會大聲吆喝幾句，想象著古代的一個將軍站在高處指揮著千軍萬馬。

何三忍著一泡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了土牆的最高處，最靠近汾河沿的那個角上，解開褲帶，掏出家夥對準遠處剛露出頭的太陽，暢快的滋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