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娟
(……我夢見母親又迷路了,她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東張西望,總是綠燈,總是綠燈 ……)
媽媽,我的雙腳比我更堅強,當我疲憊不堪,幾乎就要倒在路旁,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候,隻有它仍在往前走去。媽媽,我的雙腳僵硬,打滿血泡,布滿傷口。我的鞋子早就破了,可以看到髒髒的腳背和腳趾頭。
當我來到我深愛的人麵前站住,我羞愧難當,不知該怎樣把這雙腳躲藏。我努力忍著眼淚。但是他溫柔地看我,使這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媽媽,我的雙腳比我更堅強。哪怕就在那樣的時刻,它仍筆直地站著,支撐我全部的喜悅和悲傷。我深深地低著頭,把露在外麵的,肮髒的腳趾頭縮了起來。
但是媽媽,如今,我的雙腳帶我走向的那些人,一個一個都衰老了。他們頭發花白,麵孔模糊,總是在不停地在咳嗽。他們如今每走一步都離不開拐杖。他們都記不得我了,他們吃力地打量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還有我這雙腳曾走過的所有道路,都再也無法忍受我的行走,如今它們紛紛改道了,全部通向荒野之中。
但是媽媽,我們還是得接著走下去。我們要到的地方,總是比下一步稍遠。比起抵達,媽媽,我們更擅於離開。比起停止,我們更擅於繼續。我們的雙腳,載著我們空空的一副身子,從世間一個角落趕往另外一個角落。一路匆忙,一路黯寂。我們經過樹,樹上麵刻著的名字素不相識。我們經過河,河裏漂來的鞋子像是在哪裏見過。
我們走過整個白天後,徑直走入睡夢,在睡夢裏也不曾停止,一直走到眼睛睜開。鞋子停在床前,等待已久。
媽媽,我們穿過廣闊一生,也沒有遇見伸出手來挽留我們的事物,哪怕是一棵伸出枝杈來,挽留我們的樹
我們走啊,走啊,路係在我們雙腳上,媽媽,我們若有片刻的停止,遠方就開始牽扯,勒索……一切都隻在前方——饑餓的時候,飯在前方;困倦的時候,床在前方……我們不停地走啊,走啊,但是卻遠遠看到他在前方,又轉身迅速離開。
路糾纏在我們雙腳上,總會有些時候,突然不知該去向何方,腳步踉蹌。那是我迷路了。
媽媽,當我迷路的時候,你又正在什麽地方慢慢地走呢?你在哪個街道的拐角處站住了,回頭若有思地向我這邊看過來?……當我迷路的時候,我站街頭洶湧的人群中,有那麽一瞬間,洶湧的人群全是向我而來的,我是世界上突然出現的缺口——唯一的一個可以緣此離開之處。我敞開著站在那裏。又有一瞬間,那洶湧的人群全是離我而去的。
我迷路的時候,我想,路終於把我拋棄了吧?我坐在路邊休息,有人來向我問路。我心腸如撕裂一般,無論如何也不能對他開口說出“我不知道。”我血脈裏的血都顫抖著停止不前了!我說:“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吧……”……但是我終於沒有說出口。他奇怪我為什麽淚落如雨。
媽媽,我曾走過高山,看到令人孤獨的美景。雙手空空,攜著一身的疼痛。那時我多麽想停留下來啊!媽媽,那時,你又正在哪裏不停地走著呢?你垂著頭隻顧趕路,突然被什麽絆倒。你坐在路邊揉著受傷的腳踝,不停地想著一些急著要做的事情,焦灼不已。
當我熟睡的時候,你又在哪裏繼續走著呢?當我夢到多年前的情景,夢到一生遠遠尚未開始,夢到大地遼闊。我們猶豫著,不知該怎樣邁出第一步。……此時你走著走著,突然忍不住奔跑起來,你看到迎接你的一些事物突然花朵的怒放一般對你張開了雙臂!
我的請求是:“請不要一生不可停止。”——有人為你蓋好了房子,有人為你開墾出田地,種上糧食,有人孤獨地撫養你悲傷的女兒,有人為你早早挖開了墓穴,立上了墓碑。他們一生都在等你,他們一生都站在家門口眺望遠方。請你不要一生不可停止!但是你會說:“其實我一生都隻在回家的路上……”你在說謊。
那些遠方啊!星空啊!草原啊!風啊!雲霞啊……媽媽,那些我們死亡一般強烈地愛著的,疼痛一般清晰地感知著的,忍受哭泣一般深藏心底的——那些所有的我們終生不能更靠近一些的,是不是,正是我們,被我們無數次地放棄過的?我們不停地走,一步一步追趕,一步一步舍棄啊……
媽媽,當有人用戀人的口吻對你說話,又用臨終的口吻對你說話。你還停不下來嗎?他的聲音追趕不上你嗎?你聽到他也在說:“請不要一生不可停止……”後麵沒聽到的一句是:“其實,你的一生,早已過去。
最後收容你的,仍是你童年時代就愛上的人。你終於老去了,你白發蒼蒼,一身的疾病,貧窮而衰微。媽媽,你麵朝他,慢慢向他走去,隻但願這段距離是一生中最漫長的路,但願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而我,我還是在一條雪白的街道上奔跑,不停地在冰雪上滑倒。仍然還是天沒有亮,我還是在急著去打一個同樣的電話,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深愛著他。我到處尋找可以打電話的地方,用力敲著一家又一家商店的門,沒有人,總是沒有人。約好的時間馬上就要過去了!我又一次摔倒,臉重重磕在堅冰上,手指流出了血,我想,讓我在此刻死去吧!死在最後一場奔跑之中,死在最後一次終不能抵達之中……但是我得先打個電話……我又敲開了一家商店的門,一眼看到有紅色的電話在角落裏靜靜地等待著,慌裏慌張拿起電話……卻忘記了要說的話……他對說:“現在太早了,你一小時後再打來吧!”……我說:“好,你接著睡。”我放下電話。仍不能停止,仍不能停止。我深愛著他。
我停止後的時光,其實更為寂寞漫長,我站在約好的樹下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他千裏迢迢地趕來時,我已倒躺落樹下,快要死去了,但我在臨死前還是會吻他,用我那被無數個秋天的落葉覆蓋著的嘴唇。
這時,你也開始講述你的故事,你說:
“……你陌生地站在那裏,看我遠道而來,鞋底磨穿。等待我循來路回去。
“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你年邁的母親,托我捎來一雙新鞋……’
“你年邁的母親……我在家鄉與她告別後,從此就不知她是死是活。這一路上,多虧她讓我捎給你的鞋在前麵一步一步地帶路,領我走出了一個又一個死亡沙漠。夜裏它孤獨地站在高處眺望,我睡醒幾次仍看到它還在那兒,不曾挪動半步。後來我枕它入夢。我愛它的幹淨簇新……而我滿麵塵土呀,目光不再新鮮了,心也逐漸粗糙了……
“後來我把它扔棄!我遭到欺騙和汙辱!我爬上懸崖,但是終於沒有跳下去……後來,當我把鞋子扔下深淵時,聽到你母親喊我的最後一聲……
“再後來,我窮盡青春,下到幽暗寂靜的深淵尋找它……——這是你母親托我捎給你的鞋,她早就想到你離家時穿的那雙早已磨破了。她日日夜夜向我描述,你在遠方怎樣受苦,回不了家……我與你母親的那次永別中,尚有再見麵的希望。那天,她目送我遠去,說了一句話,使我淚流到如今。今天,我要把這話說給你聽。
“但是我更想說的是,這道路真的太遠了,如果我中途做錯了什麽事情的話,那一定是因為道路太遠了,而不是因為我不愛你了!……我還想說,在那些漫長的途中,我是多麽寂寞呀。還想說,有一天我經過一片綠洲,因為想留下來而哭泣……
“還想說,你母親捎來的鞋,它經曆的磨難比我更多。我找你找到最後時,隻有它還在努力向前走去;我恨你時,隻有它還在忍受著。
“隻有它到了今天仍在愛我。當你這麽多年來音信全無……隻有它最痛苦,它輾轉世間,隻有它最無望。
“它同我一道,無望地用盡你母親的力量……而來到你麵前……
“而你陌生地站在那裏,等我開口,等我轉身循來路離去。我還能再說些什麽呢?
“我們已經用盡了你母親的力量……她曾用這力量分娩過你,也曾用這力量忍心看著你,從自己身過走開……現在她沒有一點力量了!我一開口就令她倒地而死。
“我回頭張望故鄉。我還能說些什麽呢?也許我真的該循來路回去了。但是——
“但是……
“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你母親托我捎來一雙鞋……但是對不起!在尋找你的漫長路途中,它已經,被我,穿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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