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失去愛》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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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槍是在馬裏蘭州蒙哥馬利縣,周末,下午5:20。當地一家連鎖店正在購物高峰,店裏很多人都聽到一聲悶響,櫥窗旁的一個老人應聲坐在地上。附近的人正要過去扶她,另一個人看見窗戶上的彈孔,那個洞觸目驚心。這個人很有經驗,是一家射擊俱樂部的成員,他馬上意識到發生了槍擊,於是立刻大喊臥倒。當大家趴下時,那個跌倒的老人卻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原來她並沒有被擊中。但是正當警察在現場調查時,下午6點整,1.6公裏外的惠頓縣,一個叫詹姆斯·馬丁的55歲程序分析員,為教堂買完東西後,在超市外的停車場被人一槍爆頭,當場死亡。
第三槍發生在一周後。地點,馬裏蘭,羅克韋爾。39歲的詹姆斯·布坎南,在一家購物中心外的草坪上被子彈擊中頭部,死亡。
三發子彈均由同一支步槍射出,因此,被確定為連環槍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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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爾的摩的那些夜晚,小峰依然經常留在實驗室一直到很晚。一個人繼續做實驗,或者閱讀文獻,或者上網,泡論壇,發帖子,到處跟帖,發表評論,淨說些大話,玩笑的話,開心的話。做實驗認真,但無精打采;上網不認真,但興高采烈。有時候,Tram也會在實驗室工作到很晚。那樣,他倆經常會停下來聊聊天。總之,不想回家。來到馬裏蘭,沈菲又想買房子了。她說現在經濟危機,正是買房的好時候。但小峰想,經濟不好,工作就有可能不保啊。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小峰不願再爭吵,他最怕的就是家庭生活中的爭吵。但是,生活中有越來越多的爭吵。無窮無盡的瑣碎的小事。小峰都記不起來了。它們似乎不是在一點點損毀著這個家,而是在塑造著他們的生活。他和沈菲一起去看過幾次房,然後就不去了。沈菲還是一門心思要買大house。兩個人看不攏,還是要爭吵。小峰的心情不好。後來他大發了一次脾氣,不同意買大house,然後就不再去看了。帶著他們看房的agent大多是中國人,開的不是寶馬,就是奔馳。而帶他們四處看房,就是他們每天的工作了。沈菲是一個平淡的人,很少大喜,也很少大怒。在過去兩人意見不一致時,她往往就依著小峰。她不會去計較那些小事,心很寬,她從來不是那種小女人。這是小峰喜歡的,但也漸漸讓他痛苦。她的那種平淡的氣質,仿佛什麽都沒有關係啊,是小峰所越來越難以忍受的。是平淡的生活,讓小峰難以忍受。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平淡,而小峰不是一個平淡的人啊。可是,現在他和沈菲又越來越多的爭吵,這更讓小峰心煩。但是。沈菲絕對不是沒有主見的人,而且有時很固執。她不去爭論到底,但也不會改變,她隻是把心裏的想法hold住不說出來。這也讓小峰痛苦。小峰不喜歡爭論,但經常爭論。小峰的心裏藏不住事,總是不吐不快,但說多了又後悔。他不喜歡沈菲有想法但不說出來,那樣,他就隻好猜測。而猜測總是危險的。因為人在猜測時,有時傾向於把事情往壞處想,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有時傾向於把事往好處想,這又是一種自我麻醉。小峰現在已經意識到,沈菲隻是在小事上順著他,在大事上他是不可能改變她的。果真,有一天沈菲自己把房買下了。小峰知道後大吃一驚,但竟然沒有發火,而是默默地接受了。
沈菲到了NIA明顯地忙碌起來。她在這裏終於開始做起了胚胎幹細胞的研究。這讓她很開心。
找工作給小峰的打擊很大。自從戰爭以後,美國的經濟形勢越來越差。科研資金削減得很厲害,尤其是費錢的基礎生物研究。
沈菲的老板是一個美籍日本人,叫小西。很和藹的小老頭。戴個棕色玳瑁框架的眼鏡,有時上麵再架上兩片老花鏡。其實他也並不太老,而且人挺有意思,像個孩子。在胚胎幹細胞的領域裏,有三個日本人做得頗有名氣。他們是:小西,小島,和田中。三個人都是朋友,另外兩個人的實驗室在日本。小西的工作主要是構建胚胎幹細胞的cDNA文庫,尋找和研究生命發育早期的新基因和基因表達的調控規律。小西說研究胚胎幹細胞的最終目的是reprogramming,讓成體細胞返回到全能幹細胞的狀態,回到生命的最早期,克隆器官和生命。他分配給了沈菲兩個課題。沈菲每天都忙著做實驗,看文獻。不停地學習新的知識思考新的問題。雖然忙,但很快樂。隻不過NIA是研究衰老的研究所,可是所裏幾乎沒有人研究衰老啊!
小峰無法找著獨立的職位,隻能繼續做博士後。從上學以來這是小峰受到的最大的打擊。難道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嗎?就要這樣做一輩子博士後,為別人打工,成為實現別人理想的一台智能工具了嗎?
當走進新家,沈菲興奮地伸開了雙臂: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了!小峰那時就站在她的身邊,仍然沉默,感覺沈菲的動作像是要擁抱,擁抱這棟房子,把它像個孩子一樣抱在自己的懷裏。但這不可能,房子太大,而且空洞。小峰想:好啦,從今以後,每天晚上不必再為睡在這個星球上向某個人交錢了。這顆藍色的荒誕的小星球!
但每個月都要交房貸。這讓小峰感覺到無時不在的壓力,甚至是恐懼。Tram已經告訴他,他們的老板已經沒有錢了。如果明年再不能申請到基金,那就麻煩了。可老板已經兩年沒有申請到任何項目了。小峰總是禁不住地想,如果某一天,他和沈菲同時失業,那結果簡直就是災難,明天,……。但結果是有一天沈菲告訴小峰,她的父母已經幫他們把房款還清了。沈菲說完笑笑,又安慰小峰說:這一下你不必擔心房貸了。再次天真的微笑。小峰覺得這句話是對他的一種傷害。而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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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新聞網站推測,槍擊案是“基地”組織的恐怖行為。一家名為《網絡日報》的電子刊物還爆出,在阿富汗發現的一盤“基地”訓練錄像帶表明,恐怖分子不僅謀劃大規模殺傷性活動,還準備通過槍擊和突襲來傷害美國人。但警方表示從目前跡象判斷這仍是一樁變態殺人狂進行的槍擊案件。類似案件在美國,曾經發生過多起。而社會上又開始了新的一輪關於禁槍的爭論。每回都是這樣。在美國,每天都有人被槍射殺,但反對禁槍的人說:在禁槍的國家裏,同樣每天都有人被殺害啊!
小峰則對新聞裏的一則報道產生興趣,原來美國有不少狙擊手學校。花五千美金你可以買到一支專業的羅巴RC-50型狙擊步槍,穿上“吉利”服,在森林裏,或者群山之間,學習如何隱蔽,如何根據風的方向和速度,修正彈道,進行瞄準,然後一槍斃命。小峰想這可真是太酷了。如果有錢他也想去那裏玩一玩,這是一種生活。近來小峰已經常常有改行的想法,不想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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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峰正在讀道金斯的《基因之河》。書中寫:“現在所有活著的生物,包括每一位親愛的讀者,都能回顧自己的祖先並驕傲地宣稱:在我們的祖先中沒有一個是幼年夭折的,他們都活到成年,每一位都找到了至少一個異性夥伴並交配成功。我們的祖先,沒有一個在有了至少一個孩子之前就死於敵手,或者病毒感染,或者墜崖。而我們祖先成千上萬的同齡人中,有很多就是由於這些原因不幸殞命。但我們的祖先僥幸逃脫了厄運。不是一代人,而是一代又一代的祖先,一次又一次地,連續地逃脫厄運,完成交配,成功地將遺傳物質傳遞下來了。”
這時,小峰感覺到左肩胛骨上角的斜方肌上有一隻細細的食指在輕輕點擊他。然後,他聽到了Tram低低的聲音,甜絲絲的,不緊也不慢,“你怎麽樣啊?Mountain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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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的平靜之後,響起了第四槍。上午8:10,在距巴爾的摩很近的肯特郡路邊加油站,54歲的普利庫·馬維洛卡在給汽車加油時被子彈打中頭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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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峰第一次在實驗室見到Tram時,不禁心跳。那時Tram也正在看他,小峰感覺局促。但心裏已經說出,她真美啊!小峰發現實驗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中國人。於是在單獨見到Tram時,自然而然就用中文和她說話,但看見Tram的臉上浮起一臉美麗的茫然,繼而頑皮一笑,告訴小峰,她不是中國人,她是越南人。小峰告訴她,他名字的中文意思是,山峰,mountain。Tram告訴他,她是澳大利亞籍。小峰感覺有些許奇怪,他叫Tram小姑娘,Tram卻說自己老了,小峰就告訴她其實自己才是已經很老了。Tram說,你不老;小峰說,不,很老,很老啦。於是以後一見麵,Tram就頑皮地叫小峰:uncle old mountain,old mountain, uncle mountain。Tram叫得很開心。小峰聽了笑一笑,但心裏麵卻不是很舒服。他想:自己一點也不老。這個女孩兒真是討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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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第二天,馬裏蘭州蒙哥馬利縣。34歲的薩拉·拉莫坐在一家郵局外的長凳上看書時,一顆子彈飛過來擊中她的頭部,血飛濺到身後的牆上,薩拉從長椅上滑下來,書從她手中脫落到地上。
這一次凶手為警方留下一張紙條:你們的孩子隨時都會有危險。
於是,整個馬裏蘭州恐慌了。很多學校停課。蒙哥馬利縣出現大批全副武裝的警察進行搜查。但接下來,卻一直沒有槍擊案。馬裏蘭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平靜。
謝爾頓一直在研究著這個槍手。除第一槍,所有的案件都是一槍斃命。但奇怪的是第一槍卻連人都沒有打著。好像凶手非常從容,第一槍隻是一個宣示,預告了連環槍擊案的開始。從第一天,謝爾頓就預感到這將是一個最最不同尋常的連環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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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擊案的那段時間,馬裏蘭州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種無言的恐慌中。每個人走在路上心裏都有一絲不安,有時暫時忘記了,然後,又突然想起。那些日子,沈菲回家很早。但不知道為什麽,小峰反而更不想早回家。他每天仍然留在空蕩蕩的實驗室裏。然後,深夜再一個人開車慢慢走在巴爾的摩危機重布的公路上,此時巴爾的摩的環城公路呈現出一派寧靜的氣息,小峰這時就搖落下兩邊的車窗,讓夜晚的風吹進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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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m在馬大讀生物信息學博士。小峰做的是高通量測序,必須依靠生物信息學分析。兩個人在實驗室裏的座位背對背。遇到問題,小峰就寫個Email發過去,轉眼間Tram已經回信了。小峰看完後,再回過去一封。有時候寫著寫著,小峰就突然一轉轉椅,兩腳一蹬滑到Tram的身邊,和她討論起來;有時候寫著寫著,小峰的左側肩胛角上方的斜方肌就感到一隻細細的手指在點擊;有時候一轉身,卻看見Tram也正在轉過身來。這時候四目相視,兩個人就都笑了。感覺很開心。
兩個人的密切合作,取得了進展。老板告訴他倆,現在他們的工作很重要,如果發了Science,那麽就能申請到新的資金了。這樣,小峰又看見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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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子和卵子各自攜帶半套遺傳信息,它們的基因組都是處於失活狀態。當精子進入卵子後,受精卵就擁有了全套遺傳信息,基因組活化,生命程序開啟,DNA被複製,細胞開始分裂。卵子中儲存了大量的mRNA,原來一直被封閉著,受精後封閉解除開始合成蛋白質,啟動生命的發育。這樣,受精卵經過兩細胞,四細胞,八細胞,連續分裂,當分裂到32細胞的時,就形成一個小小的實心細胞團,稱為桑葚胚。因為,在顯微鏡下觀看,它看起來就像一粒晶瑩透亮的桑葚,像水晶,但非常嬌嫩。到目前為止,每一個細胞都具有等同的能力,可以分化成幾乎所有的細胞類型。每一個細胞分離出來後在適當的環境中,都可以單獨地發育成一個完整的個體。這樣的細胞被稱為全能幹細胞。這是全能性最後的階段經過桑葚胚,細胞一旦再次分裂就失去了全能性,開始了不可逆轉的生命過程的定性分化。此時細胞所處於細胞團中的位置對日後命運十分重要,在隨後的分裂中不同部位的細胞將朝向不同方向分化遷移,形成不同的器官、組織,有些則程序化地死亡。在發育過程中,細胞分化的能力逐漸喪失,細胞的功能逐漸明確。從全能幹細胞,多能幹細胞,幹細胞,直到最後形成具有專一生物功能,不再具有分化能力的終末分化的成體細胞。1981年馬丁·埃文斯(Martin Evans)首次用手術切除受精後2.5 d小鼠卵巢並結合激素注射,使胚胎延遲著床,再回收胚胎,將其體外培養在一層貼壁生長的滋養層細胞上,結果成功得到了小鼠胚胎幹細胞的細胞係。這種細胞可以在體外長期培養,不斷地分裂增殖自我更新。每一個細胞都具有神奇的全能性,可以在體外被誘導分化成不同類型的成體細胞,在體內可以發育成小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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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Tram告訴小峰說,她恨中國。小峰吃一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能說:In English hate is a big word!在英語裏“仇恨”可是一個“大詞兒”啊。可心裏納悶,她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啊?你是一個越南人,我是一個中國人,但我們現在在美國,坐在同一個實驗室裏,天底下有那麽多有意思的事,你何必對我說這種話呢?Tram說,從古到今中國總是欺負越南。小峰不同意。他想:越南人向來很刁蠻,稟性頑劣,總是騷擾中國。正是因為中國自古就沒有擴張領土的貪心,才沒有把這個小國給吞並。而現在這些周邊小國總是以小欺大蛇吞象,簡直是世界奇觀!他反駁Tram:當年就是因為越南在中國邊境不斷騷擾,我們才被迫反擊。Tram說:恰恰相反。當年中國才是真正的侵略者。小峰想起來了,說:當時越南軍隊正在侵略柬埔寨。你說到底誰是侵略者?然而,接下來Tram說出的話讓小峰目瞪口呆。她說,越南軍隊出兵是應柬埔寨人民的請求。當時柬共紅色高棉在柬埔寨實行大屠殺,老百姓不堪忍受才請求越南出兵。越軍到時那裏的老百姓都是停在路邊夾道歡迎。小峰氣得嘴都歪了,沒有聽說過什麽柬埔寨大屠殺。他覺得這簡直是胡說八道!Tram看小峰不相信,就找出維基百科讓他自己看。小峰快速瀏覽了一遍。有很多照片。於是在這一天,他第一次知道到了柬埔寨紅色高棉大屠殺。有一個段落他看了兩遍:在柬埔寨的第二大城市巴鄲幫,一座建在400米高的山上的寺院,被改成了屠宰場,反對者,不堅定的革命者,地主,富農,城市裏的有產者,知識分子,教師,文人,工程師,記者都被關在這裏,活人和死人關在一起,受盡各種酷刑和虐待之後再被殺掉。僅在這一座寺廟裏就有兩萬人被殺死。根據曆史資料收集中心在全國170個縣中的81個縣進行實地勘察的結果,僅在9138個坑葬點中就挖掘出了150萬具骷髏。Tram在小峰身邊說:當年隻有中國支持紅色高棉。你們的領導人多次接見波爾布特。你們給了紅色高棉大量的援助。小峰心中氣惱。即便看到了網上的資料,他仍然不相信,小峰反駁說:當年我們也給了你們一個大量的援助,幫你們抗擊美國人的侵略。美國人確實侵略你們了吧?那你為什麽還要來美國?就是在和中國人的戰役中,你們的軍人用的很多武器,還是我們當年援助給你們的,你們士兵吃的大米都是中國的。沒想到Tram卻還在一旁說:這簡直是笑話,越南需要中國的大米?Tram笑了:我們什麽都能生產,不需要你們的援助。小峰憤憤地想:越南人可真討厭!一個小小的越南能生產出什麽?恐怕連支衝鋒槍都造不出來。這個小丫頭可真刁蠻。他這回真的有些火了。但沒有想到,Tram這時卻目不轉睛地端詳著他,突然大膽地伸出手,撥亂了小峰的頭發。然後甜甜一笑,說:mountain叔叔,你怎麽了?年紀太老了講不清道理了是吧?不會要哭鼻子了吧?小峰的氣又一下子無影無蹤。低頭理了理頭發,心中再次想:這個小丫頭,真刁蠻啊!
但他喜歡Tram說話的聲音,低低淺淺,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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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之以後槍擊案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