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你終於換道駛入通向林肯隧道的第495號公路。遠遠的你就看到路邊的電子警示牌上寫的“林肯隧道已關閉”,過了一會又是一個同樣的警示牌。
半路上你就在收音機裏聽說紐約下了旅行禁令,出於安全考量以及為了能更好地清除路上的積雪,民眾除緊急情況不許開車上路,違者會被罰款甚至被逮捕。你也知道所有通往曼哈頓的入口都被關閉了,但你沒有回頭,一直開到這裏。
林肯隧道的入口前停著幾輛閃著燈的警車,旁邊幾輛閃著燈的鏟雪車正在往同樣閃著燈的排成一隊的大型載重運輸車上裝雪。你按下應急燈,開到最近的一輛警車旁停下,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警車的主人也打開車門迎了上來。
“你知道旅行禁令嗎?”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黑人,“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抓起來!”
他顯然沒有抓你的意思。這樣的鬼天氣,大概去拘留所的路也不太好走,何況他的任務可能隻是鎮守這個重要隧道的入口。
“我是從西邊的山上下來的,剛花了四個小時開了一百八十英裏。”你想起在哥大學的心理學,不緊不慢地說,“我必須從這裏過去,要不我現在去哪兒啊?”
“你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要不我就把你抓起來!”
“我不能回去,路上太危險了,我非掉山澗裏不可,你還是把我抓起來吧。”你還是不緊不慢地說。
警官沒料到還有人願意被抓起來,眨巴了眨巴眼睛,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可以不抓我,幫幫忙讓我過去。我要去盧瑟酒店,離這兒不到五英裏。”
“你去那兒幹什麽?”
“去見我的前女友。”
“前女友?”
“是啊,這是我們十五年來唯一的一次約會。如果我去不了,那麽我們可能又要等上十五年,也許五十年呢。”
警官的黑眼珠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裏,過了半晌,他說:“給我你的駕照和車的登記卡。”
你從錢包裏拿出駕照遞給他,又從車裏找出登記卡遞給他。
“在這等著。”警官說完就一屁股坐回他的警車,關上車門。
你也坐回車裏,關上門聽你的爵士樂。
幾分鍾後,警官終於又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你把車窗搖下。警官把駕照和車的登記卡遞還給你,一指隧道的入口說:“你有五分鍾的時間從這裏過去。記住,今天要是讓我再看到你,我就把你抓起來!”
“謝謝你,警官!”你還是那麽平靜,“上帝保佑你!”
也許是上帝起了作用,警官緊繃的臉忽然鬆弛了下來。“真的是十五年嗎?”
平日擁擠的林肯隧道現在顯得異常寬敞,你的灰色小車在這唯一的一段沒有冰雪的路麵上像子彈一樣一掠而過。這是今天最難以置信的時刻,讓你不能不相信這是你的幸運日。
出了隧道,那邊是更多的警車和鏟雪車。大家都在忙著,沒人顧得上你。你閃著應急燈,左轉,再左轉,很快上了第十二大道。
十五年前畢業的時候,欣怡並沒有來參加你們的畢業典禮。已經在日本高盛謀到個職位的老錢倒是專門從東京趕了回來,那是你知道的他和小青的最後一個瞬間。典禮結束後你開車送老錢去機場,上車前老錢瀟灑地衝小青揮揮手道了聲“保重”,連手都沒握就走了。之後的十五年你從沒聽老錢提起過小青,一直到兩周前。那時老錢說小青也要來,你才意識到他和小青之間或許並不像表麵上的那麽寧靜。老錢十年前和老板一起離開高盛合夥創建了自己的對衝基金,現在管理著幾十億美元,前妻是個日本美女,你還見過,很招人喜歡的那種,跟了老錢十來年,卻在前年被離了婚。現在看來,會不會也和小青有關呢?
關於小青,你前年在蒙特利爾和她吃飯的時候聽她自己講過,說當年在波士頓讀研究生的時候碰上了個魁北克人,後來就跟著去了蒙特利爾。婚後一直在家做主婦,有一對上小學的兒女。至於欣怡,你也聽小青講過一點兒,說她現在是哥大的副教授,先生是紐大的正教授,倆人都事業有成,隻是還沒有孩子。
前邊幾輛鏟雪車擋住了你的去路,你耐心地在後邊跟著。馬上就要到了,你忽然想放慢一點。過去的十五年,你成功地塵封了和欣怡的那段往事,而此時此刻,在這如此熟悉的地方,你不能不又想起和她經曆的一些故事,那些情景在飛揚,甜蜜又感傷。
“你還有一英裏就到達你的目的地了。”車上的導航儀提醒你。
你離開哈德森大道,進入河濱路,紅磚圓拱的盧瑟酒店就在不遠的拐角處。
你按下方向盤上的藍牙電話係統的通話鍵:“Call Ethan。”伊森是老錢的英文名。
接通音響了一下,老錢問:“你到哪了啦?”
“馬上就到你們樓下了。”
你背個小包走進大堂,在沙發上坐下,給太太發了個短信:“我到了,一切順利!”半分鍾後,你收到太太的回信:“那就好。代我問老錢和大家好!”
你把手機放進褲兜的時候,老錢出現了,然後是小青和欣怡。你站起來迎過去。
老錢顯得更老了。小青原本就很苗條,現在更瘦了。欣怡的臉頰比原來豐滿了些,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麽變化,雙眼還是那麽明亮,身材也還是那麽惹火。
按照大家過來的順序,你先和老錢擁抱了一下,然後是小青,等欣怡過來,她卻隻是伸出了右手。
“Hi!”仍然是英文。
“Hi!”你也伸出右手和她的握了握,然後你把她拉了過來,擁進懷裏。
欣怡靜靜地伏在你的胸前,靜得似乎連呼吸都沒有。片刻,你輕輕拍拍欣怡的後背,重新站直,看著欣怡的眼睛說:“你好!”
“你也好!” 欣怡並沒忘記中文。
下午欣怡收到你的回信後大家就聚在老錢的客房裏等你的消息。喬納斯的威力雖然在減弱,但80號高速的險峻仍然讓大家揪心。後來得知了紐約的旅行禁令,大家又開始擔心你會不會被警察劫持。現在你終於出現了,大家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忽然和你一樣都覺得餓了。好在酒店裏就有餐館。你們繞過大堂來到餐館的入口,讓領班把你們帶到一個臨街靠窗的角落入座。一會兒女服務生珍過來問大家要什麽飲料,四個人不約而同都要了一大杯久違的布魯克林皮爾森紮啤。碰杯的那一瞬間時光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回到那個可以任性地揮霍青春的純真年代。
菜可口,酒怡人,談笑間三個多小時就過去了。席間扯出老錢上大課睡覺打呼嚕的舊事,也重溫了你賴著欣怡讓她給你買酒喝的場景。你說那時候隻有欣怡到了買酒的合法年齡嘛,她不買誰買?欣怡說你看,有個姐還是有用的吧,你還不要。How silly!小青還記得那個像同性戀的留學生主任拜芙,欣怡說她就是同性戀,現在不用遮遮掩掩了,已經娶了老婆領養了倆小孩,而且升職成了副校長了。這十五年,世界的變化其實好大!
談到老錢和小青這次紐約行的正事,你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病叫珍妮梅爾症,患者通常在發病後兩、三個月之內就會因心肌萎縮而死亡。老錢說全世界每年隻有幾百個這樣的病例,因為沒有足夠的市場前景,至今沒有一家公司願意投資研究相關的藥物或治療方法。目前隻知道有一種人造激素能延緩死亡,但這種激素會破壞人的大腦細胞,導致癡呆。老錢和小青想在哥大設立一個專門的研究基金來促進這個病的研究,昨天已經和校方簽署了相關文件,倆人作為發起人先捐一百萬美元,哥大贈對等的一百萬。小青說得多謝老錢,那其實都是他的錢。老錢笑笑,繼續介紹說哥大將以小青和老錢的名字對基金命名,並將很快公開向其他校友和社會募捐。
這時珍過來說對不起,過一會十一點店就要關門了,但大堂另一邊的酒吧會開到半夜兩點。
你們把最後的半瓶紅酒幹了,然後老錢當仁不讓地結了帳,問大家要不要再到酒吧去坐坐?小青看了看窗外的積雪說要不咱們到外邊轉轉?你也想起年輕的時候在這裏度過的那些冬天,你們不戴帽子也不戴手套,隻穿著牛仔褲和薄薄的外套在雪地裏撒野。
酒店和河濱公園隻隔一條街,你們趟著雪,沒費多少勁就到了。整個公園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鏟雪工們還沒時間顧及到這裏。
你和老錢帶頭滾起雪球,越滾越大最後實在滾不動了,欣怡和小青就開始把它改裝成雪人。你把老錢的帽子摘下來扣到雪人頭上,說這是個男的。欣怡把帽子從雪人頭上摘下來戴到自己頭上,再把自己的圍巾圍在雪人脖子上說這明明是女的。小青把帽子從欣怡頭上搶過來戴回到雪人頭上,說這好像是拜芙。你一聽裝作很絕望的樣子一下躺到旁邊的雪地上,周圍的雪立刻塌下來把你埋上。大家七手八腳把你扒拉出來,然後開始玩潛雪,比賽看誰在雪下待的時間長。
如果青春能夠停駐,那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隻是青春顯然無法停駐,能夠停駐的或許隻有青春的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