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傑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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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傑拉德對於文字的駕馭能力是非常出色的,完全可以和馬爾克斯相提並論。《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開篇也是傳世經典,較之《百年孤獨》那個太過著名的開始,風格不同,但並無遜色。
我年紀還輕,閱曆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了不起的蓋茨比》
許多年之後,麵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百年孤獨》
僅僅開篇的幾句話,二者文字風格上的差異就已經顯現出來。這就是大家的特點,彼此毫不相像,六親不認。
讀《百年孤獨》你感到的更多的是震撼,而非痛楚。盡管無法避免在書中濃縮了老馬生活的環境和拉美百年曆史的影子,但它並不是老馬個人生活的寫照。理解《百年孤獨》你不需要理解老馬的一生。而《了不起的蓋茨比》就不同了。你要是想真正理解它,你就需要理解菲茨傑拉德的一生。你越理解費茨傑拉德的一生,你對《了不起的蓋茨比》就會看得越透徹。《百年孤獨》中文字的傷感會讓你覺得沉重而優美,但它不會弄疼你。可《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文字的優美的傷感是疼的。老馬的文字像一柄大錘,而菲茨傑拉德的文字則像一把沉重的刀子。
據說,老馬當年有一天想要寫一本大書了,於是毅然辭去工作。他的妻子毫無怨言帶著全部的,也就隻夠兩個人過兩三年的積蓄,和老馬開車住進了山裏。兩年以後,老馬寫出了《百年孤獨》。寫完《百年孤獨》之後,馬爾克斯很快就春風得意了。籍諾貝爾文學獎,老馬暴成大名,而且最後名氣達到了變形金剛的程度。幾年前的夏天,我回到北京。在北京具有濃重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霧霾裏,我一口氣買下了好幾本大腕的小說。除了《百年孤獨》之外,所有的小說封皮上都印著“這是一部《百年孤獨》式的作品。”這兩年,小說和藝術都在衰敗,但裝幀這門手藝卻在發展。現在的小說上麵都套著一個紙套子,而且紙套子上麵還掛個像褲腰帶似的紙條子。回到家裏,我要把每一本小說上的紙條子拆下來,團成一團再扔掉。我覺得這是一種浪費資源。當然,也可以稱為浪漫。看一本書,仿佛先要給她脫褲子。
那時,另外一個關於《百年孤獨》的重要消息就是,它的中文翻譯版權終於被買斷了。從今以後,不論現在這個翻譯譯的好與壞,別人不許翻譯出版了。幸虧早些年前,中國人既沒有版權意識,更沒有簽署過相關的公約。那時恰逢粉碎了四人幫改革開放,當時大家既沒有錢,又沒有太多折騰錢的路子,性生活也不開放,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有著一股子強烈的對於文化和書籍的激情。於是,就一股腦翻譯了好幾個各具精彩的《百年孤獨》的中文譯本。幸好。中國人怕冷,愛喝熱的水,吃熱的食物,也愛紮堆大家搶著幹一件事。這樣,大家紮堆兒翻譯完了《百年孤獨》,(畢竟當時懂外語的人很少,而一個人又不可能把一本書連著翻譯好幾個版本,)這樣,接下來就又開始紮著堆兒讀《百年孤獨》了。在這紮堆兒的人堆兒裏,就有一個隻有一張小學文憑和一張假的中學文憑的小青年兒,名字叫莫言。這個小青年兒二三十年後通過蓋茨比式的發奮努力成為了中國式的馬爾克斯,寫下了一係列偉大的中國的《百年孤獨》式的小說。而且,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馬爾克斯在中國的影響之大,也是讓人煩的一件事兒。有一段時間,除非你直接抄《百年孤獨》,不然無論你怎麽寫別人都會說你在模仿《百年孤獨》。現在看來《百年孤獨》最精妙的地方還不是那個開篇,而是“百年孤獨”這個仿佛有了先見之明帶著痛苦矛盾的名字,百年孤獨。至少在中國就是這樣的。可是即便如此,據說馬爾克斯並不喜歡中國。因為,過去中國人讀他的小說,但沒有付給他一分錢版稅。可是,後來中國人開始給老馬付錢了,老馬仍然不開心。因為,錢太少了。老馬知道中國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人給老馬的解釋是,現在中國已經沒有多少人愛看書了。如果你寫個《了不起的比爾·蓋茨》,大家還會紮堆兒地讀。但老馬不相信這個解釋。因為他老聽說中國人現在缺乏誠信,騙子太多。更重要的是,老馬現在不能相信世界上會有人不喜歡《百年孤獨》了。
現在,老馬已經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了,不再和托爾斯泰,卡夫卡,普魯斯特站在一起了,當然也不和菲茨傑拉德,梅爾維爾站在一起了,他現在和莫言站在一起了。
而菲茨傑拉德在寫《了不起的蓋茨比》時,婚姻出現了危機。他和他的妻子澤爾達是一對聰明漂亮的冤家。菲茨傑拉德寫完《了不起的蓋茨》後,就沉寂下去了。書在出版後,銷量平平。菲茨傑拉德的奢華生活開始結束。他開始酗酒,同時陷入了日漸加劇的經濟危機。在44歲那年,因為酗酒引發心髒病突然辭世。去世時已經破產。7年之後,澤爾達死在一家精神病院裏。原因是精神病院發生了一場意外的大火,澤爾達被燒死在了頂樓的房間裏。菲茨傑拉德的遺囑中要求“舉辦最便宜的葬禮”,葬禮隻有很少幾個人參加,而馬爾克斯死後舉行的是國葬。
在幾年前,讀到了一篇馬爾克斯晚年寫的小文字,談愛。文字風格變了,頗有《女友》雜誌的筆風,裏麵愛意濃濃。老馬愛這個世界。晚年的老馬溫情得像一頭母牛。
菲茨傑拉德在他的散文集《崩潰》裏寫過: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一個毀滅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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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茨比就是菲茨傑拉德嗎?
菲茨傑拉德出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一個小商人的家裏,祖上曾經闊綽,到他父母一輩家道就已經衰落了。這一點多少有點像曹雪芹。《紅樓夢》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都寫了一個又一個的盛大的宴會,party,但是兩部書的書裏書外差別也是巨大的,甚至是完全不同的。
菲茨傑拉德那場災難般的婚姻,簡單來說是這樣的:沒有上戰場就因一戰結束而退伍的年輕軍人,菲茨傑拉德在家鄉的一次成人舞會上遇到了18歲的他的黛西,澤爾達小姐。從此菲茨傑拉德成為了菲茨傑拉德。但是,如果我們用稍微複雜一點的眼光來看這件事就會發現,菲茨傑拉德在自己的18歲成人舞會上,就已經一見鍾情地愛上了一個叫吉內瓦·金的女孩子,仿佛時光的輪回轉世,和澤爾達一樣的年輕,美麗,而且一樣的是,一位富家千金。那個年代,正是美國夢的年代。在夢中的美國到處彌散著對追逐財富和地位的瘋狂。菲茨傑拉德在最後一次去吉內瓦家時,吉內瓦的父親明確告訴他,像他這樣的窮小子是永遠不可能娶到他們這樣家庭的女兒的。盡管,菲茨傑拉德長得很帥,又才華橫溢,他的家庭也已經是中產階級了,但在吉內瓦,澤爾達這樣的家庭麵前,他隻是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光蛋而已。吉內瓦父親的粗魯直率傷害了菲茨傑拉德的自尊心,可惜並沒有能改變菲茨傑拉德喜歡富家女孩的心態。可見人的內心有些東西可以被壓抑,但很難被改變。因此,這樣看來,菲茨傑拉德在遇到澤爾達之前就是,而且隻能是菲茨傑拉德了。
澤爾達和吉內瓦對於財富和生活方式的看法都是別無二致的,但不同的是澤爾達也是一個敏感而且很有文學才華的女孩子。她自己也寫過小說,據她後來自己說菲茨傑拉德曾經抄襲剽竊過她的日記、書信和精神病的病例。對於一個偉大作家這樣的采摘倒是沒有什麽,澤爾達之所以說出這些話也是因為,那時她和菲茨傑拉德通過那麽長時間的婚姻生活,已經積累起了足夠的仇恨了。菲茨傑拉德在自己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描寫黛西的那句著名的話“她的聲音裏充滿了金錢”,也似乎就是在想著澤爾達時恨恨地寫下的。
早在1919年6月,澤爾達就因為年輕的菲茨傑拉德不能賺到足夠她過上奢華生活的錢,而終止了兩個人的婚約。幸虧不久之後,在1920年2月,菲茨傑拉德的《人間天堂》一炮打紅,在短短幾天內第一版竟全部賣空,各家雜誌終於向他約稿。菲茨傑拉德的命運開始轉變了。他立刻發電報給澤爾達,“書賣得很好,速來紐約。”澤爾達來了。兩個人馬上結了婚。
爵士年代是菲茨傑拉德一生中最春風得意的10年。他成為美國稿酬最高的作家,年收入平均25000美元,而在當時教師的平均年收入僅為1299美元。在那10年裏,兩個人的確縱情享樂,揮金如土。但是,菲茨傑拉德畢竟是菲茨傑拉德,這種浮華如夢的生活即是他所無法離開的,也是讓他深深痛苦的。他無法離開這種生活,卻也無法忍受伴隨著這種生活的空虛,無聊和乏味。菲茨傑拉德並不甘心做一個暢銷書的作家,他是一個天才,他想寫一部偉大的小說,能發出美國的聲音。於是,在1924年他開始寫作《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傑拉德想做,他做到了。他寫下了一部偉大的小說,發出了美國的聲音。他就是菲茨傑拉德。
菲茨傑拉德和梵高都是中年辭世,死後不久即成大名的藝術家。菲茨傑拉德生前的境遇比梵高要好的多,就是在他最潦倒的日子裏也遠較梵高闊綽。梵高生前從來沒有為錢而畫畫,沒有人請他畫畫,他一生都是在為自己畫,為了他的畫付出了他的生命。而菲茨傑拉德幾乎一輩子都在為了錢而寫作而忙碌。梵高生前曾經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送給他喜歡的一個妓女,而菲茨傑拉德則把自己的一生和幾乎全部的才華都送給了他愛過的女人,一個性格乖張的富家小姐。幸虧,他曾經在1924年為自己寫下過一本叫《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小說。
對於一個作家愛上一個女人永遠可能是一場災難。而對於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場毀滅性的災難有時可能正是他所需要的,並且他對此一定在潛意識裏有著一種敏感的直覺,而正是這種直覺把他推向了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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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的蓋茨比》這本書我看過兩遍巫寧坤的譯本,和一個年輕翻譯的譯本,一直不是太喜歡這部書。直到有一天,看到了梁文道做的講《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視頻,當了解了菲茨傑拉德的生平和背景,尤其是聽到了梁文道用他那不知道哪練的葵花寶典般功力強大的雄性的富於磁性的聲音朗讀了幾段菲茨傑拉德的文字時,我才突然體會到了菲茨傑拉德文字的魅力。可惜梁文道使用的汪芃(這個字居然念peng)的譯本搞不到,心裏癢癢但也隻好用巫譯本,對照原文再細讀一遍了。
當初不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總覺得它結構的安排太像一本流行小說了。不知道是菲茨傑拉德股子裏就有流行小說作家的基因,還是生活給他打上的烙印太深。一開始那個垃圾場的意象也太簡單直白,廉價得像麥當勞的大m。蓋茨比的出場也有些過。總之,蓋茨比的形象比較誇張,這是我不喜歡的。有點高大上的感覺,他與黛西的愛情的很多描寫,都是熱乎乎的,直到他的死。這些都散發出一種通俗流行小說的氣質。
在啊撲的書評中看到,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記載他在巴黎時,和菲茨傑拉德交往的一些趣事。其中有一件引起了我的興趣,海明威記載:有一次,“可憐”菲茨傑拉德曾經因為澤爾達諷刺他的那活兒的size太小而感到非常沮喪。於是,兩個男人一起去衛生間,經過海明威驗證後,他告訴菲茨傑拉德,澤爾達在胡說八道,他的那玩意兒size是正常的。但是,這不一定是一件好玩兒的事。一個成年男人讓另一個男人來看看自己的雞 巴的大小是否正常!想從自己朋友的口中聽到一句安慰的話:嘿,弗蘭克,你的雞 巴不小。是正常的。別聽你老婆胡說八道。這無論怎麽說,都是不正常的。這是一種極度的自卑和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天才如菲茨傑拉德卻為自己的雞 巴的大小憂心忡忡,那不是他的價值所在啊!但有時天才都是非常矛盾的。這種極度的自卑和不安全感可能正是促使他要追逐那種讓他痛苦的浮華若夢的生活,他需要大肆揮霍直至滅亡。同時,他也不敢離開他的澤爾達。海明威是不是不忍心告訴自己可憐的朋友這些真相,同時也因此痛恨那個叫了澤爾達的女人。那時,菲茨傑拉德身邊的作家都痛恨澤爾達。
於是,我能理解一些他的蓋茨比了。菲茨傑拉德的性格是軟弱的。他不忍心對蓋茨比做出半點的嘲諷,不屑,和打擊。在蓋茨比的形象中,他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愛,自戀和幻想。如果當年澤爾達拒絕了菲茨傑拉德,並不會拯救他。菲茨傑拉德還會尋找下一個黛西。沒有黛西就沒有《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傑拉德的潛意識裏需要的就是她。她是他揮霍和毀滅的理由。他一定要找到她,然後毀滅自己,但在毀滅之前他要寫一本了不起的書,把自己心中的傷感全都寫進去,在這部書裏一定會活著一個蓋茨比,一個靠自我奮鬥而成為有錢人的蓋茨比,他聰明,漂亮,身材高大,一如菲茨傑拉德自己,在盡情揮霍後,在被一個叫黛西的女人傷害夠了之後,還要懷著對於她的不悔的癡情,愛恨交加,死掉,盡管他會在小說裏恨恨地寫下“她的聲音裏充滿了金錢”。
不是澤爾達的錯。
看到滿世界的為蓋茨比而生的感動,我有時會覺得好笑。如果有一位這樣的純真癡情的大土豪降臨到我的麵前,我想我是不會有太多真誠的感動的,多半會用一種略帶悲憫和調侃的口氣來和他聊聊。當然,首先是景仰。我對社會上任何基本上守法的土豪,都既無偏見也無敵意。相反,我對他們都非常敬仰。我尊重有錢人如同尊重一個窮光蛋。
立
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