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心在玉壺

協和_子魚是我協和還在讀的一個小師弟,山裏的孩子,自出生各種畸形,曆經多次手術,所幸父母沒有把他放棄;家境貧寒,一直靠父親在建築工地做工供他和妹妹讀書。看到父親的辛苦,他甚至覺得自己和妹妹上大學都是一種罪孽。他也堅持在繁重的學習之餘打多份工,支持自己和妹妹的學業。而且,兄妹倆都學習刻苦,成績傲人。

然而,不久前他的父親在工地上從6米高處摔了下來,顱內出血,肺挫傷,多發骨折......

小師弟的困境牽動著協和兄弟姐妹們的心。協和群裏多科會診,為他積極出謀劃策;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協和人也在幾天之內迅速為小師弟籌集了款項,幫他分擔醫療費用。

要強的小師弟寫下了下麵這篇文章,平實而令人感動。“重生在縫補過的軀殼,當得起每個失而複得,憑著我夠執著,能令我死而無憾的,才讓我真快樂,聽到的人為我證明了,這世界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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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株野草的編年史

90年出生的孩子,今年25歲。

02年7月,小學畢業,父母親在小學校長一而再、再而三的“蠱惑”下,終於下定決心,要送我去縣城讀初中,因為“孩子喜歡讀書,不能一輩子憋在山溝溝裏”。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父親把四處借來的捌仟元擇校費小心地放在一個鋁製的飯盒裏,飯盒用破舊的蛇皮袋裝好,捧在手心裏,母親一路握著父親的手,全家一起擠著大巴車去縣城的初中報名,那是一個下雨的清晨……

城裏的孩子,小學就學過英語,老師講得飛快,而我還在艱難地學習26個字母;無數個日日夜夜,幾個要強的農村孩子,熬夜在廁所裏默讀課文、記背單詞。第一個學期結束,我的成績排在班級第一;第一個學年結束,我的成績排在年級第一;隨之而來的是,班主任將我的座位從後排“農村借讀生聚居地”挪到了第一排,我也在第二學年成功競選班長。

05年5月,順利考取了地級市最好的高中。這年6月,我經曆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手術:頭部、胸部、腹部,三處切口,41道針線,烙下一生的“印記”。一個多月的時間,父親一直陪在身邊,日日夜夜,忙裏忙外;出院的時候,父親比我還多瘦了十幾斤。這年7月,剛剛出院回家的我,接到學校通知,要求參加“尖子生選拔夏令營”。不顧父母的反對,我偷偷帶著藥品來到學校,堅持完成了一個月的高強度集訓,那個夏天,揮汗如雨、酣暢淋漓。最終,在正式的選拔考中,我以數學排名第一、綜合排名第六的成績,成為那一屆重點班裏唯一的“鄉下人”。

08年8月,有幸考取清華大學醫學部/北京協和醫學院,為了不給五口之家增添額外的經濟負擔,從高考結束,我便開始嚐試各種勤工儉學。2009年暑假,我留在北京做家教。每天6點起床,沐浴著初升的太陽,開始一天的輾轉;夜晚乘坐最後一班地鐵,踏著滿天的繁星,在午夜回到學校;在顛簸的公交和擁擠不堪的地鐵裏,我囫圇吞棗似的翻完了三本風格迥異的著作——以林徽因的生平為核心的傳記文學《蓮光燈影裏的夢》、梁曉聲的《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浪漫而高遠的詩書生活、殘酷而真實的社會現實、深刻而明晰的哲學世界,這一切共同描繪了那個夏天感動我自己的生活軌跡。爾後,這樣的假期成為了常態。

有人問,你幹嘛這麽賣命掙錢?有時候,我會似笑非笑地回答:或許你沒嚐過挨餓受凍、遭人鄙夷的滋味。

有人說,窘困的際遇能讓人葆有不竭的進取心,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時刻手握著自己的命運前行。

有人問,你這麽高的成績為何學醫?我隻能坦率地說,其實填誌願的時候,心裏隻有一個無厘頭的想法:搞清楚自己為何挨了那麽多刀。

二. 10天,10年

1976年,是一個動蕩的曆史節點。

那一年,在浙江省中西部一個疲弱的小山村,一個未及半百的農人,在與癌症纏鬥了兩年之後,撒手人寰,留下5個孩子和一個風雨飄搖的家——我的父親,就是這個家中的長子,那一年他才15歲。

長兄如父,從那時起,父親就開始做起泥水工:起先在四鄰的家中,幫忙壘壘土牆;後來,去縣城的人家搬磚添瓦;90年代後期,國家開始允許農民工進城,父親跟隨施工隊,走南闖北,櫛風沐雨。

10天前,父親正在給一個家鄉的土作坊修繕廠房,不慎從6米高處跌落,臀部著地、頭部摔傷。等我從北京坐高鐵,半夜趕回家鄉醫院ICU,我看到急診的病曆本上,躺著幾個熟悉又冰冷的術語:硬膜外血腫、蛛網膜下腔出血、肺挫裂傷、腰椎骨折、股骨頸骨折……近一兩年裏,多次在電話裏聽母親說起,父親的體力每況愈下,越來越難承受高強度、高風險的建築工作,我總是勸父親少幹活、多休息、保重身體,但不曾想父親的泥瓦匠生涯會以這樣悲壯的方式戛然而止。

這一次,我在家待了10天,一直陪在父親身邊,ICU5天,轉回普通病房5天。我給父親擦拭身體,我給父親修剪指甲,我給父親端屎倒尿……05年,我住院手術的時候,父親為我做了這一切;10年後,父親終於等到一個常年遊學於千裏之外的兒子,抽出一段不短的時間,侍奉於左右,可惜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景——樹欲靜而風不止!

當然,這一次我切身體會到了醫學的極端重要性,以及協和親友的無疆大愛。大恩不言謝,但願,以後的我,能做的更好,有能力、有資格“湧泉相報”。(PS:向各位親友匯報,我爸爸最近病情平穩,顱內出血基本穩定,下周就可以安排骨科的手術,然後觀察兩三周就可以出院,慢慢靜養;如果一切順利,除了再也不能幹重體力勞動外,長期的後遺症應該相對較少。再次謝謝大家。)

三. 一片丹心在玉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寫這樣一篇煽情的文字;大難臨頭,一點心緒的起伏也沒有,大抵是做不到的吧,況且我又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協和親友的大恩大德,不能沒有任何response,因此把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幾種幻象,記錄下來,權當提供一個荒誕的case,供諸位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譬如此刻,我的腦子裏居然在想這樣的事:經濟學家凱恩斯曾說:“從長遠來看,我們都是要死的”,這原本是他用來反擊自由學派“長期市場均衡”的戲謔;但我卻從中讀出了無可名狀的終極情懷——是的,人最終都無法逃脫死神的魔爪,赤條條來去,這一輩子,我們到底要追求什麽?春秋百載,轉瞬即逝,我們到底能幹點什麽?功名利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們到底能留下什麽……對於這個問題,同為經濟學家(本人並不特別認同他所謂的“新結構經濟學”)的林毅夫,曾在“叛逃”大陸後不久,就遊覽過都江堰,他在寫給表哥的家信裏,有一段令我動容的文字:“當我站在江邊,聽那滔滔的水聲,真讓我有大丈夫若不像李冰父子為後世子孫千萬年之幸福,貢獻一己之力量,實有愧此生之歎!”

有時候,我會想自己為何喜歡研究癌症——我想本質的原因是,從cancer cell 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癌細胞起源於一個或一小撮偶然變異、離經叛道的體細胞,它們要在周圍異樣甚至敵意的微環境中燃起星星之火,然後突破重重阻力,使出渾身解數,克服艱難險阻,到達遙遠的陌生之地,然後冒著全軍覆沒的風險,紮根在那裏,繁衍生息。每時每刻,癌細胞都在努力壯大自己,都在全力開拓新的領地,都在奮勇前進……

於是,我想起去年死於乳腺癌的歌手姚貝娜生前的名曲 -《心火》,歌詞是這樣的:沒深夜痛哭過/又怎麽會有資格談論命運、生活/寧可壯烈地閃爍/不要平淡的沉默/別問這是為何/因為我曾和惡魔鬥過幾回合/就算它極端恐嚇/不握手言和/因為曾去日無多/才懂我想成為的我/捧著心、麵對火、害怕卻不退縮/所有置我於死地的/也激發我膽魄……

重生在縫補過的軀殼,當得起每個失而複得,憑著我夠執著,能令我死而無憾的,才讓我真快樂,聽到的人為我證明了,這世界我來過!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什麽才是麵對困厄與逆境正確的“姿勢”。就地仆倒,肯定不行;故作鎮靜,略顯虛偽;大抵還是應該:到點吃飯、按時讀書、安心實習。世界上其實沒有那麽多高尚的、純粹的、完美的生活,但遭遇的一切人和事、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陰錯陽差之間就匯合成了不長不短的幾十年。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生短暫,所作所為讓關心自己、尊重自己、靠近自己的人多一個微笑,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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