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她麵向門口,坐在上次那張靠牆的桌邊,對麵是一個短頭發的女孩。桌上的東西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我從她們身邊走過,戈紅用眼神跟我打了個招呼,她對麵的女孩正在義憤填膺地說話:
“……所以我告訴你,戈紅,你千萬不能退。因為人家這明顯就是給你下了戰書嘛,所以你要是不接招,他們會得意死的……”
我走到櫃台邊,把收到的客人簽單和現金餐款交給老板。小梅蹭到我身邊,朝戈紅的方向努努嘴說:看,身份證又來了。
我沒理她。我把手肘搭在櫃台上,微微側過身子,從這個角度,我可以不動聲色地觀察戈紅那桌的情況。戈紅對麵的女孩嘰裏呱啦說個不住,而戈紅自己始終沉默不語,眉宇間有一種混雜了懊惱、嘲諷和若有所思的神氣。看到同伴越說聲音越大,她伸出手去,拍了拍同伴放在桌上的手臂,那個女孩看看周圍,壓低了聲音。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麽,隻看得出她很激動。
奇怪,她們說話,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我應該去廚房幫忙了。可是戈紅臉上的神色讓我無法挪動腳步。
那個短發女孩說著說著話,突然抬起頭來,不停地瞟我。她低聲對戈紅說了幾句話,往椅背上一仰靠,咯咯笑著說:就這麽辦!
戈紅提高了聲音,慌張地說:靈靈,你不要胡鬧!
可是那個女孩已經在揮手叫我:小夥子,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問:兩位還要點什麽?
短發女孩說: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愣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戈紅著急地從桌子上探過身來扯那短發女孩的衣服,說:“靈靈,你幹什麽!”
那個叫靈靈的女孩一邊笑著一邊招架,卻還沒忘了繼續跟我說話:
“問你呢,今晚下了班以後有空嗎?”
我看著麵前這兩個女孩。突然間,我心裏仿佛有一扇窗開了,陽光唰地照進來,我的沉默寡言讓位於一陣突如其來的靈機湧動。於是我保持嚴肅的神色,鎮定地說:
“我有空沒空,要看你讓我做的是什麽事。”
靈靈愣了一下,顯然是沒預料到我能這樣回答。她對戈紅揚揚眉毛,說:
“你看看人家這隨機應變,這反應迅速!我跟你說,錯不了。”
說完她不顧戈紅的使勁勸阻,正色對我說:
“今天晚上九點半,如果你有空,有人請你去看戲。芭蕾舞劇天鵝湖。人家拿的是專為高幹留的贈票,座位好得很。看完戲之後,還有人請吃夜宵。你千萬別客氣,菜啊酒啊,都專挑貴的點。”
我神色不變,說:“我不認識人家。為什麽請我?”
靈靈說:“實話實說吧,其實是請你幫個忙,幫咱們戈紅撐撐場子。對方是一男一女,那個男的……算了,不說了。那女的囂張得很,張羅著擺了這麽一出鴻門宴,說是請戈紅看戲吃飯,其實沒安什麽好心。我們就是請你做一回護花使者,也讓人家看看戈紅不是沒人陪的,壓壓人家的氣焰。”
我看看戈紅,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眼裏還是那種又懊惱又嘲諷又若有所思的神氣。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稍稍猶豫了幾秒鍾,我說:“戈紅小姐,你也是這意思嗎?”
靈靈搶先回答:“她肯定不好意思直說。我是她朋友,我了解她。我們沒別的辦法。人家欺負到她頭上了,她不去不行,一個人去更不行。請你無論如何要幫這個忙。”
她看我的眼光是如此殷切期盼,我覺得我要是說個“不”字,她就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出聲來。這讓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如果我答應她,會顯得是因為屈服於她的求懇,而不會有人知道我其實是被戈紅臉上的神色所打動。
於是我撓撓頭,說:幫忙沒問題,可是我……
靈靈一拍手,說:你同意了,那太好了。你女朋友不會有想法吧?
我說:這個……不會有。可是我……
靈靈又一拍手,說:那就沒有問題了。你聽我說,今晚我不在旁邊壓陣,不過你不用怕。不管他們說什麽,你就高深莫測地笑,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盡量讓戈紅開口。那女的大部分時候肯定忙著顯擺自己。你隻管多聽少說。等她說完了,也就該散了。再說一看你這麽帥,她準保嫉妒得昏了頭,也不會有餘力來找你碴兒。啊呀,我想想就開心啊。對了,你有車嗎?
戈紅說:靈靈!
靈靈吐了吐舌頭,說:啊呀對不起,我忘了……
我打斷她的話,勇敢地說:我有車。我有摩托車。
靈靈一愣,笑逐顏開,高興地說:太好了!一個超級帥哥騎摩托車,後座上坐一個大美女,簡直就像演天若有情嘛。這麽帥氣,她就算開加長林肯,咱也不輸她!
天若有情我是看過的。天鵝湖我就沒看過。戈紅和褚靈靈走了以後,我跑到後門去,破天荒抽了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意識到自己的心噗嗵噗嗵快跳出胸膛來。我已經開始後悔一時頭腦發熱,答應了幫這麽個忙。芭蕾舞劇是個啥東西?護花使者?我隻會送飯,哪裏會護花啊。
小燕吃力地拎著兩個巨大的垃圾袋出來,經過我身邊時停頓了一下,細聲說:“天鵝湖是舞劇,隻跳舞,沒有詞兒。誰都能看得懂。”
她說完這句話,再無二言,頭也不回地蹣跚走向垃圾箱。我發了片刻呆,看著她不緊不慢的身影,胸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氣來,把煙頭拋在地上使勁踩滅,做了兩個深呼吸,甩甩頭進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