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把戈紅欠我們老板的飯錢要回來了。我當然可以詳細描述我是怎麽樣把錢要回來的:我在那個電話裏的具體措辭,戈紅的回答,我們倆說話的語氣,哦對不起對不起我最近太忙,沒關係沒關係我也不是催您,等等。但是我如果詳細描述,估計沒有幾個人願意聽。事情往往是這樣,並不因為你用心去做就一定在別人眼裏顯得有趣。更何況催飯錢本來也不是什麽有趣的事。
我是一個寡言的人。起初去應聘推銷員沒成功,就是因為人家嫌我口齒不伶俐。好在總有一份工作適合我。比如送盒飯。顧客不會聽我說話,甚至不會看我的臉。在他們眼裏,盒飯的模樣比我的模樣有趣多了。從頭到尾我隻需說三句話:送飯的,一百八十塊,謝謝。偶爾會多出幾句:對不起,錯了,這是樓上的。
送盒飯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所需要的隻是力氣而已。
現在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這飯館的組成結構。常駐員工一共六人:王師傅,張嬸,我,小梅,小燕,老板自己。李大個兒幫好幾家飯店送飯,他隻在飯點時上班。我們老板其實很想隻雇一個送飯工,但是因為李大個兒不肯從一而終,店裏未免有忙不過來的時候。而我除了送飯之外,還可以幫張嬸和王師傅擇菜,幫小燕打掃衛生,甚至幫小梅跑堂。用小燕的話說,我是一個polyvalent。所以老板也就委屈求全地把我變成了全職員工。
小燕是一個很奇特的人。最近社會上流傳著一句話:“拿掃帚的不一定就是清潔工,也有可能是哈利波特。”我總覺得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來我們飯館裏吃過飯,親眼見識過我們的清潔工小燕。小燕也是個寡言的人。和我不同的是,每當她打破自己的寡言習慣,隨便說出來的一句話,總能讓人驚佩。我非常享受跟小燕一起打掃衛生的時刻,因為保不準什麽時候,她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扶著掃帚口出驚人之語。比如:高哥,你是一個polyvalent,也可以叫作multivalent。
就像我很享受跟小燕一起打掃衛生的時刻一樣,張嬸很享受我在廚房幫忙的時刻。因為她可以不停地跟我聊天,從大白菜的價錢聊到她那上大學的兒子所組建的足球隊。而無論她說什麽,我都隻是聽著,噢,啊,哎,嘿,是嗎。我不反駁,不爭論,適當的時候會恰到好處地表示同意、驚奇或者憤慨。我是一個理想的傾訴對象。
既然我這麽不愛說話,那為什麽我會在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就戈紅的身份證問題向老板提出貧嘴式的異議呢?這個,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想了一個星期了,還是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以常理來解釋的,比如為什麽一個清潔工會說polyvalent這個詞;比如平常不多話的我為什麽會在某個特定時刻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不該插的嘴、然後就看見一張上麵寫著“戈紅”名字的身份證啪一聲從天而降。
不送飯也不幫廚也不打掃衛生的時候,我回到自己租來的住處,與三個同屋一起鬥地主或者看碟。我送盒飯的經驗遠遠多於給女孩子送花或者送女孩子回家的經驗。有時候我也很想借口天黑,送小燕回家。但是小燕從來不給我這個機會,因為她就住在飯館上麵的閣樓裏。小梅也不給我這個機會,因為她有一個男朋友,每天下班之前總是風雨無阻地來店門口等著。倒是我收拾完了準備回家時,張嬸常常會叫住我,說:
小高,今天有點晚,很可能沒公共車了。要不麻煩你送送我?
張嬸坐在摩托車後座上,胖大溫暖的身體結結實實地填滿我身後的所有空隙。我聽到她的聲音從頭盔中沉悶而斷斷續續地傳出:
小高,我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怎麽你後來就再也沒聯係人家? …… 沒事,你張叔廠裏醫務室還有一個姑娘,也挺好。下次我給你們搭個線,見見人家去,啊?
風呼呼地吹著,路燈一盞緊接著一盞,從我身邊飛速掠過,幾乎連成一條閃爍的直線。我每回答一個“哎”,“噢”,它們就從頭盔內壁上反彈回來,嗡嗡地激蕩我的耳膜。頭盔側麵裂了一條縫,不知道什麽時候磕的。這頭盔是有些舊了,我怎麽老想不起來換個新的呢。
“您忘了這個”,那天晚上,戈紅拿著這頭盔從KTV大堂裏小跑著出來。“再次謝謝您專門跑一趟。開車慢些,回見。”
她的長發在晚風中飄舞,柔和的肩膀曲線沐浴著路燈光。她笑得真好看。如果小燕在,就會說,這叫作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