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裏張潮說,“《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遊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水滸》的怒與《西遊》的悟,顯而易見,隻是《金瓶梅》裏透骨的悲哀,是需要有些人生的閱曆、人世的曆練和對人性的洞察才能體會得到。
批評家張竹坡曾以“冷”、“熱”兩字概括《金瓶梅》全書對世象的種種對比與揭露。全書的故事情節很“熱”,充滿了市井與家庭生活的鬧熱曲折的細節,想要表達的主題卻很“冷”,所謂的人生無非過是世人執迷於“貪”“嗔”“癡”的種種苦諦。
和《紅樓夢》比,《金瓶梅》的文字不夠雅順,情節的照應銜接也不夠細密,但是在人物塑造和對世情的體察上,則雙峰並持,各擅勝場。《紅樓夢》裏的哥兒姐兒,是太虛幻境裏下凡曆劫的仙人,紅塵與他們隻是瞬息的磨難,經曆了人生繁華與幻滅後,終會回到大荒山下,青梗峰上,繼續他們世外仙姝或仙草的無盡生命。但《金瓶梅》的男男女女則世俗而肮髒,在貪婪與情欲的泥汙中掙紮打滾,生死輪回,直到永遠。
這些人物的世俗性也給了他們一種獨特藝術魅力,《紅樓夢》裏那種對著白海棠花墮淚吟詩的女子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很難碰到,但是《金瓶梅》裏的那些充滿了欲望與機心的男女,卻隨時能在人生或者藝術作品中看到。他們都還活著,不過改頭換麵而已。
《金瓶梅》的好處很多,既然說到欲望,按照“食色,性也”的順序,就先從吃說起。
《紅樓夢》裏談吃的地方很多,從荷葉湯裏的小蓮蓬到吃螃蟹洗手的綠豆麵,透著侯門生活的精雅情趣,不過和老百姓生活離得太遠,誰家有工夫弄上十幾隻雞去配茄子幹?《金瓶梅》裏的食物就豪放實惠多了,我最喜歡的一段是惠蓮燒豬頭: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
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麽好?”金
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
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隻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
“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裏,也是一般。”說畢,
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
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裏,教
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裏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
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裏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
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
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
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裏,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裏去。”蕙蓮道:
“我不得閑,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
道:“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
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
麽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灶裏,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
子剃刷幹淨,隻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
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
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裏,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
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裏,與月娘吃。其餘,三人
坐定,斟酒共酌。
一根柴火就燒得“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的豬頭,聽起來實在誘人。再澆上薑蒜,配著金華酒,能把讀者看得口水津津。這段裏最精彩的部分倒不是豬頭肉,而是圍繞著燒豬頭這件事兒,展示人物關係,塑造人物形象。
惠蓮這個張狂輕浮的女子聽到金蓮的指派後,第一反應是“五娘怎麽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惠蓮的前夫蔣聰是個廚子,常在西門家做活。後來被人殺害後,是她通過情人來旺求西門慶抓住了殺人犯,替丈夫抵了命。娶她的時候,來旺哄月娘說她是個會做針指的“小人家媳婦”,也就是說她作為廚子太太的過去,除了西門慶和來旺很少有人知道。來旺不在家,清楚惠蓮廚藝的隻有西門慶,豬頭事件以前,她和西門慶已經開始偷情,並且被金蓮發現了,但金蓮並不聲張,甚至給他們製造方便,以此來討好控製西門慶。她這一問,實際上點明了她、金蓮和西門慶三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金蓮比惠蓮心機細密得多,借著讓惠蓮燒豬頭,使後者明白西門慶對她全盤信任,全無保留,這次栽派,其實是一種含蓄的示威。此時的金蓮對瓶兒還算友善,除了經常找出各種理由讓她出錢,並沒有特別的嫉妒和敵意。玉樓為人深沉,卻能和喜歡“咬群”出尖的金蓮打成一片。她知道潘金蓮和孫雪娥、李嬌兒有仇,所以建議背著她們吃,但單獨挑出上份的豬頭肉和酒,留給大老婆月娘。幾塊豬頭肉的分割,就顯出了各人的親疏尊卑以及月樓的心機城府。
不過更精彩的在於這段文字的畫麵感,把好肉送給月娘後,“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冬日寂寂,三個美女在閨中,圍著切得七零八落的豬頭和豬蹄,喝酒吃肉,有一種浮世繪式肥膩而怪異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