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結婚的時候,外婆特意從外地趕回來送嫁。作為被鎮壓的偽縣長的遺孀,她是沒有多少積蓄的,畢竟房子被充公,家也抄了好幾次,她手裏僅存了幾枚成色不是太好的金戒指。她把戒指全部給了媽媽,外加一筆她辛苦攢下的錢。錢呢,是用來買回程票的,如果在去大興安嶺的路上,媽媽發現爸爸不是可嫁之人,就可以馬上買票回家;戒指呢,是用來應對婚後的不時之需的,如果有朝一日揭不開鍋,記得把戒指變賣,好歹可以暫度難關。
我媽媽嫁給我爸爸的時候才19歲,她外表雖然溫柔安靜,且略帶點孩子氣,但內心卻成熟剛強。家肯定是不能回的,既然跟這個人走了,回來怎麽向大家解釋呢?女孩子家最要緊的是身家清白,她是無論如何不能輕易回頭的。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等待她的是那樣一條辛苦的路。
因為是右派分子,爸爸地位極其低下。當他們深夜踏著沒膝的積雪趕回去的時候,房間竟然被別人占據了,他一介文弱書生,說話聲音都大不了,更談不上什麽據理力爭了。沒辦法,媽媽在旅館裏住了一個多月,爸爸在別處借住,一直到其他同事看不過去了,那個人才搬了出來。
我爸爸雖然結婚晚,工齡可不短,在上世紀60年代每個月可以拿100多元,可他是個孝子,每月要寄回給爺爺40元。兩個人過日子的時候不覺得,等我們陸續出生後,日子開始捉襟見肘。有一次媽媽未經爸爸批準,好心借了一筆錢給鄰居應急,導致他一個月不給媽媽生活費。要強的媽媽每天隻吃一頓飯,卻一點沒有短了我們的口糧。她當時想,沒關係,如果實在堅持不住了,就把外婆給她的戒指賣掉。這麽一想,她心裏好像吃了個定心丸,似乎饑腸轆轆都可以忍受了。
除了經濟和飲食之苦之外,媽媽還要忍受氣候之苦。北方半年積雪不化,冬天最冷的時候可以達到零下40多度,為了讓一家人暖暖和和的,她每年要給上年的棉襖棉褲續上新棉花,還要每天忙著把火牆燒暖,定期把火牆裏的黑灰掏出來,忙一家的一日三餐,還要在天氣暖和的半年裏做臨時工。因為爸爸那次的斷炊之舉,使得媽媽意識到經濟獨立的重要性,所以她不顧他的反對,堅持要工作。外婆臨別贈言一點都沒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還要支個手。
我出國的時候,爸媽冒雪提了一筆錢給我,也把外婆的話給了我,囑我一定要保持經濟獨立。剛出國的時候的確是苦的,可是想到媽媽給的那筆錢,心裏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也一直堅持工作,無論是剛去英語不好的時候,還是剛到美國沒有綠卡無法合法工作的時候,隻要有工作機會,不論在別人看來多麽低賤,也都開開心心去做,隻為了用行動讓媽媽少擔一些心。
在小家裏受了委屈,也會回國看父母,且不提回去的事情。善解人意的媽媽從來不問,隻是提供在國內的所有開銷,給我的行李裏裝滿了好吃的,終於要啟程的時候,還會給兩筆錢:一筆是人民幣,供我下飛機到媽媽家的這一段開銷,另一筆是美元,夠我吃上不短的時間。
媽媽雖然愛我,可以前卻總不讚成我回國。我不解、疑惑、甚至有點生氣他們的不盡人情。去年找到工作後,有一次打電話回去,她說,如今有了工作,希望能每年回去看看他們。我於是一古腦把存的不滿都發泄出來了。媽媽輕聲答,以前不讓你回來,是因為你一直沒有正式工作,雖然我們出路費學費和所有花銷,但畢竟隻是杯水車薪,怕引起他的不快,影響你們的感情。其實做父母的哪有不想孩子的呢?尤其年紀大了,見一次,還不知道下次回來能否再見到呢。
我終於明白了媽媽的心思:為人父母,哪能不愛不想自己的孩子呢?可是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就要讓他們以自己的小家為主。人生在世,哪裏有不受委屈的時候呢?做兒子的,要預備著沒有那麽能幹,以致於被兒媳看不起,甚至欺負;做女兒的呢,就算是家裏的掌上明珠,到了夫家,也有被挑禮的時候。做父母的都是心疼兒女的,可是人生的路啊,有時隻能靠你自己一個人走;有些委屈呢,為了成長,你也不得不受。父母隻能送你到這裏了,為了你最終的幸福,也不好過多幹涉你的生活。可是兒行千裏母擔憂,哪怕我們無法跟過去,心卻始終在你那裏呢。你若回來了,必定好好招待,把你在小家受的委屈都補回來,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去,繼續努力經營自己的生活;若經濟不好,就不要老想著爸爸媽媽,那樣怎能安心過好自己的日子呢?可是你真的要懂得:雖然我們無比牽掛,卻又千難萬難也跟不過去的良苦用心呐。
世間所有的愛難道不都是如此嗎?就好像外婆的金戒指一樣,也許永遠都被小心地珍藏在箱底,可是了解你這份關愛,知道隻要有需要,你就一定會盡全力相助。有了這樣一份篤定的信任,就算人生有再難跨越的川河,我們也能含笑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