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
清晨，他照常吃過早飯，開車去上班。車開上了91號公路不久，他就發現今天有一些不對勁。路上車出奇的少，幾乎隻有他一個人在行駛。往常現在正是上班高峰道路擁擠。他一邊開車一邊思索。這是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不過，不久之後，他就漸漸明白這是為什麽了。因為，起霧了。他看見乳白色的霧氣正不知從什麽地方汩汩地冒出來，沿著路麵上飄動，越來越重。車子毫無阻力地衝開霧氣，但白色的霧又立刻固執地合攏起來。後來，霧融成一片，路就要看不清了。他想，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霧啊。這可能是百年一遇的。所以昨天一定已經發布過警告，但自己沒有注意。他的心裏生出一陣說不清的感覺。很快，路就完完全全看不見了。他打亮的車燈根本無法穿透那霧氣，像被手死死捂住。車窗的外麵是一片飄動的白色。他看不到那白色裏麵有什麽東西。車子越來越慢。他緊握著方向盤，感覺手心濕漉漉的，汗水在往下滴。腳很輕地放在油門上，隨時準備去踩下刹車。他想，這霧簡直太恐怖了。今天上班是一定要遲到了。就這樣他一直提心吊膽地開著車，在路上不知過了多久。後來，霧開始漸漸消退，他驚奇地發現，天依然不是很亮，也就是說現在還不晚，盡管他覺得已經開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那麽今天他就不一定一定要遲到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感覺渾身鬆弛下來了。他動了動脖子和腰部，剛才由於緊張，身體僵硬，這些部位都有些酸痛。他開始加速，想盡快趕到單位。漸漸像飛起來了一樣。不久之後，他來到了公司所在的商業大廈。停車場裏已經停滿了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位子。停好車後，他坐電梯上到12層。走進公司的大門時，他站住了。他看見辦公室的小格子裏，像往常一樣已經坐滿了人。每個人都穿著考究，男士西服革履，女士們穿的都是各種名牌，標準的職業女性的打扮。在門邊的桌子旁，聚集著李文龍、朱迪、湯姆和傑克。朱迪仍然濃妝豔抹坐在電腦椅裏，顯得妖豔性感，她總是能把公司裏的男性緊緊地吸在她的周圍，年輕的，年老的，已婚的，未婚的。湯姆和傑克站在她的一旁，傑克端著咖啡杯倚在隔板的邊緣，湯姆兩腿叉開，雙手抱胸，白襯衫的袖口挽到肘上，粗壯的小臂上長滿了金黃色的柔軟的絨毛，那上麵有很多褐色的斑。而李雲龍正坐在朱迪麵前的辦公桌上，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他和大家打招呼，但今天沒有人理他。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李雲龍，湯姆不時瞥一眼朱迪豐滿的胸部。他站在人們中間，但好像他並不存在。他站了一會就離開了。向裏麵自己的座位走去時，他聽見身後爆發出一陣大笑。李雲龍的笑聲很放肆，朱迪的笑聲做作，聽著很假。這時，迎麵匆匆走來了抱著一摞文件的經理秘書，老太太辛西婭。辛西婭往日彬彬有禮，但今天他向辛西婭打招呼，可辛西婭竟然目不斜視沒有理睬他，而是扭著腰徑直走過去了。他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等到辛西婭已經走遠，仍然想不清今天底是怎麽了。直到他走到他的桌前時，他終於看見了一直以來他最擔心的事情。在他的座位裏，坐著一個陌生人。也是穿著和他一樣的西服，一樣的一條領帶，現在他正在打開不久前他處理過的文件，繼續從他暫停的地方往下寫著。公司裏除了他自己就隻有經理知道他的電腦的開機密碼。他似乎什麽都明白了，撇下這個陌生男人，轉身去找經理。但是，來到經理辦公室前，透過有著淡白色磨砂條紋的玻璃窗，他看見經理正在和林小姐說著什麽。經理顯得很興奮，雙手不斷地揮舞，一直在大聲地說著，林小姐有時會哈哈大笑，彎起了腰。但他站在經理室的外麵卻什麽也聽不見。他在那裏站著看了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又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那個位子他已經坐了快二十年，那是他的位子，但現在在他的位子裏坐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他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賭氣般地就坐在陌生人的身邊，靠著他很近。但那個陌生人卻並不覺得變扭，依然旁若無人地繼續著他的工作。那本來是他要在今天完成的。陌生人現在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聞到了咖啡的濃香。這是他每天在這個時候要喝的卡帕齊諾。這時，小芹走過來了，就工作問題和那個陌生人交談。這本來應該是他給小芹解釋的，現在陌生人正做出同樣的解答。他靠在轉椅裏一邊講解，一邊輕輕地來回轉動轉椅，同時右手不停地整理著領帶的結。那是一條精致的淡藍色真絲領帶，有著一道一道白色的斜紋，領帶結打得很結實。他的手一直很輕地在動那個結。他為什麽要一直動那個結呢？他覺得這個一直不停的動作讓他心煩意亂。但是，這時小芹卻向著陌生人發出了甜蜜的微笑。那笑容像在霧裏，讓他感到無限的酸楚。過去小芹隻會對他發出這樣甜美的微笑。可是今天，她卻一直不看他，連個招呼也沒有和他打，好像他不僅無足輕重而且根本就不存在。談完話後，小芹轉身走了。那個陌生人在座位裏盯著小芹扭動的屁股看了一會，才又重新開始了工作。他起身決定回家。走出辦公室時，發現今天辦公室裏每個人都在埋頭忙碌著。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感覺越來越奇怪了。窗外的景色很快變得非常陌生，那些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在這裏生活了這麽多年，周圍的地方都跑遍了，沒有他不認識的路。但現在窗外的景色不僅讓他感覺困惑，而且是越來越加重的恐懼。他的記憶裏完全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他努力回憶這到底是哪？可是腦子裏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後來，他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樣開下去了，於是在高速上他停下車，打開了GPS。他跟著GPS走，眼睛不停地搜尋著窗外，努力回想，但什麽也想不起來。最後，GPS指示到家了。他看到路旁有一座白色的房子。他停下車，下來，走到門前。門是虛掩的，裏麵有隱隱的聲音。於是，他慢慢推開門，小心地走進了屋子。穿過一條走廊，他來到客廳入口。他看見客廳裏有一個女人，穿著一條三角褲衩，一件白色的吊帶背心，露著肚臍，乳房鬆弛地垂在背心裏。她正在一邊榨果汁一邊看電視。身旁站著一個很小的孩子，仰著頭，手裏拿著一個杯子。他進來後，他們倆都沒有看他。她榨好果汁給那個孩子倒了一杯，但那個孩子嘟囔著要出去找文森特去玩。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哪也不能去。那個孩子隻好繼續嘟囔著坐到客廳的沙發裏看電視了。他站在那看著這一切，現在那個女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果汁，然後，從他麵前走過，坐在沙發裏也開始看電視。他走到她的身旁站住了，眼睛轉向那台電視。他看見電視裏正在播放新聞。畫麵中站著一個女主持人，她的身後是一條繁忙的公路，公路上有很多車子，飛快地穿梭著，女主持人一手拿著話筒在說著什麽，一手指向身後的公路。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條公路就是91號公路。這時，他看見畫麵裏一陣大風吹亂了女主持人的長發和她係的絲巾。於是，她忙收回指著公路的手，用它按住了絲巾。但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結果她又用手去理開頭發。在做這些時另一隻手仍然拿著話筒，對著嘴說著什麽，表情很嚴峻。他沒有任何印象見過這位主持人，他也不知道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這時他感覺一陣空虛，好像他是空的，流光了所有的血，虛弱得厲害，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他閉了一會兒眼，睜開時，看見電視裏仍然是91號公路，車子不停地往來著，但女主持人不見了。他邁著輕飄飄的步子向裏走，感覺兩腳像是兩團棉花，會隨時栽倒。他走進了臥室。他看見臥室正中有一張大床，鋪著潔白的床單。他吃力地爬進那張大床裏，躺下去，仰麵向上，雙手搭在一起，放在下腹部，然後，閉上了眼，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空虛。他最後聞到了一股夜晚白色百合花的香氣，他把它們慢慢呼了出來。他知道自己正在從這個世界消失。而在他消失之後是連一點虛空也不會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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