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在咖啡館裏,我教托小貓:“我們可以用中文談論別人,但不能用手指著人家,也不能盯著人家看。要顯得若無其事,讓別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在說他們。”
我說:“在巴黎的話還有可能。在這裏,他們聽得懂中文的可能太小了。”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一個激靈,某件舊事唰地穿越歲月,浮現在我眼前。我哈哈大笑看著老鼐,對女兒說:“我給你講個爸爸的經典故事。”
老鼐歎了口氣說:又來了。托小貓興趣盎然地說:快說,快說。
於是我就給女兒講了下麵這個故事。
當年我們認識後,第一次牛郎織女,老鼐假期去中國看我,暫住在某城某郊某破敗的民用小區裏。
這個小區裏是些破敗的高層樓房,雖然破敗,畢竟是高層,於是每棟樓都裝了個破敗的電梯,居然還配備電梯司機。
以上信息裏的重點詞是某郊、某民用小區、以及破敗。這些信息將會讓我接下來講述的事情顯得更加不可思議。
在電梯裏每天上上下下的都是本地口音的大爺大娘,電梯司機也是個本地大娘,與除我們以外的乘客顯然是熟人,每天都打招呼。老鼐混在一群本地大爺大娘中間上上下下,居然沒被盤問、沒被狐疑打量,也沒被特別歧視,慢慢的膽子就越來越大了。
某一天,我和老鼐乘電梯下樓。電梯裏除了司機大娘之外,隻有我們倆。
下到某層,進來個年輕姑娘。梯途漫長,老鼐忍不住犯了胡說八道的癮,對我說:“Regarde,une belle fille... Ah!Les belles fesses, les belles cuisses !... ” (看呀,一個美女.……謔!漂亮的屁股,漂亮的大腿!”)
我用法語警告他:“你不要亂說話啊。小心人家聽得懂法語。”
老鼐肆無忌憚地說:“ha ha ha, c'est ça. Elle comprend le français.... Eh, toi, la belle,tu comprends le français ?”(哈哈哈,沒錯,她聽得懂法語……喂,說你呢,美女,你聽得懂法語麽?)
老鼐當時雖然年輕,已經很道貌岸然了,基本算是個穩重的人,為什麽突然這麽肆無忌憚呢,分析一下,有三個原因:第一,住了這麽些天,每天出出進進的都是本地大爺大娘,放鬆警惕了。第二,住的地方實在太偏僻,遇到一個說法語的人,幾率大概跟我在法國遇到一個說我家鄉話的人的幾率差不多。第三,我們倆有在電梯裏胡說八道的傳統,他說這話,耍流氓是幌子,意在逗我玩兒。
可是世事就這麽難料。老鼐剛說完那句“美女,你聽得懂法語麽”,隻見前麵那個姑娘轉過身來,嫣然一笑,悠悠地說:“Oui,je comprends le français. ”(是的,我聽得懂法語。)
後麵的事情不用贅述了。多年過去,老鼐心髒病突發一般的眼神以及像塊紅布一樣的臉還時常閃現在我麵前。其實不要說他,就連我也想不通,在這個冬天,在這座破敗的高層建築物的這個破敗的電梯間裏,在穿著大棉襖的司機大娘的注視下,老鼐好不容易吃一回暗豆腐,怎麽就變成吃明豆腐了呢?為什麽在眾多純樸的漢語人民裏,居然暗藏著一個說法語的姑娘呢?世界為什麽如此小,老鼐的點兒怎麽就這麽背呢?
托小貓聽完這個故事,笑得打跌。我問她:“你從這個故事裏看到了什麽?”
她說:“爸爸太笨了!”
我說:“爸爸不算笨。在當時的情況下,爸爸作出‘別人聽不懂法語’的判斷,其實是很合理的。但很多事情往往會超出常理,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托小貓說:“那我們以後說別人也要小心。也許我們旁邊有個法國人就聽得懂中文。”
我說:“對,所以我們除了不指著別人、不看著別人之外,還要小聲說話。最主要是不能說壞話。這樣就算被當場逮住了,也不會像你爸爸那樣狼狽。”
事實是,自從那次邂逅之後,老鼐再也沒在公共場合胡說八道過。這世界太小,也許每塊街石下、每個垃圾桶裏,都藏著一隻聽得懂你說話的耳朵。巴別塔雖然高,一旦裝上了電梯,誰知道會有什麽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