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來店裏也不久,越南人,死了男人,三十出 頭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在國內沒活路,為了出國和姐夫假結婚。出來後到姐姐姐夫的店裏幫忙,和別人處不好被自己的親姐姐趕了出來。姐夫和這個店的老板是親 戚,讓他收留她,畢竟還有三個孩子要養。老板嫌她長得醜本來不想要,礙於情麵收下了。但放在店裏實在是不好看,所以才想找個長得年輕的彌補彌補。
這樣一種狀況,這個女人對好好的態度可想而知。原本 好好的工作時間是在周末,被她跟老板好說歹說換到平時,因為不想好好分走她的小費。後來,又安排好好每次上班先洗完一池子白天存下的碗才能出來做事,手工 洗。那個店的洗碗機壞了不舍得修,幹這活的除了廚房就是好好這個倒黴的招待。早上下班前,還必需把店裏的廁所洗幹淨再走。廁所的天花板有一個洞,黑黢黢的 好不瘮人。那時候《午夜凶鈴》正到處流行,每次好好刷著廁所盯著那個洞時都怕從上麵吊下一個貞子來。有一次,一個吸毒的人進去半天才出來,等到好好收拾廁 所的時候,發現馬桶邊有血跡,垃圾桶裏還有注射過的針筒。好好怕得發抖,這是好好這輩子和毒品最近的一次接觸。
好好的英文不好,也是被刁難的理由之一。那幾個月,是好好長這麽大以來被罵得最多的時間。聽不懂被罵,拿錯了被罵,罵得甚至連客人都看不下去了。不過,那群韓國學生來了那個女人是不去的,那時候她就不管好好聽不聽得懂了。
幸 好,廚師是個好人。來了很多年,一直在這個店裏做。在店裏學的東西,有一大半好好倒是跟著廚師學的。其實越南餐館的點菜沒什麽難的,必竟隻有那幾種菜式。 背會了菜譜之後,好好也能自己操作了。從廚師那裏,好好不僅學會了做牛肉粉,也學會了怎樣做冰沙、越式咖啡、越式麵包。招待該會的好好會了,廚師該會的好 好也都會了,好好以為,自己總不會再受欺負了。
老板夜裏是不來店裏的,偶爾來一下,也是吃點東西就走,偶爾會有一個年輕女孩一起。大概好好來店裏三個月左右時,一天晚上,好好剛洗完碗準備出去點菜,突然從後門進來一個女人。
深更半夜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把好好嚇了一跳。以為是客人,正準備上去問問,就見來人不走了,站在過道狠狠地打量自己。
“老板娘來了。”從裏麵出來的廚師第一個看見,“要吃點什麽嗎?”
老板娘不答,仍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好好。
好好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卻聽廚師說:“還不去給老板娘倒點水來,“
好好倒了一杯冰水端出來。
“你去點菜!”另一個招待劈手奪過好好手裏的冰水,給老板娘送了過去。
好好疑惑地去了,恍惚聽見她們用越南話嘀嘀咕咕說著什麽,即使是背對著,好好仍然覺得那兩道目光如同有刺般在自己身上溜來溜去。
突然湧進來一大堆人,好好一看暗暗叫苦,那十幾個韓國學生又來了。
一陣風似地點單、下單、配菜、上菜之後,好好驚覺居然是自己一個人在忙,那個人呢,老板娘在還敢偷懶?好不容易喘口氣,卻發現老板娘和那個人在後麵看什麽東西。
走進廚房,廚師一邊忙著手裏的活,對著正在配菜的好好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小心點,她們在看錄像。”
店裏有錄像不假,可這是老板防止收款人私吞營業款安裝的。自己又不收錢,好好想不出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正在這時,另外那個招待招手讓好好過去。兩人擦身而過時,好好看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浮現在那人臉上。
“老板什麽時候來呀?”生硬的中國話讓老板娘的問題聽起來直截了當。
“我不知道。”好好實話實說,“老板偶爾才來一次,吃點東西就走了。我也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
老板娘不說話,用玩味的目光審視著麵前的好好。
其實老板娘是個挺漂亮的女人,三十出頭,清秀白皙,完全不像生了兩個小孩的樣子。而好好,剛剛洗完一大盆碗,又服務了那一大桌韓國人,忙得腳不沾地,連頭發都在冒汗,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聽說,你很不會點單,客人的話也聽不懂。”老板娘敲敲桌麵,“做得不好的話,我們這裏可不養閑人!”
“沒有啦,她學得挺快的。”又是廚師打了圓場,“快去收桌子,那邊又來人了!”
好好逃也似地溜走了。等她忙完這一趟,卻發現老板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第二天上班,好好才從廚師口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個女人跟老板娘說,自從好好來了之後老板經常晚上來店裏。好好知道老板有個女朋友,就是有時跟他一起吃飯的那個年輕女孩,可好好沒想到那個女人把這事編排到自己頭上。
自嘲地看看自己,舊襯衣牛仔褲,腦後隨便綁個馬尾。天天晚上上班,下午上學,累得臉色焦黃,眼下一片青暈。就這姿色,老板娘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更可恨的是拿這事大做文章的那人,擺明了是要把自己趕走。
正在此時,好好申請很久的一個工作終於有了音訊,好好圖它離家近又不是夜班,便向老板辭職。 老板倒是很好,說是如果好好願意隨時歡迎回來。 可那個是非之地,好好是不想再回去了。但那個廚師,好好還一直跟他有著聯係。正是他,帶給了好好來自異國他鄉的第一份溫暖與包容。
換了工作,可仍舊是打餐館,仍舊是別人的下班點就是好好的上班點,別人的休息日就是好好的忙碌日。不僅周末沒有休息,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
這份活是好好的ESL班同學介紹的。分送報紙,車輛自備。午夜十二點開始送完為止,按份數現金結帳。好好原本就回家這麽順口一說,嶽原卻大感興趣,不由分說地把活接了過來。
其實幾百塊錢的現金並不能貼補什麽,在那段任何物價都換算成人民幣計算的日子裏。但全世界中國人都是一樣,存款越來越少,心裏就越來越慌,能抓住點啥也是好的。至少,剛剛辭職的嶽原是這麽想的。
嶽 原的第一個工作充滿了巧合,好巧不巧的,嶽原的駕照路試和第一次上班安排在了一天。那時嶽原國內駕照已經過期,已經約定了駕照路試。如果路試不過就沒法開 車,也就沒法去上這個班。因為工廠遠在車程四十分種的另一城市,其中多是高速,目的地是工業園區,公共交通既遠也不能直達。那時他們沒有什麽朋友,就算 有,靠別人也不現實。幸運的是,嶽原順利通過路考,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包裝工生涯。
據嶽原說,這工作其實還不錯。因為是本地人的工廠,活 不算太累,休息時間什麽的還是有保證的。最好玩的就是那些老工人,還差十幾分鍾下班時,就開始三三兩兩地離開崗位聊起天來,下班鈴響了,工具一扔收也不收 就走。後來才知道,在有工會的工廠,不是這樣的態度才是怪事。如果不是三個月以後的換班,他可能還不會這麽快地辭掉它。原來嶽原的工廠是三班倒,最晚的一 班是午夜十二點到第二天八點。為了公平,每隔三個月就要重新排一次班。嶽原進去的時候是下午班,三個月後就輪到了深夜班。
深 夜班的特點就是占用你的晚上時間,同時謀殺你的白天時間。給你的薪水略高,付出的時間雙倍,所以本地人幾乎沒有願意上深夜班的。好好的深夜班就導致了她白 天永遠睡不夠。為這個睡不夠,好好和嶽原可沒少吵架。好好的英語課是下午一點半。早上六點從西區下班,坐公車轉輕軌,到家時已是七點多。好好怕自己睡過頭 讓嶽原叫醒自己,可電腦麵前的嶽原十次有八次都忘得精光。
“哎呀,又晚了,你這人怎麽回事!”好好手忙腳亂地背著書包,抓起麵包邊啃邊走,“ 不是讓你到點兒叫我嗎?”
“啊……到點了!”電腦前的嶽原迷惑地轉過頭來,“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好好幾步走到電腦麵前,指指上麵的時鍾,“坐在電腦麵前,你能不知道? 沒放在心裏才是真的!”
衝到廚房想倒杯水,才發現不僅茶壺裏,連杯子裏都一滴不剩。
“家裏沒開水了你不知道!”兩件事加到一起,好好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你一天到晚地在幹什麽?”
“幹什麽,找工作啊!”嶽原也氣粗起來,“你以為我幹什麽,我一分鍾都沒玩過。聽說過沒有,‘找工作就是全職工作’!”
“那我還在工作呢!”好好把書包往桌上重重一放,“家裏的事啥都不理,我晚上上班白天上課,到家裏連口水都喝不上。你說,你拿來有什麽用?”
“你上班,誰送你上班的?”嶽原狂怒地一揮手,“以後自己去,別指使我!”
好好一怔,每天晚上確實是嶽原送自己上班,可連這個也計較,他還是不是個男人?
“你以為我願意去上這個該死的班?累死累活還要受氣,我還不是為了賺錢,為了家裏!”
“行啊,不管為了誰,反正以後自己去。”嶽原抄著手,一副無所謂的神情,“還有,想不遲到買個鬧鍾,我記不住叫誰,別指望我!”
“好好好!”好好指著嶽原氣得發抖,“我記住了!”
公寓門在好好身後重重關上,抱著書包,一腳踹開過道門,好好甚至都不知道去哪裏,隻想離那張討厭的麵孔遠一點,更遠一點。
當天晚上,好好提前一個小時準備出門。
“你到哪去?”
嶽原攔住了好好。
“上班。”好好頭也 不抬,一個字都懶得多說。
嶽原站在門口,堵住不讓出門。
“你讓開,車到點了。”好好伸手撥開他。
“坐下。”嶽原使勁把好好按在椅子上,“還早呢。”
“早什麽早,我遲到了你負責啊!”
“嗯,負責。”嶽原攥住還在掙紮的好好的手,“你傻啊,深更半夜一個人坐輕軌,輕軌站是犯罪率最高的地方知不知道?”
“那怎麽辦?”好好丟過一個白眼,“指望你,我哪兒敢哪!”
“你就是死強!帶你出來累死我了,幹脆把你送回去,免得在這兒吃苦,也好跟你爸媽交待。”
“我怎麽不能吃苦啦!”好好一聽就嚷起來,“你去問問,我們班除了我誰還幹這個。這個點兒上班叫‘掘墓人的工作’,知道嗎?”
“吃苦,你這也叫吃苦?”嶽原不欲爭辨,可眼神卻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屑。
嶽原的這種神態,是好好最討厭的表情。它高高在上地鄙夷著別人的淺薄,以一種過來人的方式。在他心裏,若沒吃過和自己同等的苦,再怎樣也隻能算是無病呻吟。痛苦在他的字典裏,不再是一種心態,而等同於一種資本,一種可以藐視別人的權利。
這樣充滿了“論斷”與“裁判”的語句,曾經讓好好如鯁在喉。幾年以後的如今,卻已經可以做到了雲淡風輕。
遠了,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