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生死西域
王路
貞觀三年八月,有個和尚做了個夢。夢見大海中有蘇迷盧山,由四寶所成,極為莊嚴壯麗。和尚想登山,卻苦於沒有船筏。洶湧的波濤拍打著天地,有如經文中所說的生死苦海。和尚決意要登上山頂,於是奮身躍起,霎時間,一陣旋風摶來,送他到了山巔。
和尚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打包出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場旅行,從起初的動機來看,很像是一次衝動之後的說走就走,卻最終被曆史證明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曠古未有的旅行。
這一年,和尚二十六歲,法名玄奘。
此前不久,玄奘和一群和尚被大唐政府拒絕了護照申請。於是和尚們就各回各家了。但玄奘一直覺得心裏不舒服,覺得待在中國沒什麽意思,一切好玩的都對他構不成吸引力。這要放在現在,或者放在一般人身上,是一種病,叫孤僻症。
但放在特殊的人身上,就不能叫病。應該叫偉大的理想,偏執狂的精神。因為唯有非常之人,才能幹出非常之事。正常人不會考慮一個人去西天取經,騙財騙色都在其次,誰都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事。《西遊記》裏打打殺殺的不是實情,真實故事比小說驚心動魄太多了。
不過,玄奘的確自小是個怪人。那會兒他還不叫玄奘,叫陳禕。小時候的陳禕,不是正經的書,不看;不是聖哲的遺風,不學。不跟別的小朋友一起玩耍,也不愛逛街。就算街上玩雜耍的吸引了整條巷子裏的男女老少都出去圍觀了,陳禕還是坐在家裏不動。
陳禕八歲的時候,聽父親講《孝經》,講到曾子避席,他肅然站起來了。他說,曾子向老師請教的時候都要避席,我哪能安坐在這兒呢。這個故事很重要。它說明玄奘是個很容易入戲的人。正在講書上的事呢,自己就入戲了。
但要說他笨,那就徹底錯了。玄奘十三歲的時候,聽法師講《攝大乘論》,之後又自己看一遍書,就能全文默誦了。升座複述,條分縷析,頭頭是道。要知道,今天我這個年紀看《攝大乘論》,仍然很多地方一頭霧水。
但有時候,你又覺得玄奘太老實,以至於毫無心機。假如不是毫無心機,他在去印度的路上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很多時候,偉大的事情往往是由簡單的人做成的。簡單的人,容易擁有運氣,還有勇氣。
玄奘二十多歲時,中土的佛學書籍已經基本上都學完了。帶來的後果就是,他發現了很多佛教不同學說之間的內部矛盾。這些矛盾不學到一定層次是無法發現的。所有的矛盾和爭議,都必須基於一些共識之上。對佛學沒有精深造詣的人,是連爭議的門都摸不到的。
但玄奘早就登堂入室了,那些爭議令他不能容忍。他想直探大乘佛學的本源,給這些爭議一個最終的解決。換言之,他想終結所有的論戰。那麽,就必須了解當時的國際學術前沿,老窩在國內搞研究是沒出息的。
當時國際的佛學最前沿,當然是在印度,大牛薈萃,豪傑雲集。事實上,印度的佛學也有爭議,不僅有小乘大乘的爭議,大乘之間,也有爭議。印度的大乘佛學有兩派,中觀和瑜伽。中觀派的大師是龍樹,瑜伽派的大師是彌勒。不過,連彌勒其人的有無,都是個問題。
傳說中,無著每天夜裏入定,定中聽彌勒菩薩講課,白天把筆記錄下來,就是《十七地論》。所以,我們今天說瑜伽派的代表大師是無著和他的弟弟世親。當時玄奘 想搞明白大乘佛教的所有問題,解決一切爭議,就要去學學這本《十七地論》。當時還沒有漢文譯本。玄奘去印度取經,主要是想學這門課。後來取回來,自己翻譯 了,叫《瑜伽師地論》。
世親是無著的弟弟,從前是搞小乘的。到了晚年,回心向大,把無著的學說演繹得更細密了。世親學說的繼承人中,有一個叫陳那。名字像中國人,其實是印度人。 陳那有個弟子叫護法,護法有個弟子叫戒賢。戒賢就是玄奘在印度的師父。玄奘到達印度時,戒賢已經是一百多歲的老上座了。大概就像是為了等玄奘,才沒有舍身 涅槃的。
玄奘西行前,雖然讀遍了中土佛學典籍,卻仍然有封建迷信的嫌疑。他不僅去拜佛,求佛祖保佑,甚至還去算命,問一個看相的,那個人叫何弘達。玄奘問他,如果西行取經,一路上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何弘達是個江湖小混混,雖然常在市井上混,卻也從來沒去過西域。不過,算命的最不怵的就是胡編亂造,他在那兒冥思苦想了一會兒,說:你騎著一匹又老又瘦的紅褐色馬,鞍韉是漆過的,前邊有鐵,一路向西。實際上,這種馬是當時最常見的馬。
玄奘無法證明他說的是對的,當然也證明不了他說的不對,就給了錢,走了。他對自己說,此行西去,受苦受難是一定的。我得先看看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人間的眾 苦,如果在中國的所有煩惱我都能承擔,那就還是出國吧。結果玄奘發現,所有的煩惱,都可以被他調伏得服服帖帖。這時候他就覺得,必須得走了。
一路走到涼州,就是今天的甘肅武威。涼州都督叫李大亮。李大亮聽人通報說有個叫玄奘的和尚要去西邊求法,就逼他回去。當地有個惠威法師,偷偷派了兩個弟子,送玄奘出去了。玄奘怕官府捉拿遣返,隻好晝伏夜出,一路到了瓜州,在今天的酒泉西北。
玄奘在瓜州問西行的路,有人說從這裏往北五十餘裏,有個瓠蘆河,水深流急,是去玉門關的必經之路。過了玉門關,西北又有五烽,兩烽之間相去百裏,中間沒有水草。過了五烽,是莫賀延磧,也就是今天的哈順戈壁,當時叫伊吾國,在羅布泊與玉門關之間。
玄奘一聽就犯愁了,騎的馬也死了。在這裏耗了一個多月,還沒出發,又聽到涼州的訪牒來了,牒文上說,有一個叫玄奘的和尚要去西蕃,請各地守城官吏遇見急速捉拿。當地有個小官叫李昌,信佛,開始懷疑玄奘了。
李昌偷偷拿著牒文問玄奘:法師是不是這個要捉拿的人?玄奘猶豫了一下。李昌說,你要老老實實跟我講,不然,你一個人也不可能出得去。玄奘就說實話了。李昌說,既然師父這麽信任我,我就把文書銷毀,說著撕了文書,勸玄奘早走。
之前惠威法師派了兩個弟子跟隨玄奘,一個叫道整,去敦煌了,還一個惠琳在身邊。玄奘知道惠琳也不是能遠行的人,就放他走了,自己到集市上買了批馬。但這時 候沒人領路了。玄奘就跑到寺廟裏的彌勒像前許願,希望得到一個人引領他渡關。這次找彌勒真是沒有找錯人,因為玄奘去印度想學的就是彌勒的瑜伽學。
這天夜裏,寺廟有個胡僧叫達摩(叫達摩的和尚太多了),夢見玄奘坐著一朵蓮花向西而去。達摩覺得奇怪,早上就告訴玄奘了。玄奘聽了很高興,但他裝作若無其 事的樣子,對達摩說,夢都是虛妄的,不要信以為真。結果沒一會兒,還真來了個胡人禮佛,禮完佛,胡人繞著玄奘轉了兩三圈,請玄奘為他授戒。授完戒,胡人歡 歡喜喜地回去了,不一會兒,拿了些果餅過來。
這事兒是不是有點蹊蹺?假如你去外地旅遊,被一個賊眉鼠眼的外地人,繞著你轉了幾圈,然後對你發生了興趣。你大概要跟我一樣懷疑這貨是騙子,但玄奘一點疑心都沒有起。
相反,玄奘覺得這個胡人很靠譜。在玄奘眼裏,胡人的神情十分恭敬嚴肅。玄奘滿心歡喜,問他能不能送自己過五烽。胡人立馬一口答應了。於是立刻買馬打包,準備第二天就出發。結果還沒出發,胡人就帶了個老頭過來。老頭也是胡人,還牽著一匹又老又瘦的紅褐色馬。
玄奘有點不高興。年輕的胡人說,這個老頭非常熟悉西去的路,去過伊吾國三十多次了。老頭說,西行之路十分險惡,不僅有流沙,急河,還有鬼魅,熱風。很多僧侶一起出行還都會迷失,何況你要一個人過去。你得仔細考慮考慮,別命喪途中了。
這個老頭說的都是實話。在玄奘之前200年,有25個和尚結伴去印度取經,12個墜崖而死,8個餓死,5個回到中國。而且隻帶回來一本沒有太多價值的《觀 世音受記經》。一個人去取經,基本上是異想天開。但老頭說的是實話並不代表老頭是出於善心,搞不好是想把玄奘騙到他家,再舉報官府,或者直接謀財害命。
玄奘說,我為求法去西方,不到婆羅門國終不東歸,縱然死在路上也絕不後悔。胡人老頭再三勸說不果,就說要是師父一定要去,就騎我這匹馬去吧。我這匹馬往返伊吾已經十五次了,你的馬太年輕了,不適合遠行。
玄奘新買的是一匹好馬,老頭牽的是一匹“古道西風瘦馬”的那種馬。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會同意,偏偏玄奘同意了。因為他想到了何弘達,那個算命的。玄奘曾問他 一路西行怎麽樣,何弘達說,你乘一匹又老又瘦的紅褐色馬,鞍韉是漆過的,前邊有鐵。玄奘看了老頭的馬,果然又瘦又紅,鞍漆有鐵,就換了馬。老頭歡歡喜喜地 走了,剩下玄奘和年輕的胡人在路邊吹涼風。
玄奘說,咱也別吹涼風了,趁夜裏涼快,趕緊走吧。胡人想了想,說好,就走了。三更左右,走到一條河邊,遙遙望見玉門關。河寬一丈有餘,河邊有胡椒樹。胡人 砍了樹當橋,把沙草填在河裏,驅馬過去了。渡河之後,玄奘很高興,就說咱們歇歇吧。兩人相去了五十來步,鋪了被褥睡覺。不多會兒,胡人拔出刀來,慢慢走向 玄奘。
胡人走到離玄奘還有十來步的地方,發現玄奘並沒睡著,還在看著他。胡人提了刀,停下來了。玄奘這時候才開始有點懷疑,懷疑胡人搞不好有殺他的想法。但玄奘還不是很確定,就起身誦經,念觀音菩薩。胡人可能是看這和尚有點古怪,就回去睡覺了。
天快明的時候,玄奘喊胡人起來取水,漱口解手之後,吃了點東西,準備出發。胡人說,再往前,路途就更加危險了,而且沒有水草,隻有五烽之下有水。隻能夜裏到五烽,偷了水過去。但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殺掉了。不如還是回去為好。
玄奘決然不回。胡人就拔出刀拿起弓,讓玄奘走前邊。玄奘不肯。胡人走了幾裏路停下了,說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有家室,而且我也不想觸犯王法。玄奘就說,那 你自己回去吧。胡人說,你肯定過不去的,要是被抓起來,你供出我來怎麽辦。玄奘說,就算我被千刀萬剮都不會供出你,放心吧。
玄奘對胡人發了誓,還把那匹老馬送給他,又感謝他一路的勞苦,說我們就此別過吧。
要殺玄奘的胡人,終於沒殺他。假如殺了,後來所有的故事都沒了。這是極有可能的。可是,正因為曆史不容假設,所有的偶然一經發生,就有了冥冥注定的味道。
話說胡人離去之後,玄奘孑然一身,孤遊沙漠。極目之處,全無人煙,唯有憑借沙中的白骨和馬糞辨認行蹤。
極度饑渴的時候,人會出現幻覺。玄奘常看見有軍隊布滿沙磧間,豎著旌旗大纛。走近,是一堆白骨,閃著熒熒鬼光。一時妖風四起,玄奘默念菩薩,聽聞空中有聲音說“勿怖勿怖”,心下稍安。
很多年前,玄奘在四川,見過一個病人,身上長滿膿瘡,散發出種種惡臭,衣衫破爛不堪。玄奘悲憫心大起,把吃飯穿衣的錢全拿了出來,給他了。病人說,我沒什麽能感謝你的,教你一篇《般若心經》吧。
據史料記載,玄奘從他那裏,學了《般若心經》,在沙漠遇險的時候,派上用場了。沙漠中有些惡鬼,連觀音菩薩都不怕,玄奘念觀音,惡鬼巋然不動。玄奘念《般若心經》,惡鬼悉皆散去。
但有個問題。玄奘是十三歲就讀過《攝大乘論》的人,而《般若心經》幾乎七歲童子都能成誦,玄奘怎麽可能需要一個老病的乞丐來教?
這牽涉到一些佛教的奧秘。可以說,這個老病的乞丐是菩薩。確切地說,是玄奘的菩薩。依照佛教的理論,菩薩有三種身:法身、化身、報身。法身是看不見的,因 為不著相。所以你看到一個菩薩樣子的人過來,不用理他,打他都沒有關係。無著文喜禪師碰見彌勒菩薩現身,直接把他打跑了。而彌勒化作僧人來化緣,無著就把 粥布施給他。真正的菩薩,隻會以化身出現,或是國王,或是乞丐,或是天魔。
玄奘把衣食所需布施給病人,就等於病人是以菩薩的化身,接受玄奘的供養了。同是一段《般若心經》,在這種因緣下,法力就不同了。這就好比,有時候你聽一首歌無感,但特定的時候,它會讓你流淚。
玄奘向五烽進發。行到第一烽,趁夜取水,一箭射來,幾乎射中玄奘膝蓋。玄奘大喊,我是僧人,不要殺我。於是牽馬向烽,見了校尉王祥,敘述了此番經過。王祥聽了大為震動,命人準備了水和餅,讓玄奘繞開二三烽,徑去第四烽,說第四烽的人有善心,不會為難。
王祥和第四烽的校尉,都可以說是玄奘的菩薩。一路護持玄奘的,正是這些活生生的人。玄奘能得到他們的護持,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自己的大悲心映照在眾生身上,玄奘的善念和虔誠,觸動了他們內心,影響了他們的行為。胡人沒有殺玄奘,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第四烽外一百裏,是野馬泉。野馬泉再往西,是八百裏的沙河,沉沉戈壁,莽莽流沙,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中無水草。這時的鬼神,不再是阻撓玄奘西進的人,而是嚴酷的環境,孱弱的肉身。
玄奘走了一百裏,迷路了,找不到野馬泉。取出水囊喝水,精疲力竭,失手了,水囊打翻在地上。回頭看馬,行囊不知什麽時候丟了,所有的衣食、銀錢,全沒了。千裏行資,一朝散盡。
天地間,隻剩孤零零一人,還有莽莽流沙。
玄奘折回頭來,想去第四烽做些補給。走了十餘裏,心中忽念:我起先發願,不到天竺誓不東歸,今何故又返,寧可西就而死,絕不東向而生。於是牽回馬頭,邊念觀音,邊向西北進發。
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入夜則妖魅舉火,多若繁星。至晝則驚風擁沙,急散如雨。四天五夜,沒有一滴水沾潤喉嚨,口腹幹焦,終於倒在莽莽黃沙之中。躺在黃沙裏,玄奘發願:此行不求財利,不冀名譽,惟願得無上正法,願菩薩慈念眾生,以救苦為務。願畢,昏死過去。
第五天半夜,突然有涼風生起,像冷水衝過身體。玄奘身體複蘇了一點,可以小睡一會兒。剛睡著,看見一個巨神,手持長戟怒吼:還不快走!玄奘驚醒,奮然起身,一口氣走了十餘裏。
十裏之後,馬突然調頭向另一條路,怎麽喚也不回。玄奘跟著前行,數裏後,竟然見到了一片草。玄奘大喜,任馬恣意吃草,自己在旁邊尋到了一窪淺水。由此性命重全。
出了八百裏流沙,就是伊吾、高昌。了解了玄奘之前的生死體驗,就會明白為何高昌國舉國的供養都無法對他構成吸引。因為這是一個經曆過奇跡的人。至於《西遊記》中所講,師徒四人取經,隻不過是傳說。但凡有第二個人能做成的事,都不足以稱為奇跡。
zt~~~~~~~~~~玄奘的生死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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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長樂。。。 -evil-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11: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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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舞女介紹!玄奘看來與《西遊記》中一致的地方是執著堅定... -行者14- ♀ (127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22: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