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下曾經隨心寫字的日子
杜大4
“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街上開始流行這首歌的時候,杜大已經畢業了好些年。在這個精彩無奈的世界裏,杜大遊來晃去,生活並非一帆風順,但是也沒有多少驚心動魄的坎坷。不過他畢業時成家立業的夢還沒有實現,這些年來,他雖然換了無數個工作,卻仍然兩手空空,一事無成。
這一年他在廣東晃蕩得有點累,聽說家鄉附近的水電大壩工程在招人,人工優厚。於是他收拾了幾樣東西,前去應聘。
這個水電大壩建在一個荒蕪的小山村裏,由中方管理,把土建和機電部分標給外國大建築公司去做。結果意大利人投中了土建,稱一標;德國人投中了機電,稱二標。
杜大被二標聘用,名義上是工程助理,實際上起的不過是翻譯的作用。德國人不大信得過中國工程師,杜大畢業後專業基本上荒廢,也沒什麽經驗。二標的翻譯女多男少,但是工地上的活計多,所以能聽懂兩句英語的男雇員基本上都給發配到工地上曬太陽。
小山村很荒蕪,當然沒有像樣的酒店。外方員工最先是住在幾十公裏外小山城的賓館裏,後來又陸續搬到“歐方營地”。“歐方營地”是給一標和二標的老外們住的地方,由意大利人監工,按照歐洲人的標準,在離工地幾裏路的荒山上,沿山修起一座座或兩層或單層的西式小樓,裏麵是廚廁俱全的單間公寓和家庭別墅,另外還修建了學校,商店和飯廳。為了方便施工,工程部給每個老外都給配了部車,弄了個中國駕照。
在修“歐方營地”的同時,中國員工住的“中方營地”也已投工,不過那隻是兩三棟單調的六層水泥高樓,每層樓有公用的洗手間和衝涼房,就修在工地旁邊的山坡上。“中方營地”完工之前,中方雇員分別給安排在工地附近鎮子上的幾個招待所裏,每天坐公司的大巴士上下班。老外們進城回賓館的路必須經過小鎮,有時候他們就搭老外的順風車回宿舍。
老外的車在當地是一景。杜大到二標沒多久,就知道從車型判斷車主的級別。普通工頭開的是日本三菱小貨車,為了方便運送材料和搭帶工人;紅色夏利裏坐的如果不是工程師,就是部門經理;級別最高的幾位,比如項目總經理和財務部主管,開的則是叫契諾基的吉普車。
除了車型,駕駛室裏坐在老外旁邊的那個人也大有看頭。一般來說,那個人或者是某個女翻譯,或者是村子裏小飯店的哪個女服務員,也有穿戴稍微洋氣一點的城裏來的小妞——無論如何,總之是個女中國人。如果那個地方空著,或者時不時有個外國洋女人,那麽這個車主一定是不多的幾個攜帶家眷的老外之一——因為當地基礎設施差,條件艱苦,大部分老外的家屬不願意來。要不就是剛到不久的老外,他們來中國之前被施行了紅色政權教育,對當地情況摸不大清,行動還比較謹慎。
那時候工程策劃部分剛剛完畢,正進入施工階段。中方,外方不斷招人,工地上每天都能看見些新麵孔。中國人多,除了偶爾有個把女司機或者女翻譯,男人們似乎千人一麵,見過也就忘了;老外相對醒目些,每來一個,宿舍裏晚上就多一個話題。二標的老外大部分是些技術工人,半老甚至很老的老頭子,英語說得很糟糕。德國話杜大聽不懂,但是舉止上看得出他們的粗俗來。年輕斯文的人很少見,不多的幾個,一年裏有一半時間在本國。除了這些德國人,還有些管倉庫的印度人,或者是做維修的菲律賓人,級別比德國人低些,比起中國人來,卻高出很多,他們是幾個人共用一部車,一直住在鎮上招待所最好的套間裏。杜大他們開玩笑說,德國公司在大街上招人,舉著喇叭高喊,中國某處有錢賺,同去,同去。於是失業的,要飯的,紛紛同去。
小山村裏沒有什麽文化設施,杜大他們看場電影都要等到周末進城,那個小山城也沒什麽新鮮玩,一條大街,兩三個商店,半個小時就走完了。平時下班回宿舍,晚上隻有一樓活動室有一台小電視,能收到兩三個一本正經的主要電台。杜大剛到的時候,同宿舍維修車間的翻譯馬三告訴他,此地的生活,可用“飲食男女”四個字概括。
公司是包飯的——很多年過去了,杜大經常會回想起每天工地上飯車來臨的情形:一輛大卡車裏裝了好幾個帶蓋的大鐵桶,車未停穩,一大群人已經蜂擁而上,車上幾個穿得邋裏邋遢的人一邊大聲喝斥:“擠什麽擠?”,一邊慢吞吞地掀開蓋子,往爭先恐後遞上來的飯盒裏扔進幾勺飯菜。那個情形,很像豬圈裏的豬仔爭食。而那些老外們,開車經過這群人,朝專門為他們開設的食堂揚長而去。有些粗魯的,還會搖下車窗來用德國話訓斥幾句擋了他們道的中國工人。
很多年過去了,杜大回想起工地上飯車來臨的情形時,對於當時那些坐在老外身邊的女翻譯們,甚至那些別的來曆不明的女人們心懷理解:誰也不想當豬,誰也不想被人當成豬。如果有一條捷徑可以擺脫豬的命運,大概是個人都會踴躍一試吧?
不過當時杜大除了年輕,他還是個男人,沒有這樣的捷徑可行。他隻有和別的中國男人一樣咒罵這些不知羞恥的女人,然後約上馬三,步行到工地附近的小飯店裏為自己挽回一點做人的尊嚴。
工地和宿舍附近的這些小飯店,都是在大壩工程開工後應運而生的。當地人在水泥路靠山一邊挖出塊平地來,蓋上一兩間水泥房子,放幾張桌子板凳,外麵豎個招牌,出賣價廉物美的幾個小鍋炒菜,就成了小飯館。因為顧客裏麵有老外,這些飯店往往都有英文招牌和英文菜譜。飯館裏還有好些穿紅著綠的女服務員,就住在旁邊隨便搭起來的牛毛氈棚子裏,或者是當地老鄉出租的農房裏。
馬三說:飲食男女,飲食就是為了男女。
當時意大利人營造的“歐方營地”已經快要竣工了,老外們於是紛紛從賓館搬出來。為了行動方便,不再受賓館管理處的監督,還沒輪到的幹脆就到附近村子裏租上一個農家小院,改造改造,也是夜夜笙歌。所以到了晚上,那些小飯館生意極好,女服務員們穿梭在一群群老外老中之間,有的幹脆就坐到男人腿上去了——當然首選是外國男人的腿。德國人的啤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帶上個女服務員,開車回家是常事。而中國男人們則隻能和他們的相好去鑽飯館旁邊的牛毛氈棚子。
杜大和馬三常去的那家飯館中文名叫“好又來”,英文名則是“good come again ”,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塗在門邊的白石灰牆上。店裏有個女服務員叫幺妹。幺妹渾身圓圓鼓鼓,皮膚紅紅白白,腮邊兩團紅,雖然鄉氣,還沒什麽讓人討厭的壞習慣。幺妹對外國人驕傲得近乎無理,據她說,這些鬼子渾身狐臊臭,讓她感到惡心,她不明白其他那些女服務員怎麽能夠忍受這種非人的氣味,因此幺妹經常和別的女服務員吵架。她似乎也很挑剔,並不隨便理睬男人。但是幺妹對杜大卻青眼有加,經常過來陪座說話,惹得馬三時不時拿她開杜大的玩笑。
杜大剛到二標沒有多久,就碰到了一件非常讓他詫異的事情:那天他搭一個老外的車進城,司機坐旁邊坐了一個剛來還沒考照的德國人,杜大和另一個也是剛來還未考照的德國人以及一個年輕女翻譯小旭坐在後麵。
小旭是學德語的,一路上唧唧呱呱和三個鬼子講得熱鬧,杜大聽不懂。進城的路很不好,車子一顛一顛的,顛得杜大不停地打瞌睡,等他又被顛醒過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身邊的一男一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抱成了一團,正在激烈無比地熱吻,那樣子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和其他兩個德國人的存在。
杜大臊得滿臉通紅,隻好掉過頭假裝看風景。
說這件事讓杜大詫異,是很不貼切的。但是怎麽樣來形容他那時候的感覺,連杜大自己都說不清楚。二十五歲的杜大,雖然還是個童男子,但對於男女之間事的了解,已經超越了幾年前大學裏的階段——在廣東,他有機會偷看了好些三級片——不過這麽近距離地經曆這種火爆場麵,還真是第一次。
他當時一邊假裝掉頭看風景,另一邊心裏卻實在想看個究竟。馬三有一次說:老外爺們接吻也好,辦事也好,技術上咱們中國人沒法比,他們天生活兒大,所以中國娘們願意讓他們*操*。
但這並不是讓杜大感覺奇特的全部原因:杜大清楚地記得,這個老外才來工地沒兩天。車剛開的時候,他們似乎還談到他在德國的家庭,並且他還從錢包裏拿出自己和老婆孩子們的合照來給小旭看。而杜大跟小旭挺熟,他一直認為這個女孩子聰明伶俐,心高氣傲。杜大一時有點糊塗,糊塗小旭的糊塗,也糊塗自己的糊塗。
其實當時周圍的一切,莫不叫杜大感到糊塗:比如那些坐在老外身邊車裏的女人,比如那些小飯館裏的女服務員,比如那些老外開的派對:在那些派對上,穿得土裏土氣的本地女人和白皮膚的男人出雙入對,用非常洋涇浜的英語相互高聲調笑,那種景象實在怪異非常。
還有一天晚上,杜大搭一個德國小個子老頭的車回宿舍,老頭的中國女朋友(Chinese girlfriend,他們就是這麽稱呼這些女孩子的)一路上跟著磁帶高聲唱著英文歌,雙手伸出窗外,似乎要擁抱夜空。這個女孩子還非常年輕,說得一口純正的美式英語,嗓子十分迷人。杜大那一次坐在紅色夏利車的後座,前麵是白發稀疏和青絲茂密的兩個腦袋,車行在漆黑的晚上,周圍難得看見一兩點燈光,女孩子雙手朝天,忘情地歌唱,一路不停。這個景象是如此怪異,讓杜大糊塗得厲害。
杜大曾經問過馬三:你覺得這裏正常嗎?
馬三認為:女人找男人,一是看錢,一是看*雞*巴*。老外兩者皆具,所以從整體上來說,實在是稀鬆平常。
馬三原先在西安的一所中學教英語,他跑到二標來,主要是為了給家裏的剛滿月的小兒子掙點奶粉錢。馬三平常口沒遮攔,但是底線守得緊,據他說老婆錢包管得嚴,不敢亂來。
杜大又問:那麽那些鑽飯館女服務員牛毛氈棚子的中國男人呢?還有那些每天更新的某某有婦之夫和某某亂搞的緋聞呢?
馬三說:“這鬼地方啥也沒有,飲食男女,人之常性,小杜你就不要要求太高了吧。”
杜大更加糊塗了。按照這個推理,是不是可以說:他當年的一切惡習,那些在他少年時代就開始折磨著他的噩夢和恐懼,其實都是正常的?甚至那個公共汽車上的男人,那個廣東街上的男人,以至於他的高中英語老師和穿藍布外套的女學生,還有後來在大學裏就做了打胎手術的小花,也應該是正常的。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麽他杜大二十五歲仍然保持處子之身,反而是不正常的了?難道他自己才是真正的不正常的人?
杜大越想越糊塗,就是在這種糊裏糊塗的狀態之下,杜大鑽進了幺妹的牛毛氈棚子,在二十五歲那年,終於在生理意義上成就了他做男人的夢想。
杜大的第一次性經曆泛善可陳,他的慌張和短暫大概跟大多數男人的第一次沒有太大的差別。既然有了第一次,杜大欲罷不能,沒有多久,杜大就成了“好又來”飯館的坐上常客,而幺妹也公然以杜大的婆子自居起來。
女翻譯小旭有一次在“好又來”碰到杜大,對於幺妹惡俗的打扮和張揚的舉止很不以為然。她暗示杜大,這個女人非我族類。杜大冷笑一聲,惡意地問:“聽說君特的老婆要來了,是不是?”
君特就是那個和小旭在車上狂吻的德國男人。關於他的傳言杜大聽了很多,據說小旭住在他“歐方營地”的單身公寓裏。但是君特每次上完夜班,專門在小飯館坐著喝啤酒,等到小旭上班去了,就帶上一個女的回公寓。
幾年以後,杜大偶然在上海邂逅小旭,她那時正在和一個新加坡小開談婚論嫁。不經意間提起當年,小旭說:“我但願能拿剪刀把那段時間剪掉。提起來都讓我覺得肮髒。”
杜大自問:如果能夠的話,他自己也會希望剪掉當年嗎?
幺妹狹窄低矮的牛毛氈棚子裏剛剛能夠擺得下一張單人床,床下洗臉盆和尿罐放在一起,床邊地上堆放了兩個木頭箱子,女人的乳罩和花衣服扔得亂七八糟。空氣裏充滿廚房的油煙味和女人的體味,脂粉味`.房間沒有窗戶,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吊在屋子中間,昏黃的燈光把一切照得十分曖昧。混合板牆上貼著幾張明星頭像,牆非常薄,鄰屋的動靜似乎就在耳邊。那張鐵架床一坐上去就會吱嘎作響。有時候他們幹到中途,隔壁會大敲牆板,讓他們小聲點。
在這間陰暗的棚子裏,幺妹教會了杜大關於男人的事,在這間棚子裏,杜大有機會更深刻地認識了女人。可是盡管如此,在杜大的眼裏,這間棚子就是罪惡的代表。每來這裏一次,杜大的罪惡感就加深一次;而杜大的罪惡感每加深一次,他的快感就膨脹一次。杜大在罪惡和快樂之間掙紮,幾乎要被撕成碎片,卻又不能自拔。
杜大去找妖妹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時候甚至幹脆就留在那間席棚子裏過夜。這種情形讓馬三感到擔心,他對杜大說:“小杜,你悠著點兒,千萬不要當真啊!”
杜大不說話,實際上,幺妹已經多次軟硬兼施,要求他到附近農民那裏租一間像樣點的房子。說良心話幺妹對他真不錯,從不多收他的錢,有一次他運動過度,那活兒發了炎,幺妹整整一個星期,天天為他用鹽水擦洗。
但是杜大說:農民房離工地遠,他來往不方便。
過了幾天,杜大在幺妹那裏,幹完事,正躺在床上抽煙,幺妹告訴他,她昨天跟一個老外去歐方營地了。
“他們的房子好漂亮啊!隨時隨地都有熱水洗澡。”
看見杜大不動聲色,幺妹又開始講起她的成年老故事來:哪個老外對她真心,天天到飯館裏來坐著,就為了看見她;哪個老外又托翻譯傳話,隻要她肯跟他,就一定馬上和她去辦結婚證……
杜大突然打斷她:“老外的雞*巴*大還是我的雞*巴*大?”
幺妹愣了一下,賭氣說:“我們這些出來賣的女人,眼睛裏頭隻有錢,你的*雞*巴*大不大,關我屁事!”
杜大於是好幾天沒去“好又來”,等他再去的時候,幺妹不在。另一個女服務員悄悄跟他說,幺妹跟一個叫舒爾茨的老外進了歐方營地,已經有兩天沒回來了。
又過了幾個星期,杜大和馬三在另一家飯館裏喝酒,一群老外帶著幾個女人嘻嘻哈哈走進來,中間就有幺妹和舒爾茨。沒等馬三反應過來,杜大已經離開座位,走上前去,對準舒爾茨的檔間就是一腳。
幾年以後,當杜大回家探親時,他以前的德國老板開車接他到自己家裏做客。車子開進歐方營地,杜大看見一個中國女人站在一座房子跟前對著過往的車子招手。杜大的前任老板嘲諷地稱這個人“舒爾茨太太”,說她跟了舒爾茨很久,還去了一次德國,後來舒爾茨合同期滿回國,她就留在了歐方營地,從一個德國人的房間搬進另一個德國人的房間。
這個日趨衰老的女人,正是幺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