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能癡(小說)
一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坐 在電話機旁,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緊張和僵硬。是啊,該怎麽說呢?如果是陳戈的母親接電話,她問我,我該如何回答?她已經在信中那麽明確地表明了她的態度和立 場。雖然她的口氣是委婉而客氣的。她給足了我麵子。可是現在,她會罵我不知羞恥吧?是的,其實她可以。她是母親,她可以為了兒子的幸福--至少是她認定的 幸福拔駑張目,虎視每一個可能破壞她兒子幸福的人,包括不惜私拆陳戈的信件,並代他回複我。卻不幸我認識陳戈的字,更不幸的是她這樣做更加讓我牽念陳戈, 無法割舍這份感情。我無意插手陳戈的生活--如果他現在是快樂和幸福的,我隻想聽陳戈的一句話,從此了斷過往,重新開始。
但 我從未怨怪過陳戈的母親,從接到她那封假冒陳戈的回信至今。這一點,我想不僅因為她是陳戈的母親,愛屋及烏;更深一層是我明白她這樣做是為了陳戈的幸福, 雖然她無法理解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感情,可是,我能感到她對陳戈的那份關愛,樸素而深厚。凡是愛,我認為都是偉大的,即使因此而衍生出的某些錯誤,也成為可 以理解和寬宥的。因此,對陳戈的母親,我仍是懷有一分敬畏。因為我畢竟是一個在窺側陳戈幸福的人,一個可能會擾亂他現在平靜生活和心情的人。
我 不得不從電話機旁站了起來,在屋裏挪動一下,我怕再這樣僵坐在那裏的話,我會變成一塊石頭的。偌大的屋子裏仿佛因我的心情而彌漫著沉悶的氣味。今天是一個 難得的機會,父母和哥哥分頭出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本來秦堅持邀請我今天去赴宴會,我卻更堅持地拒絕了他,後來一聽是他的電話,我就給掛下了。
我 並不是一個冷酷的人,可是我又實在無法熱情地對待那些試圖與我進一步發展感情的男孩,甚至我連一向很好的寬容的風度都不能有。我冷冷地擺出一副別來煩我的 麵孔,不給他們一絲笑臉,一線空隙,甚至不會抬眼看人;實在討人厭的,我會拿眼睛那麽漠漠地注視他,以一種冷漠、蔑視與高不可攀的眼神告訴他我心裏的話, 逼迫他不敢再邁出一步。每在此時,我的心中其實是被一種悲哀與同情占據的。他們並不是不好,隻是不適合我。我是一個不會再動感情的人,我的心靈深處裝著許 多往事,這世上隻有一個人可以走進去,那就是陳戈,但這個人已仿佛距我幾千裏、幾萬年了。我隻能在心裏對那個被我傷的人低低地說聲對不起。
我 承認很多時候我是個愛捉弄人的女孩,但在感情方麵,我古板得很,甚至虛迂委蛇都不會,確切地說是不願。我可以對你笑,快樂而親近地與你交談,讓你感到舒暢 和開心。我可以是一個天真無邪讓人喜歡又憐愛的小妹,也可以是一個懂事寬厚、讓人倚賴、讓人放心的姐姐。真的,我可以是任何男孩的好聽眾、好朋友,但絕不 可能是戀人。如果一提到這個問題,我會立即換上一身包裝,層層地把自己包裹起來,除非對方斷了這個念頭,否則我永不會再理他。
我 也一直奇怪自己何以有這樣的念頭,幼稚怪異且不可理喻。大學四年,我一直都是這樣度過來的。或許在別人眼裏看,不免太形影孤單了些,但在我,於生活的起落 甘苦之中我能體會到對陳戈的這份感情帶給我的安定和平靜。雖然也會有許許多多的夜晚夢回之時想起陳戈和那些淡若雲煙又信手可捉的過往,無法遏止地傷感與哀 慟。我常常會想:這就是緣分吧。一定是我前生欠過陳戈的情債,所以今世才會有這樣的糾纏。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嚇了一跳。又是秦的。我有一種摔電話的衝動,借此粉碎他的夢想。
秦 其實是一個不錯的男孩。高大魁梧,渾身散發著一種野性與粗獷的氣息,屬於那種安全可靠又不流於呆板,懂得生活、很有情趣的男孩。單就外表而言,我還是很欣 賞他的。因為他是哥哥的朋友,我便與他毫無顧忌地交談過幾次。我知道我的魅力在於我的智慧。任何一個有思想、有深度的男孩都會被一個幽默智慧的女孩深深折 服並吸引。
我 無意於誘惑秦。但我後來發現我那樣鋒芒畢露地展現自己的光彩,潛意識中或許就是想吸引並迷惑他吧。在這一個念頭出現在我腦海的時候,我悚然想到過去,我是 不是也曾這樣無意之中卻有意識地迷惑過許多男孩,於他們的沉迷之中尋找我自己的價值與魅力,而在目的達到之後卻又揚長而去。難道我這是於他們的傷中滿足我 的虛榮與快意嗎?而這一切是緣自於這麽多年陳戈對我的忽視與冷淡,還是在每一個人的天性之中,都會有那麽一點點虛榮,希望自己被異性包圍、寵溺?
秦 沒能躲過我的魅力的吸引。他對哥哥說他要追求我。哥哥一向知道我對陳戈的感情,便勸秦放棄。秦卻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揚言一定能捕獲我的心。在聽到他這句 誓言時,我一下子感覺了無興味。愛情,是可以捕獲的嗎?是狩獵與被獵的關係嗎?那麽這樣的得到,一定是一方無奈的選擇。我決不會被任何人捕獲,即使是 陳戈,他也要放下所有的“槍彈武器”,平等地用真心真情召喚我、奔向我,我才會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投向他。而秦,我不想因此貶低他,但我想對他說,即使 他再怎樣英俊,再怎樣有錢有地位,我的心對他來說永遠都是高貴不可及的。我一向認為,我們的麵孔可以是不美麗的,命運也可以是多桀的,但我們的心卻應當是 純潔而高貴的。
但 有時候,麵對秦多情傷感卻又執著的注視時,我會輕聲地問自己:如果在我的生命中沒有過陳戈,我會喜歡上秦嗎?我能自問卻不能自答。因為這樣的假設永遠也不 會成立,我的生命中已經有了陳戈,幸福也好,傷痛也罷,今生今生秦是擠不進我心中的,要問那樣的如果,除非來生吧。可是來生,我願與陳戈圓今生未圓的夢。
對 陳戈,我真的是很癡很傻了。我會對任何人任何事滿不在乎,唯一的對陳戈,那份不在乎卻是裝出來的,並且隱現著無奈和痛苦。其實我和陳戈之間簡單地沒有拉過 手,沒有過一句承諾。有的隻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眼神,象一句詩“用我的心和你的眼睛對話”。我一直偏執地認為那些眼神告訴了我陳戈心中的話,我讀得懂它 們。那裏麵有太多的憐惜與關愛,嗬護與溺寵。這些眼神照亮了高中風雨慘淡的三年和我幾度沉淪的心靈,它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撐著我一點點地從命運 的廢墟上挺立起來,並展露輝煌。
也許正因為陳戈是在我最孤獨、最無助、最默默無聞的時候闖進我心靈之中,他那溫暖的眼神在我的一生中都格外珍貴。我無法忘記他。他象侵入我的血液一樣盤據在我的心靈深處,霸道卻溫柔地占據了我的每一根神經。
哥 哥總是笑我太笨太傻。我也知道。大學中那些談朋友的男男女女中,其實很多都曾如我一樣記掛著一個名字。不同的是他們可以很快地接受新人,而我,或許真的太 傳統與保守了,我做不到與陳戈之外的別的什麽人手拉手,肩並肩。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忘記他,然後再心無芥蒂地與某個男孩脈脈相視。我做不到。我期盼一 份至純至美的感情,深沉而厚重,不染一絲一毫的塵俗,我不能容忍用一份浮淺的愛情來填補空虛,或者應付世俗的目光。
我曾發誓要一生一世地等待陳戈,無怨無悔、任紅顏老去地等待。我相信我們之間一定有緣分,我相信從前的那些記憶並不是我自作多情著了顏色,我相信陳戈一定也如我在意他一樣地在乎我,我相信總有一天陳戈會忽然發現他做不到放棄我。
大 學四年,我做過努力,但更多的是平靜而耐心地等待。可是四年,我竟從未碰見過陳戈,他象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了一般,或者是他故意躲著我吧。有句諺語說:兩棵 樹不可能碰到一起,兩個人卻總是能夠見麵的。而我和陳戈,真的是無緣了吧,或者說緣盡了嗎?但我分明覺得這一切仿佛還未結束。我一向是驕傲和自尊的,我不 相信對陳戈我一直是一廂情願--如哥哥所說。那些往事都是假的嗎,或許真的是我的眼睛有問題?我不甘心。我的驕傲告訴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否則,我一 輩子都無法從記憶中走出來。
畢 業了,我最終留在北京。雖然我喜歡北京的豐富和現代,但我更向往的是海邊那座小城,那裏的純樸和寧靜,還有我的父母我的根和陳戈連同那些如夢的過往。可 是,我又無法回頭。如果,如果當真陳戈從未喜歡過我,如果這麽多年的相思和等待都是癡人說夢,我不知道我如何有勇氣麵對陳戈和自己。那份尷尬不是依然脆弱 無助的我所能承受的。
我別無選擇。
命運之於我,我無法說幸與不幸,但我深深明白一點,就是我為這一份感情舍棄了太多太多。一路放棄欣賞另一種風景的機會,已成為我生命的一種慣性,甚至到失去了思考的心力,不曾有過一點點錯失良機的疼痛。
我 重又坐回電話機旁。我不能再猶豫了。可以說這四年多來,我一直在猶豫,任憑時光飛擲,肆意地揮霍青春和生命。如今二十三歲的我再也猶豫不起了。我已經長大 了。我應當能承受任何打擊。即使陳戈從未在乎過我,我也要聽他親口說,然後永遠地忘掉這個名字。一切都會照常進行。正如任怎樣的風雲雷電,第二天太陽依舊 會升起。況且那些往事隻是多年以前孩子們之間的。我可以大方地為年少不懂事所做的種種而輕鬆一笑,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深深地吸口氣,陳戈,我要撥電話了。那號碼在心中已被我背了千遍萬遍,卻始終沒有勇氣撥下它們。看淡一些吧。紅塵中多的是真真假假,誰敢肯定自以為真實可靠的,忽一日不會變成最虛假卑劣的呢?或許人間根本就沒有真情,那我又何妨遊戲呢?
我在心中盤算著:如果是陳戈接電話,我會問他記不記得沁兒--我的名字。若他忘記或含混,我便掛掉電話,永不再提他。
5-4-3-7-1-2-1,我的手冰冷且木硬。屏住呼吸地等待。 世界仿佛一下子成了真空的。幾乎有一個世紀之後,電話中傳來一個沉緩的聲音。
“找哪位?”不是陳戈的母親,也不是陳戈,是他的父親。
“請問陳戈在家嗎?”我強自鎮定。
“他不在家。你貴姓?有事嗎?”
他不在家,說不清我心中是沉重還是輕鬆,這麽巧嗎?但那一刻我的心中確實是輕籲了一口氣的。
“我 是他同學。沒什麽事情。再見。”我幾乎有點緊張,怕他父親那種沉穩篤定的語氣,便匆促地放下電話。他會不會知道,或猜想到我是誰呢?他一定也看過我給陳戈 的信吧,而且也一定是他們夫妻二人合計很久才搞定那麽一封信來拒絕我。我的心中湧起一股悲哀之情。何必呢?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沁兒,何必呢?你這樣折磨自 己。即使陳戈真對我有意,有他父母在那裏阻攔,我們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的。這一回合,我已然敗了。剛才衝勁十足的勇氣仿佛一下子耗盡了。我發覺自己渾身竟有 一種癱軟的感覺。
我無助地閉上眼睛。我該怎麽辦?陳戈,你在哪裏,你聽到我無助地呼喊了嗎?我是不是該放棄你,放棄那些風花雪月的往事,放棄心有靈犀的夢想。那些地老天荒,心心相印的傳說畢竟是傳說。我到底要得到些什麽,我又想印證些什麽呢?
我 真的不知道。也許我這樣步步相逼,擾亂陳戈現今甜美寧靜的生活,隻是為了得到一份答案:那就是陳戈在乎我,他的眼神我不會讀錯。可是這樣又能怎樣呢?我和 陳戈還能回頭嗎?他的母親、父親和他母親口中的那個活潑伶俐討人喜歡對陳戈萬般情意的曉菲呢?以及這麽多年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有他和曉菲兩年的朋友關係呢? 這些怎是可以無視和抹殺的呢?天啊,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想幹什麽呢?把一切都搞亂,搞糟,我才開心,我才得意,我才能夠證實自己的存在?可是,不搞清楚 這一切,我又怎會心安,又怎能擺脫記憶的纏繞?如果我是一廂情願這麽多年,隻有陳戈能當頭棒喝叫醒我。否則,我的心靈會永無寧日,我會懷著一份永無定論的 感情孤獨落寞一生。
我隻有也必須把這件事做個了斷。原諒我,陳戈。原諒我,所有我可能打擾的人。
外麵的天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那 片片雪飛舞著,掙紮著,旋轉著,竟有一種撕扯人心的絕望,天地間也仿佛因為那份絕望而蒼涼淒豔起來。晴天飛白雪,我突然想哭。耳邊又響起那首歌《大約在冬 季》:“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裏,未來日子裏,親愛的你別我哭泣......”是齊秦的聲音,又仿佛是陳戈的。這一首歌是我生 命中揮之不去的絕響。隻為它是陳戈唱過的,隻為它唱的是這樣一個漫天飛雪、讓人懷想,讓人淒惶的冬季。
高 三那年元旦,學校準許我們畢業班開元旦晚會,更確切地說是畢業晚會。因為自那次晚會之後,許多同學被老師逐回了家,理由是成績不好,考大學會影響升學率。 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一次晚會。整個晚會大家的情緒都很熱烈,爭相表演節目。我一向不善歌舞,尤其高中時更靜默地出奇。整個晚上我隻坐在一個角落裏,麵帶微 笑地看著每一個人,心中卻充滿傷感和落寞。這或許是我一生中最後一個坐在課堂上的晚會了吧?我當時想。我是屬於那種能從快樂幸福中看到憂愁和不幸的人,所 以我總是無法真正地快樂,年少時如此,曆經世事後亦如此。這不能不說是我的悲哀。
那 個晚會是愉快而美好的。可是我至今能記得的便是那個身穿深藍色中山服,圍著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的少年,站在教室中央,麵向著我,神情落寞而憂鬱地唱那首《大 約在冬季》“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請在笑容裏為我祝福。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雨,我在風雨之中念著你......”。他唱得那麽投入,那麽動情,我終於 把整個晚上的憂傷從眼裏擠出來。別人給他的是掌聲與喝彩,而我能給他的卻隻有理解的淚水和默默的祝福。我們同樣惶惑,同樣茫然於前途的未卜,我們也同樣無 法選擇地沿著一條既定的路無措又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他 麵向著我卻至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但我卻能感覺到這首歌他是為我唱的。因為我能讀懂他的那份落寞和憂傷。這若幹年來每一次元旦晚會我都會拋開身邊的喧 鬧,靜靜地坐在某個角落,耳邊隱約地盤桓著那首《大約在冬季》,無欲無求,一臉素淨地坐在那裏,平靜地看歲月更替,而我卻因這首永遠的絕響抵退著如逝水般 的青春,依然孤絕地停留在十七歲那一年。甚至在每一次情緒低落時,聽到這首歌,我會驟然間淚落紛紛,心中搖曳著滄海桑田的感傷和酸楚。這一首歌何曾是在唱 相聚,它唱的是永難聚首,生生世世遙遠而冰冷的盼望啊。
我 終於忍不住臨窗落淚。這是我們之間的一段孽緣,還是我的天命?我怎會是這麽一個癡傻得不可理喻、執著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呢?我怎可以這樣深深沉迷而無法自拔 呢?也許我本就是前朝閨閣中的一位癡心女子,錯把現今夢做前生了吧。那麽陳戈呢?他曾是誰?在前朝的紅塵之中,他是怎樣與我相思或相負的呢?如若真有前 生,我們,也一定有過一份美麗動人的纏綿吧。
我 不知道我何以這樣堅信陳戈對我的感情。在我手裏沒有一點點證據,唯一的便是我的感覺,是多年來一點點回憶往事,拚湊記憶所得來的判斷。可是,這作數嗎?在 這樣一個人欲橫流、現實又現實的社會裏,眼神、感覺都是些多麽飄忽的事物啊。別人不用說,哥哥就曾一再嘲笑我:醜小鴨幻想白馬王子。我知道他也是為我好, 但我更相信我是為自己好,況且,走到如今,我已然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高 中補習的那段日子,本應是很不開心,但我卻因為陳戈頻頻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而欣喜。他沒有遠離我。他會在工作休息的空間來學校看我,當然他打的旗號是來看他 的一個哥們。可是,他明明是來看我的。他的眼神,那樣執著、好奇而又欣賞地望住我,而我也不會再躲閃,同樣迎向他的目光,平靜、清澈並隱隱地笑意。我們都 不再有敵視與冷漠。就那樣光年從此停駐地對望著,任身外天塌地陷地對望著,仿佛彼此看進了骨髓裏似的深刻。然後無謂地滑走目光,一句話也不肯說,卻仿佛都 已說了。這是很多年後,我看畢淑敏的《素麵朝天》中有一句話“眼睛和眼睛是可以說話的”,那一刻,竟因有人如此與我有同感,而想與她握握手。陳戈留在我生 命中最深也是唯一的印記便是他的那雙漠漠又深情的眼睛。是的,我們都長大了,我們可以不再故意做出仇恨、漠視對方的樣子,但我們還沒有大到能放下麵子和 好,還不肯犧牲哪怕一點點的自尊。都是傻的啊,未經事的少年!
記得有次陳戈剛到教室門口,恰巧我和敏出來休息。他默默地望住我,一副想要說什麽的樣子,卻又那麽艱難。我不忍。終於一低頭拉住敏走下教學樓,我們一直走到校外,敏問我“剛才那個男孩你認識?”
“不” 我短短地回答。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現在。我還在遺憾著剛才隻看了陳戈一眼便躲開了,他會說什麽呢?我低低地歎息時,猛抬頭,卻見一輛自行車從校園裏 飛馳出來。是陳戈!那一刻我真想大聲地喊他的名字,迎向他,那麽我們之間的一切誤會和僵持便會消失了。但是,我挪不動腿,喊不出聲,我的自尊阻止我的衝 動。遠遠地看陳戈在一個拐彎處停下來,目光向我們這麵投來。我偏轉頭,與敏毫無介意地朝校邊的公園走去,眼角餘光中看到陳戈一副呆呆落寞的樣子,目光一直 追隨著我們。我不忍,又折回頭與敏從他身邊走過。我故意不停地和敏說著話,絲毫不看他。我多麽希望陳戈能喊我一聲,卻沒有。如果在學校中當著那麽同學的 麵,他怕下不來台,那麽此刻呢?沒有人會打擾我們,沒有人好奇地注視我們,為什麽不肯抓住這個我們單獨相處的機會呢?難道這一聲對我們真的那麽難嗎?真的 那麽難嗎?來來回回地在那段路上走著,而陳戈也一直那樣默默地站著,我們象毫不相識的陌生人。我不知道陳戈心中會怎樣想,我隻知道我的心中在不停地喊著: 陳戈,陳戈,陳戈......我的心中早已是一片淚海了。
敏嘻嘻笑著說“你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是被那呆子看的吧?看那眼神就知道他一定被你迷死了,怕你飛了似的。樣子真是好帥呀。豔福不淺嘛。”
我不耐地推了她一下:“胡說什麽。他是在看你呢。”
“真的?”敏眉眼飛揚起來:“陪我過去認識一下好不好?”
“你瘋了。那是個呆子。”我拉住敏往校園走。不能再讓她這麽指點陳戈了。我一直也沒有回頭,也不知道陳戈何時離開。很多年了,我都在自責為什麽我總是把事情做得那麽絕決,為什麽不肯給自己留一點退路,留一點餘地。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和陳戈走到如今這種地步,是因為我一次次不經意卻又絕決地疏離。而這樣的結果便是,終於會有那麽一天,我們再也無法走到一起,再也無法回頭。
無 法忘記陳戈,原因之一也是因為感激。最初的陳戈給我的印象是善良可愛的。在我的心情最糟糕、情形最破落的時候,陳戈一直是象一個好朋友那樣站在我身邊,用 他那雙滿是溫柔與寵愛的眼神籠住我,一如既往地與我友好,甚至在我們之間發生誤會,僵持著不再互相講話時,他看我的漠漠的眼神之中依然藏不住那份深切地關 心與憐惜。我不能不說在那樣默淡的歲月中,我之所以始終在堅持著,沒有倒下,沒有放棄,直至最後醜小鴨振翅長成天鵝,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陳戈的支撐,來 自於他的堅定的友誼甚至我以為的愛情。
第 一次高考落榜時,我幾乎喪失了最後一點勇氣和信心。我一敗塗地地承認自己是笨蛋與懦夫。我甚至不敢也不願再踏進那所校門,那裏裝載了我太多的恥辱和淚水。 於是在同學們紛紛走回校園補習時,我卻四處奔波著為自己找到了一份外企的工作。一切出乎意料地順利。可是,我明白大學仍是我心中不死的夢。我無法忍受三年 的煎熬和辛苦得來這樣一個無謂的結果。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卻從不曾收獲過什麽。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經過幾個月日日夜夜地掙紮,我終於屈從於命運對我 的捉弄。我要再回學校,再考大學,我必須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即便情再怎樣得不堪。
回 到學校時已是深秋了。站在教學樓下,我再也邁不動腿。我又站在這個我憎恨的校園。是的,是憎恨。是這裏奪走了我三年的本應快樂無憂的光陰。我是曾發誓無論 如何再也不回頭的啊。我已經輸不起了。生命的重荷已經把我幼稚的心靈磨礪地毫無知覺。可是,而今,我卻又回來了。而一年之後,我又會站在哪裏呢?秋日的風 中,無助又絕望的我痛哭得如一枚枝頭幾欲被秋風橫掃墜落、顫抖不止的楓葉。前途,於那時的我是那麽渺茫與揪心啊。
回校一個星期便要期中考試了。而我,卻是三個多月未曾摸過一下書本。而這三個月,足以荒廢掉我一生的學業。但我沒有退路,沒有。隻有迎頭趕上,哪怕是踉踉蹌蹌,是頭破血流。
那 是考前一個寂靜的晚自習。同學們都在忙著溫書。忽然有個人跑進教室問哪位同學是新來補習的。隻有我了。我以為外麵有人找我。那人卻連忙止住我,然後探頭與 外麵的人說了幾句什麽,回身問我收到過一張紙板沒有。我茫然無知。回答說沒有。那人與外頭的人嘀咕了一下,便走了。我莫明其妙地坐下來,猜想一定是找錯人 了。
沒想到第二天考試前,班主任叫住我,遞給我一張紙板,說是我高二的弟弟送我考試用的。弟弟叫我好好考試,別緊張。說完班主任疑惑地問我一句:你有弟弟嗎?
我沒有弟弟。我很想問班主任我的弟弟長得什麽樣子,這張紙板是怎樣送到他手中的,我弟弟還說了什麽。但我忍住了,沒有問。我知道這樣問的結果。
我理所當然本應如此地很大方地接過老師手中的紙板,其實心中充滿疑惑、好奇,還有一絲莫名的興奮與快樂。那是一張普普通通、於於淨淨的硬紙板。上麵除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外,一無所有。
這 種紙板是上小學、中學考試時墊在試卷下麵,方便答題的。為此,那時我們還經常留心收集各種印有精美圖案、硬挺平展的紙板。但我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用過了。 也許,長大便是一路丟棄自己曾經喜愛的。可是,我真的感動,因為那一刻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什麽叫做默默地關愛與注視。我何其幸有這樣一個溫存又懂事的弟弟!
在 那一瞬間,我想到的便隻有陳戈了。這個世上,除了陳戈在意我,除了陳戈會這樣默默地關心我、幫助我,還會有誰呢?我想不出。但陳戈,他何必這樣地隱諱呢? 為什麽不可以自己送給我呢?為什麽不親口對我說別緊張,好好考試呢?會是陳戈嗎?我心中千千萬萬地希望是他,卻又毫無把握。
因了這張我以為是陳戈送的紙板,我的心中徒地生出許多希望與信心來。那個自稱是我弟弟的男孩,他何曾知道,那樣蕭瑟肅殺的秋天裏,他卻送給我一個怎樣明媚溫柔的世界啊。我感動於他的關心,更感動於他無言的情懷。
我 一向是這樣的。這麽多年我終於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張揚直白的愛情,而珍視那種含蓄內斂,無言但深沉的感情,是因為人生第一次因愛而生的感動緣自這樣一份沒 有表白的情意。所以自那時起,那個送我紙板的男孩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或者說我自以為是的陳戈便牢牢地鎖進我的記憶中。
那 次考試並不十分理想。但我心中的希望和力量卻陡然膨脹起來。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無論這個世界上有多大的風雨,都有一個人站在我不知的地方,默默地在與我 一同承受。我不再是孤單無助的。我還知道即便我的四周都是黑暗,但會有一雙眼睛,一雙溫暖的眼睛為我銜來光明。此後,我的學業即扶鷂而上,至高考時我考取 了全區文科第一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我捧住成績單,喜極而泣時第一個想到的是陳戈,這一切誰能說不是陳戈送給我的呢?
那次考試後發榜那天,陳戈來到學校。這是我自高考第一次見到他。他站在教室外大聲地與同學說笑著,但我卻知道他是告訴我他來了。陳戈平日不是這樣多言與吵鬧的。我更堅信那張紙板是陳戈送的。
可 是陳戈依然一直未與我說話,更不曾提及紙板之事,甚至在我上大學二年級那年寫信問他,他也未曾回答。我疑惑了。我不得不再三地自己,不是陳戈,又是誰呢? 哥哥知道這件事後,曾調笑著說“一定是人家送錯人了。”也許真的是如此。有一陣子我也在想,是不是真的送錯人了,是不是這真的是一場鬧劇,否則他怎麽再無 消息?可是又明明是送給我的。反反複複想來應當不會有這樣的錯。可是,如果真的關心我,為什麽不肯勇敢地麵對我呢?他應當想到如果他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 那對我將是多麽有力的支撐啊。難道真的是還有一個我不曾注意過的人在默默地關心我嗎?這麽多年,這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謎。我希望也認為是陳戈。但不是 陳戈,我也會同樣感謝這個送我紙板的人。他送給我的何嚐不是我的新生呢?有時我想,如果我知道他是誰,即使不是陳戈,若他現在依然在乎我,我會毫不猶豫地 嫁給他。我是真的這樣想過的。因為這一張婉轉送來的紙板,已經明白且深刻地表達了他的一份厚愛,一生得此細致博深的摯愛,夫複何求!
可 惜那張紙板,初始多情且癡情的我一直以為是陳戈送的。便千方百計地打聽到紙板上所寫人的名字,是一個初一小學生。我幾次去找他想問個清楚,卻都不曾碰見, 賭氣之下,我便請人將那張紙板轉還給那個小男生。我以為這樣我會激怒陳戈,以為他會來質問我,或者至少他見到我會有一些臉紅或羞愧。可是,沒有。那一段日 子,陳戈很少到學校來。我失望之極,更有一份惋惜。我應該保存好那張紙板的。畢竟那代表著一份真摯無私的情誼。而我卻是這樣任性與衝動。如果是陳戈,那算 不算我又重創了他一下呢?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也弄不清當年是出於什麽目的把那張紙板還了回去。也許是為了引起陳戈的注意?真的不知道。也許戀愛真是件讓人 糊塗的事情,許多時候會做出讓人莫名其妙的事,過後自己想想都要笑噴出來,但更深的會在心中留戀那些怪念頭,會因那一份隻有自己知道並懂得的用心良苦而深 深喟歎。
一 直到大學四年,我都會時而想起那張紙板,卻也始終不知道是誰送的,世上還有這麽偉大的人嗎?偷偷與人好處,不肯說,也不肯在人發達之後跑來沾喜。這個人, 如果不是陳戈,也應是一個極好的人,如果嫁不成陳戈,也一定要嫁給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很寶貝我。真的,有一段日子,悶得要死的時候,我確確實實是這麽想 的,而且如果當時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也許我當真就嫁了。又怎樣呢?誰怕誰啊。
可是,誰會肯等這麽久呢?已經快五年了。他還不來索取應得的酬謝嗎?他不怕我會嫁掉嗎?他那麽肯定我會記得他並等待他嗎?他真的隻是想祝福我,希望我好,卻不求我任何回報嗎?
在我,這麽多年的心思裏,多麽希望送我紙板的那個男孩是陳戈啊。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我的心情也仿佛晴朗了許多。這樣的日子,我不能太多地沉溺於往事,傷感是不能代替理智的。今天,我必須做個了斷,必須了斷一切。我要結束等待,結束長達八年的等待,無論如何。
陳戈 該回家了吧。他剛才去哪兒去了?是去曉菲家了嗎?他們會不會很快就結婚了呢?尤其陳戈的父母發現事情出現旁枝?曉菲愛陳戈是不用多說,可是陳戈愛曉菲嗎? 果真如哥哥所說曉菲是一個美麗可愛、活潑開朗的比陳戈小好幾歲的小女孩嗎?那麽陳戈會愛她嗎?我一直自私地認為,他可以愛她的容貌,愛她的青春,但不可以 愛她的心。愛一個的心是同樣需要用心去愛的。我無法忍受陳戈用心去愛另一個女孩,而不再是我,甚至不曾是我。在這一點上,我承認我是自私的且無理的。曉菲 是陳戈的女朋友,他們應當真心相愛,我算什麽呢?我不禁苦笑。是啊,我算什麽呢?曉菲,我無意與你爭奪什麽,我隻想知道在你之前,陳戈是否曾經在乎過我。 如果你們是幸福的,我將永不再打擾。我向你保證。
我 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冰冷的感覺自心頭彌漫到全身,我的手,我無法置信地發現我竟抓不起話筒。天啊,難道是天在阻止我嗎?還是對陳戈的在意超過了我的以為? 我是這麽地在意他,從前是,現在是,也許日後還是。但這份感情--即便如我所想曾經存在,依然存在,又何嚐會有未來?!
我無法理解我何以這樣恐懼,懼怕事實的來臨。即便陳戈從未在乎過我,甚至忘記了我們這麽多年的同學情誼,那這樣一個寡情絕義的人我又怎會再心愛呢?可是,話雖這麽說,真正坐在那裏要撥通電話對我來說卻是那麽艱難啊。因為它對我這麽重要,重要的不亞於親手掀開我命運的底牌。
緣分天定。我咬咬自己的嘴唇。終於再次撥通了陳戈的電話。話筒那端立刻傳來了那樣親切又陌生的聲音,仿佛他一直在等。
“找 誰?”是陳戈的聲音。雖然很多年了,但我確信那是陳戈的聲音,我是深深記得的。我終於又聽到他的聲音了。這一晃竟已有六年之久!滄海桑田的變換也許需要千 年,但我的一生中,彈指一揮間的一生中,有幾個六年,又有幾個這樣純淨剔透年青美麗的六年?淚水已經滴在了話機上,濺作無數顆亮亮的水珠。尤如我的很苦很 難的心,看在表麵上隻是一張溫柔含笑的臉,誰會知道那笑也許是我心中一顆鹹澀的淚。
我突然想掛斷電話。我不要知道什麽事實了。我害怕聽到陳戈的否定,我沒有勇氣接受它。這麽多年,我都已經沉默過來了,一切照舊運轉吧。我不要知道真相。至少我還有夢可以做,至少還有一些美麗的往事可以回憶。
可 是,我的淚更大量地湧出來。我的未來,我的依然不肯放棄不肯死寂的心以及那漫長的一生,難道靠死死守住那些僅有的、日漸遠舊的記憶過活嗎?從年少到白頭, 難道真要這樣枯朽乏悶地生活嗎?不!不!!我暗地裏拚命地咬自己的嘴唇。我需要重新開始,我需要振奮。因為我的背後還有那麽多人在望著我:父母、兄弟、親 人朋友,他們不願看到我日夜消沉,我必須也隻能以我的奮起給他們以希望。我不能太自私。陳戈,原諒我的出現。
“哪位,請講。”話筒那邊,陳戈的聲音有如隔世。
“陳戈在家嗎?我找陳戈。”明知那就是他,我卻習慣地拐了個彎。對陳戈,我永遠都是這樣迂回著。我不要他知道我那麽在意他,記得他,甚至幾年不見也能聽出他的聲音。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掩飾自己的感情,直到掩蓋了本就美麗的一切。
“我是。你哪位?”他的聲音一下子放溫柔了許多。
好艱難啊。我是誰?我但願此時我不記得我是誰。我但願此時無所謂我是誰。我隻願這樣握住聽筒,靜靜地聽他。如果他忘了我,我就掛斷電話。我提醒自己,做好了隨時放話筒的準備。
“我是沁兒。”緊張得不能再多說一個字。我在靜聽他的反應。
“啊! 沁兒?真的嗎?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沁兒?你在哪兒?你是在家裏嗎?”他的聲音一下子熱烈起來。我能觸摸到他的興奮與激動。但他仿佛並不驚訝,好像他一直 在等我的電話,好像我們從未曾分離過,未曾有六年的音訊杳無,好像我們常常是這樣在電話中聊天,彼此給對方一份由衷的快樂與驚喜。
那一刻,我竟有一絲恍惚,仿佛時間並不曾流走,還是初初相識的那年,我們親切、無忌又友好。
那 一連串的問題不但緩解了我的緊張,我幾乎是冷靜的了。他記得我。從他那急切的毫不掩飾的聲音與詢問中能感覺出他深刻地記著我。我突然覺得很滿足,滿足得可 以不必問他是否曾經在意過我,喜歡過我。隻要這樣依然與他保持那份很久很久以前的純摯友誼,隻要能夠這樣平靜而快樂地與他交談,傾聽他親切又熱烈的聲音, 我就知足了。真的,對陳戈,隻要他給我一點點,我就會十分的快樂。我從沒有想要過他的全部。
“我在家裏。”說不清,我的心中有一份隱隱的失望。我倒有一絲希望陳戈已不記得我了,那樣,我的故事將是一個多麽慘烈又動人的悲劇啊。因為,我一直以為悲劇是人生的劇幕中最美麗與永恒的,我一直以為我的生命中悲劇多於圓滿,浸透著一種淒豔孤絕的蒼涼。
“你怎麽樣,好嗎?”他輕輕地問。隻一句,便融注了千言萬語。
我的淚攸又爬上眼睛。我其實做不到與他這樣平常地聊天的,我已經做不到拿他做一個尋常的朋友看待了。他的一言一行何其有力地左右著我。我們再也回不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很好哇。你呢,你怎麽樣?”我強笑著問他。所有已準備好的話都忘記了,隻剩下這麽幹幹的幾句。想象中,我不應是這樣與他交談的。但此刻,我無法多說一個字,我不想也不應當流露太多。
“我,湊合吧。就那樣。”陳戈仿佛不願多說自己。話到這裏,仿佛斷了,我們握著話筒,一時間竟無從說起。
“你快結婚了吧?”我不知如何冒出了這麽一句話。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卻也不怎樣懊悔,這也是我想知道的,而且也是回避不了的事實。
“沒有,還沒到那份上,遠著呢。”他幹笑了兩聲,仿佛掩飾自己的尷尬與我這個問題的冒失和唐突。
“你收到過我的信嗎?我給你寫過信。”我突然問他。我不能錯過這次機會,讓這一次把一切事情都搞明白吧。我的心中剛剛升起的一絲溫柔又被一種絕決的悲哀包裹住。
“信?”他好似愣了一下,隨即說“收到了。”
輪到我愣住了。陳戈收到了我的信。那信又是怎麽回事?
“你收到了?”我反問。
“嗯。後來他們把信給我看了。該讓我知道的還是得讓我知道。”他含混地一帶而過,仿佛不願細談這件事。
我感覺到自己的頭腦一下子冷靜下來。他看了我的信,卻沒有給我回信!為什麽?他還是不曾愛過我,還是我自作多情了這麽多年。我幾乎想就此放下電話。
“那你為什麽不給我回信呢?”我無法不相逼。不知羞也就這一回了。
“唉”電話裏陳戈長長地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我無法再追問下去。又是沉默。
“陳戈,我問你,那張紙板是你送給我的嗎?”我從不知道自己原是這麽一個臨陣不亂、顧全大局的將才。戰場上,我相信我一定是一個可以殺得對方片甲不留的勇士。
“紙板?是考試用的嗎?”他猶豫著說,停了一會兒,仿佛下定決心似的,突然說:“對,是我送的。你怎麽知道的,是別人告訴你的嗎?還是你猜的?猜得這麽準?”
那 麽輕、那麽淡的幾句話,於我,卻如五雷轟頂一般。我仿佛置身於一個萬丈冰淵之中。那份痛又豈止是寒心徹骨。這麽多年,我一直不知道的事,而今卻這麽平淡地 又知道了答案。是緣分嗎?我和陳戈,是怎樣的一份緣啊。而這麽多年,陳戈,他就眼睜睜地看我在他的溫柔網中掙紮嗎?我突然覺得一切都象是一場夢。一定是在 做夢吧?我使勁咬了唇,痛,且有一股鹹甜的味道。那麽是真的?!陳戈,他怎麽能瞞我這麽多年?那麽這麽多年我的相思不是一廂情願了,那麽他的那些眼神真的 是溫柔而憐愛的了,那麽他真的曾那麽深沉地愛過我了?可是,這麽多年了,現在,現在說明了這一切,是不是太晚了呢?為什麽不肯早些告訴我?當我已經希望他 說不的時候,他卻偏偏說了是。太晚了,一切遲得都讓人無喜無痛。
“那麽那天騎摩托車的人也是你了?”我能感覺到自己聲音的冰冷,但我已無法使它溫暖起來。
“對,是我。”這次他不再有絲毫猶豫“你怎麽看出來的,你的眼神有那麽好嗎?”
不 用再問了。他怎麽可以這樣從容平靜地回答?除了那麽一點點的尷尬。他怎麽可以?我感覺這一定是老天在捉弄我們吧?是誰,我仿佛看見有誰在那裏看著我,看著 我的無奈與惶恐,他在陰陰地笑呢。冥冥之中,我們,這些凡人,原是在做演一出出的悲喜劇給誰在看吧。我的心中竟仿佛沒有悲哀,空空的,一無所有。我甚至能 感覺到我的聲音同樣很空很飄很遙遠。
“為什麽?為什麽當時你不告訴我呢?”我的聲音冰冷乏力。我知道不會有答案的,即使有也無意義了。
“唉。 當時,當時不能說也不知如何說。”陳戈長長地歎息擠進我的耳朵,飄忽著,有一種重極而輕的感覺,又好像這聲歎息本是一直隱藏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裏的,此刻 卻從陳戈的口中發出,將我心中的哀息也牽連著拔出來,拔出來,彌漫著,仿佛到處都是沉沉幽幽的歎息。是的,當年我們還那樣年輕,年輕得不知如何表達一份 愛,而我們又是那麽稚嫩,稚嫩得無力承受一點點愛的挫折。陳戈,我在問你,我又何嚐不是在問我自己呢。我何嚐不知道你同樣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如我無法回複 自己。也許,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吧。老天終於肯讓我們在走過這麽多年之後明白地知道從前。也許我們還是幸運的,這世上必有許多暗暗相愛的人未曾揭開那層紗 吧,所以這世界無論現今怎樣得頹廢、粗俗與糜華,在層層枯朽的表象下總會有那麽一點讓人心動的美麗。
“那 麽大二時,我寫信問你,你為什麽不回信呢?”我的心中在一刹間湧上一股怨恨,我幾乎是在質問陳戈。是的,三年前,我曾心血來潮寫信問過他,我給過他機會, 可是他卻沒有回信,一切仿佛石沉大海般。讓我怎不懷疑那紙板不是他送的呢?讓我怎還有勇氣繼續追問他是否在乎我呢?讓我怎不斷定我是一廂情願呢?可是,事 實卻又是如此,我怎不怨他。三年啊,如果三年前他回答了我,我們之間的情形將絕不是這樣。那就不會有曉菲的出現,不會有我現在如置身冰穀的蒼涼與悲哀,不 會有我們這樣相對無奈恍如隔世的歎息。三年,可以改變我的整整一生啊。
“是 那封你署名浮塵的來信嗎?我給你回信了,我告訴你一切,而你卻沒有給我回信,我以為......唉。”他給我回信了,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封信上我的署名浮 塵。三年了,他還記得那麽清晰,他一定是保存著那封信時時翻看,或至少深深地印在他心中了吧?陳戈的話語仿佛字字撞擊著我的胸口,我覺得胸腔中堵滿了東 西,我簡直無法呼吸了。我想喊,可是什麽也喊不出。是天命不是嗎?如果說我從前曾以算命看相為樂過,那麽現在我才真正明白命運豈是凡人所能評說的,在冥冥 之神麵前,我們是多麽渺小與卑微啊,我們怎會知道前生與來世的種種呢?他以他毫不經意的一顰一笑之中俯瞰著世人翻江倒海般的喜怒、傷心、痛苦和淚水,而渺 若微塵的我們又談何主宰自己的命運呢?神啊,不求我一生大福大貴,但求不要這樣碎心粉骨的捉弄吧。
陳戈,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也許真的是我們之間緣分已盡了吧。但必是前生我們曾經歡娛過,而今生,是我一再地沒有認出你,沒有用心去把握你。
許 久,陳戈問我“你已經留在北京工作了嗎?是一直就留在那裏不回來了嗎?做什麽呢?”陳戈,不要再問這些了,這些都不重要。為你,我可以隨時從北京回來,即 便不要戶口。當初留京工作時我是這樣想的,如今我還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回來又能做什麽呢?曉菲怎麽辦?你的父母又怎麽辦?確知你和曉菲關係的朋友你又如何 對他們解釋?在我們麵前橫亙的不隻是命運的手掌,還有世俗的重重壓力。
我沒有回答他。在他,知道這些又什麽意義呢?我的心很空又仿佛很亂,我不想再與他交談了,但我又是多麽不忍放下話筒啊,這一記電話也許就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聽他的聲音了。
“我們見見麵吧。我想看看你。我們好好談談。”陳戈艱難地說,語氣中卻又那麽堅定與熱切。
“見麵?還有必要嗎?”我絲毫不斟酌自己的用詞,隨想隨說出口來。我多麽希望對陳戈,我從來都是這樣不加任何掩飾的啊。
“你 的女朋友呢,你們不是很好嗎?”我沒有給他留任何餘地,語氣中分明地挑釁與倨傲。是的,我可以一身輕鬆地去見陳戈,但是他可以嗎?他還是當年那個溫溫脈脈 無限深情地盯住我的男孩嗎?他一定也曾那樣注視過曉菲吧?而我,對感情不能容忍一星半點瑕疵的我能無視他的過去嗎?見麵,又有什麽結果?徒增遺憾與傷感罷 了。況且,他早已在我心中,又何必急於一時就見麵呢?至少,現在,表麵的自尊要我堅決拒絕。
“這 跟她沒有關係。我們就算是老同學也還應見見麵敘敘舊呢。許多事我們應當好好談談。而且,我想見你。”陳戈輕緩而肯定地加上最後一句。如果在若幹年以前,他 這一聲對我就如聽到了天籟之音。而現在,現在給我的卻是無限的疼痛與悲哀。陳戈的聲音裏依然是那樣溫暖又寵寵的,仿佛從前他注視我的目光。好像在陳戈眼 裏,我永遠是一隻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被他關切又小心地嗬護著。陳戈,謝謝你。也許這幾多年的風風雨雨已磨礪了我,成就了我,可是,任我有怎樣一顆堅強又粗 糙的心,對你,對這一份感情,我永遠都是脆弱易碎的,永遠是那個默默無語靜靜流淚的傻傻的小女孩。可是,越是如此,我越無法麵對你,無法跨越千山萬水,穿 過世事滄桑而與你執手相向。陳戈,我做不到,我大方不起來,無法心如止水,我更害怕我們這樣衝動地見麵會傷害到更多的人,尤其是善良無辜的曉菲。我們沒有 理由這樣對待她。
“沒 有必要再見。”我冷冷地說。多年以前,我也是這樣冷冷地扼殺了陳戈和我心中燃燒的火焰,扼殺了我們可能生生世世的一份情。可是,陳戈,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對 你說我心中的感受,這幾多分鍾裏我仿佛曆盡我世間所有的滄桑與悲涼,而我的心又仿佛被什麽溶化又重塑,我已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已經清醒又理智地睿眼看到了 我們的從前與未來,如若此刻描撰在小說中,我一定是頃時間滿頭白發叢生了吧。
“見見吧。”陳戈堅持著:“你幾時回京?我去找你。”他那樣急切,仿佛放下電話就要來。
“不要問了,陳戈,我不會見你的。”不要再問,陳戈,我在心中喊,再問,我就堅持不住了。
陳戈 沒有再問。他好像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麽。他長長,長長地歎息著。我的淚無法抑止地掉下來。陳戈,你為什麽還這樣歎息呢?你應當不再是這樣傷感又憂鬱的了。你 已經擁有了那麽美麗可愛的一個女朋友,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又在感喟什麽?你的心中還有什麽牽掛與遺憾?該這樣摧人淚下歎息的是我啊。
我就這樣握住聽筒,分分秒秒地珍惜著,即便是他間或而來一聲無奈的歎息。可是,聽筒裏卻分明偶爾會有幾聲強自壓抑的哽咽。陳戈在流淚嗎?是在因為我嗎?這樣的悲喜誰又能從容麵對呢?其實,我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終 於,我說:“今天就談到這兒吧,我要掛電話了。”我怕我們一直這樣傻傻地在電話中相互歎息著,我會放下暫存清醒的念頭,不顧一切地立即見到他。可是,我們 畢竟是成人了,即使我們曾因年少時的單純無知而斷送了我們共有的未來,而現在我們卻依然沒有理由象年少時那樣衝動魯莽不計後果。
陳戈沒有回聲。許久,他說:“你還是那麽倔強。”聲音裏卻是分明地憐愛與心疼。陳戈,你不要這樣寵我,小心我,你為什麽不再追問一次,再堅持一次呢?我會答應你,所有。
可是陳戈卻沒有再說什麽,什麽都沒有說。多少年來,我們一直是這樣彼此如謙謙君子樣,互相尊重又相互試探,誰都不肯先邁出一步。也許就因為我們太在意對方,太在意這份精致美麗又易碎的感情,所以才失去了太多機會。從前是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我輕輕地掛下電話,那邊卻隱約地傳來陳戈的聲音“我明天給你掛電話......”
不用了,什麽都不用了。我呆呆地坐在那裏,仿佛剛剛做完一個紛亂的夢,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糾纏啊。
幾分鍾呆怔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昏天暗地地痛哭失聲。這都是怎麽回事啊。我隻是喜歡陳戈,在意這份純美的情感。這本是一件最最簡單又美好的事,何以這樣地折磨我?難道幸福之於我竟是如此遙遠與艱難?
仿佛這麽多年的淚水、委屈和傷痛,都在這一刻衝擠過來。我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這樣地哭了。很多的時候,我要自己挺住,再挺住。我不要哭,也哭不出。我一邊傷心欲絕,一邊卻又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舒適。
我就那樣坐在沙發裏,旁若無人地放聲悲歌。一時間感覺天地待我如此仁厚又這般刻薄。說不清是為這麽多年的心願得償歡喜還是為感情的飄渺和人世的無常而心痛。
二
回首傷情處
正是情太怯
陳戈,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這一切呢?原來我們之間真的存在那些美麗的故事,原來那些脈脈溫溫的眼神,那份無言但深深的關懷並不是我的猜測與感覺。它們曾那麽動人心魄地存在過。
陳戈, 記得嗎?我們的初相識。那時我是個瘋丫頭,活潑好動,而你還是個與我同高的有幾分羞澀又有幾分頑皮的小男生。我們就那樣你看我一眼,我瞟你一下共同走向了 我們的座位。你曾是我的同桌。陳戈,這麽多年我曾有過無數個同桌,而那首《同桌的你》唱起時,我能想到的隻有你。仿佛這麽多年隻與你一路同桌而坐走來。 陳戈,許多事,走過之後,再回頭,我們會發現一切早已命定。
那 時老師發下作業本,要我們寫上自己的名字。而你的筆恰巧已收起來。於是你等我寫好後便毫不客氣地借過我的筆,寫下你的名字。這一幕無心記取的情景在我的記 憶中是多麽清晰啊。十年前,一臉孩子氣的你,穿一件白襯衣,幹淨而整齊,微伏著身體,認真而用力地寫著兩個字:陳戈。那樣的兩個字,不漂亮卻永遠深深地印 在了我的心上。
那 時,我們是同樣頑皮的兩個。有次竟因回答不出一個簡單的幾何概念而被雙雙罰站。也許因為我太貪玩了,班主任在沒過幾天之後便把你調到了我的後麵。而短短幾 天的相處,我已對你生出一份好感與親近。而你,也小聲嘀咕著:“好好的,幹嘛要調位子呢。”因了你的這句話和我心中的隱隱的難過,我竟對班主任生出一分不 滿,而在若幹年後,回首往事時,我幾乎要對她生出一份怨恨來。誰能說不是她拆散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呢?
所 幸的是我們前後座,依然很靠近。那段日子,真的很快活。我們彼此心中純淨而透明,依然如孩子一般,那個世界是那麽幹淨、剔亮。我喜歡你的單純善良,總把你 當作一個小弟弟看待,有時也會毫無心機地逗你一句。有次,你問我一道幾何題,兩個麵是如何連到一起的,我當時隨口就應了一句:怎麽連(戀)?自由戀(連) 唄。一下子,倒是你的臉紅了起來。你還真是個孩子。記得當時我們前後座兩張桌子,四個人,隻有你一個是男生,我們卻可以那麽友好和諧地處在一起。有次,你 感冒了,不好意思當我們的麵擦鼻子,你總會調皮又幽默地抱歉道:對不起,我要方便一下。然後把腦袋深深地埋在桌子下麵“方便”。起初我們不理解,後來就哄 然大笑起來,而你,也會漲紅著臉傻嗬嗬隨著我們笑。陳戈,初識的你是那麽天真可愛!
那 時,我喜歡吃糖,僅有的零花錢差不多都花在零食上,有時也會偶爾分給你一顆。而你也會經常從家裏拿來糖果我們大家一起分著吃。但那次卻不同。當時你求我幫 你畫一個幾何圖,我開玩笑說:畫圖可以,但要請我吃糖啊。你二話沒說答應了。而過後,我已忘得幹幹淨淨,那本是一句玩笑,無心話,況且我也不是一個求報酬 的人。你卻在第二天,當你的同桌和我的同桌都出去之後,你叫我,我回頭問你什麽事,卻見你斜探著身子,目光示意我向下看,隻看到你的手裏裝了滿滿一把花花 綠綠的糖,從桌子下麵費力地伸過來。陳戈,當時,我真的有一點感動,你原是這麽細心。我笑問你:幹嘛這麽費勁?從上麵給我不好麽?這次你沒有笑,隻是紅著 臉,沒有回答我為什麽。一生中有很多次別人遞糖給我吃,唯有這一次印象那麽深,猶如隻有這一個人曾經遞給我糖過。
那 時,你總是毫不掩飾對我的好感與欣賞。你會當著很多人的麵說沁兒是個好女孩。我知道以你的標準,在我們那個班級中沒有幾個好人,而我就是一個,何其幸啊。 你會十分羨慕地說,沁兒你的字怎麽寫得那麽漂亮,你的文章怎麽會寫得這麽美,你的畫怎麽會畫得這麽好呢?我雖會為你的讚美而感到得意,卻從不肯答應你的要 求,送你一幅我畫的水墨蝦。那些畫我現在看來十分的幼稚,卻被你愛不釋手地撫弄著,讚歎著,你那麽熱切地希望得到一幅,而我忘記究竟為什麽竟終未答應。有 時我想,如果早知道日後會與你生出那些情意來,我會答應你任何一個微小的要求。可是,畢竟那時候我們還是那麽單純又簡單的小孩子,甚至不知情字。
初 中畢業留言時你在我的本子上寫著“敬贈學友沁兒”,剛寫下這一句,你的同桌就在旁邊叫起來:“他偏心,他給誰都寫‘贈同學某某’,給你卻寫‘學友’,不公 平。”我不知所以地望向你,你沒有分辯,隻是微笑著看我。我突然在那一刹那間注意到你已不是那個與我一般高,動輒臉紅的小男生了。不知何時你已超過我半個 多頭,並且眼神那麽鎮定坦然得讓我臉紅。
陳戈 這也許是我們最相知的一年吧。我們快樂而坦蕩地彼此了解,彼此接納,彼此吸引,成為好朋友。這是我們之間友誼最純淨的一段日子。而此後的這麽多年我們之間 再也沒有這麽接近,再也沒有這麽心地坦蕩,沒有一絲雜念地交往。而我,有時候會冥想:如果我們之間依然能夠保持這種純潔的友誼,我們就不會在日後的歲月中 為這份感情耗盡心力,我們就會在日益粗俗的社會裏至少擁有這麽一份賞心悅目的情誼。
可是,命運卻從不肯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它總是出奇不意地改變著一切,而我們隻有順從地跟在它的後麵。
就是那年,一場突然的變故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在生活的壓力與世俗的排擠下,仿佛被催生了一般,迅速長大,我再也不是那個能瘋能鬧,又吵又笑的女孩,我變得敏感、脆弱、憂鬱、孤僻。擺在我麵前的是一條無法選擇,漫長而又艱難的路。我惶恐又無助地走著。
但 是,上天卻又是眷顧我的,它知道我的孤獨與寂寞,它讓你來陪我。陳戈,知道嗎?我本以為考完中考後我們可能見不到麵了,因為我們報考的學校不同。但那天, 坐在教室第一排,真切地看你背了一個大書包到我所在班級的門前,對班主任說你和本班的一個同學對調了一下。於是看著你那麽輕鬆地走進了這座教室,代替了那 個尚不認識的陌生人,我心中的喜悅與快樂竟無法形容。在那樣的情形下,你的出現與相伴是一件多麽令人激動和欣慰的事啊。
而陳戈,現在回想起高中那四年,在我對你深深的迷戀之外,對你,更有一份由衷的感激。無論日後我們究竟會如何,對你,我的心中都會永存一份謝意。感激你的相伴,感激你的友愛與鼓勵,感謝你那雙溫情又默契的眼睛,感謝你那樣無言又堅持地支撐。
在 我,高一最初的那些日子真的很美。在那麽多陌生的麵孔重疊的後麵,每次回頭都會碰見你迎來的目光,仿佛你一直在注視我,我也一直在注視你,我們的眼睛從未 分離過似的。於是那段日子我很愛回頭。上課時有個很小的借口,我便會回頭向人群中望去,然後與你的眼睛相遇,哪怕隻是那短那麽短的一瞬間,我也會滿足,會 在抑鬱的心底浮起絲絲縷縷的甜蜜與溫暖。
我們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我們互望的眼神中除卻那份默契與坦然外,更有一份初初萌生又無法言說的情意。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問自己,何時陳戈不再是那個不黯情事的小男生,而何時你又闖入了我的心裏,為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未曾知覺?
高 中是一個危險的年齡段。初長成的少年帶著一份無人聽說的喜悅與苦悶,在渴望與拒絕之間,掙紮著試敲一扇神秘的門--愛情。這原是一種本能,是人性最初的萌 動。可是,在我們那時這些情感卻被強自壓抑著,甚至被無情地摧殘著,有多少美麗的情感連同一顆稚嫩自尊的心就這樣被扼殺了。
記 得嗎?我們那時的教務主任,是個有名的“獵手”,她專門幹那種捉談情說愛的少男少女的事,並以此為樂。她總是在電影快要散場時躲在出場口,看到成雙成對的 學生,便會一隻手抓住一個牽到學校示眾;或者晚自習時在教室外看到有人在看小說,便衝進教室奪過那本來不及隱藏的書,若是言情小說,她會當場讀一段“精 彩”語句;甚至有同學在偷寫情書不幸被她抓住時,她便毫不留情又十分投入地朗讀:“親愛的......”。有次她在全校大會上說,大家不要喝蜂王漿,那東 西不補腦,是補激素的,喝了你們就會眼睛發綠光,心思用邪了。她不說還好,結果第二天我便發現垃圾桶裏丟棄的蜂王漿瓶子劇增。
在 這麽一位自稱嚴謹治學的教務主任的高壓政策之下,我們懾於她的威力,便時刻提醒自己,不能犯錯誤。因從她的形容中我們一直把戀愛看成一件肮髒的事情,誰沾 上它誰就會不潔,就會受人唾視。但我們誰也無法否認那份心動是多麽美好的一種感覺。因此每次學校開會點名某高年級學生談情說愛時,我們就會在臉上做出一副 不屑的神情,而心中除了佩服那人敢於直麵“老太婆”的勇氣之外,更有一份好奇與神往。
有 人說壓力越大,其反抗也就越激烈。所以那時,即便我們這些剛上高中的大孩子中,也會有人溯潮流而上,隻不過要秘密許多,被我們戲稱為“地下活動”。後來我 才知道,那時有不少男女同學曾私下約會過,不見得有什麽感情,隻想有一份體驗。而在表麵上,男女生之間又是那麽敵對,互不理睬,如一群好鬥的小雞,趾高氣 昂,目空一切的樣子,而真正的隻是一隻紙做的老虎。
在 這種情況下,曾經相熟又親密的我們也隻能默默以眼神交流我們的心情,隻在偶爾獨處時才會如從前一般無顧忌地說笑。這份親近與友愛便成了我孤獨落寞的日子中 時時倚賴的慰藉。而陳戈,曾經如小弟弟一樣的陳戈,你一定發現並理解我的沉默與憂傷了吧,你一定會記想著那個曾經愛笑、明朗的我而為我的改變有一份痛心, 所以你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兄長般的憐惜與愛護。陳戈,你以你的善良、體貼與關愛讓我記住了你。
那 些日子,一天中最愉快的時間是晚自習放學時。那時,同是走讀生的我們便會一同走出教室,沒有相約,也沒用說什麽,隻要那麽清楚地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我的 心中就會有一種輕鬆、安全又踏實的感覺。我們會推著車子相伴著走過校園裏那一段長長的小路,而每次,我總是希望路長一些,再長一些。偶爾,你會趁我不提防 時,從後麵拽住我的車子,象從前一樣頑皮地與我開幾句玩笑。夜晚裏,你一臉燦爛無邪的微笑和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會讓我一時間忘記所有的煩惱和哀愁,心中虔 誠地湧起一份感動。高中三年,即便是後來我們之間有了誤會,互不言語時,我們也是默默無語地相伴著走那一段校園的路,隻不過在一份深厚的默契裏有了一份故 意的僵持。
如 果沒有清兒的出現,也許我們會一直那樣友好愉快地相處下去,也許我就不會對你如此刻骨銘心了。我常想,在我有生之年裏,除卻父母,對我影響最大的兩個人便 是清兒和你。是清兒以她的成熟與多情帶我走進一個世界,一個有詩,有散文,有幻想,有放縱和墮落,有一份被她誘發出來的對你的喜愛。她讓我逐漸地意識到你 對於我的重要,而又是她讓我在毫不知情時失去了你,失去了你純淨燦爛的笑,失去了你不加掩飾地坦然地關心和愛憐。
陳戈, 我一直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使你一下子對我冷漠疏離起來,仿佛一直在躲著我。我不知道原委,但我知道我有一顆孤傲又尊嚴的心。我默默地看著你的疏 遠,一句話都不肯說。雖然我是那麽地在意你的笑臉和眼神。但我能感覺出來,在你力圖冷漠的眼神中依然有一抹深切的關心和在意。而直到一年之後,我才從一個 同學口中得知原是清兒離間了我們。她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麽,我始終不知道,隻隱約得知:她曾對你說,你在追求我,而我看不上你之類的話。陳戈,初聽這個消息 時,我隻感覺我們很可憐,竟那麽不自信自己心中的感覺。我怎麽可能不喜歡你呢?我早以眼神告訴了你一切。可是,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更對你有一份感謝:在那 些年月,少男少女之間,愛的拒絕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恥辱。而你卻從未因此記恨我,報複我,依然那樣尊重和關心我。陳戈,謝謝你。
雖 然我知道了這個消息,也明白了你何以疏離,但我卻無法也不肯向你解釋。要我,要依舊年少幼稚的我如何對你說呢?說我喜歡你嗎?我說不出口。那是一個禁區; 說那是清兒胡說的嗎?別人都認為清兒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些日子,我本是寫了一封信給你,卻終沒有勇氣送給你。陳戈,我終沒有向你解釋,甚至代清兒向你道 歉。原諒我這麽多年的自私與虛榮
高二分班時,本是那麽惴惴地怕與你分開,當得知與你同在一個文科班時,陳戈, 我是多麽開心啊。記得開學那天,我們吵吵嚷嚷地等在走廊上,越過那些晃動的身影,看到你,陳戈,我能感覺到你心中同樣充滿欣喜和快樂。因為我們幾乎是相視 一笑。在那一刻,我幾乎感覺我們依然是相知的好朋友,我們之間從未遠離過。也可能都長了一歲吧,我們之間的敵對仿佛消失了許多,卻依然不肯言和。但也許正 因為這份無言但深深的情意,它才顯得如此深刻又如此動人的美麗。
高 二時,我們幾乎又是前後座。那時你後麵的一個女生一直在追求你,也是那時,我才發覺,陳戈,你原是一個多麽動人的男子。高高的個子,帥氣的臉,加上一點憂 鬱、隨意的氣質,你何止打動我一個人的心呢?那些女孩子,大方又開朗的女孩,早在一年前就開始以你為偶像。陳戈,在這麽多人中,能獨得你的情意,這是我的 幸還是不幸呢?
有 天上課時,你對我說,沁兒,我們是好朋友,幫我個忙,我們換一下座位,我們到你們前麵,好不好?我知道你想躲開你後麵的那個苦苦追求你的女孩。我看到了你 眼中沒有一絲矯飾的真誠情意。你說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何嚐不明白你的心意呢?但我不能幫你也無法幫你。我無法忘記我的處境,放下一切私心雜念,努力考大學 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敢讓你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怕我會把握不住自己,我不敢用我的一生來冒險。直到現在,我才發覺我一直是多麽冷酷地抑殺著這份感情。我以 為考上大學我便會幸福,我以為我可以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我卻從未曾想到,這一路而來,我真正想要的,真正在意的原是你的那份深刻厚重的情意。對於這一點, 我是在大學中聽到趙傳的那首歌《是的當初應該愛你》時,一下子遇到知音般的感覺,這麽多年,對你,我何嚐不是在深深後悔自己當年的孤傲與矜持呢。
我終於拒絕了你。我要你遠離我,我要一份清靜,要一份心如止水的生活,那樣我才有可能實現夢想。至於我們,我不敢去想,也無暇去想。隻要知道你對我依然有一份注意和友愛就足夠了。在那時,愛情對我而言是一種奢侈。
也許這一次我又傷了你的心吧。記憶中我仿佛傷你一次又一次。我自私到無法顧及你心裏所想,雖然在我心中一遍一遍地對你說,請理解我,請原諒我。我不得不做出選擇,而我唯一的選擇便是放下這份感情,一心一意考大學。
你 理解我嗎?陳戈,那些年中我不再是個尖子生,我因為種種原因隻有考大學這一條路,而其他,在我認為都是死路。我一直在意你,在意你對我的感覺,可是,我又 是那麽倔強與謙卑,我不會讓你知道我承受的巨大壓力,我更不會讓你知道你的友愛和關懷是我的小小世界中唯一的一份支撐。那時,我是一個多麽孤獨、任性又矛 盾的小孩啊。
你 一定是理解並支持我的,是不是,陳戈?你沒有怨我,一如既往地把一份無言的關心和祝福用你的眼睛告訴我。那些日子,我特別喜歡坐在靠走廊的窗前,以看雲, 看天,看落陽為借口,而真正的,隻為你總會在經過我的窗前時突然轉向臨窗的我,投一注深情與憐惜令我低眉。在我故作空無內容的眸子裏,陳戈,你一定也會看 到我無法掩藏的溫柔與羞澀吧。那是些多麽美好的瞬間啊。以至我在上大學時,總喜歡坐在靠窗的座位,怔忡地看著窗外輝煌的燈火,別樣的天空,會驀然想起你定 格在窗前的那張帥氣年輕的臉和你那樣溫柔又溫暖的眼神。而在魂回夢醒時驀然發現這一切已永遠不再時,心中會湧起無限疼痛與悲涼,陳戈,你可知道我這麽多年 裏多少回就在這怔忡傷感之間淚流滿麵,痛不可止。
陳戈,多願一切重來,我依然是那個倚窗看雲的憂傷恬淡的小女孩,你仍舊是那個臨窗而過滿眼情意的小男生啊。我會衝你快樂的一笑,迎住你的目光,不再逃避,告訴你我原是這麽這麽地喜歡你,我不會再違心地拒絕你。
我 曾一直以為我沒有做錯,我曾一直以為我是理智又堅強的,可是,這麽多年,在我擁有了自己從前夢想的一切之後,才發現你是我唯一的夢想,唯一的企盼。可是, 這一切還會再來嗎?會嗎?常常祈望這世間真有神靈能滿足我這個願望,我會不再錯過,我會十分珍惜,我會不再執拗又不舍地放棄你,放棄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心 動。
記得 高二那年植樹嗎?這些有一段時間我已忘了,卻在大二時一次與同學在汽車上談起清明植樹時,驀然想起那年的情景,讓我突然之中希望一切停止,重回那年,那段 時光,那條清晨中異常潔淨芬芳的小路。你早早地等在我必經的路旁,仿佛還有一絲未醒的困倦。你一定已等了很久。可是,那時的我,矜持地不可理喻,在我遠遠 地望見你時,便下定決心不去理會你。我終於無視地漠然從你身邊走過,甚至不曾再看你一眼,而陳戈,我的心中又多麽渴望你能有勇氣叫住我啊。可是,你一定無 法容忍我的絕決吧,一定無法理會我何以如此的孤傲與無情,你沒有叫住我,任我走過,任我無端由地把一份真情走到盡頭。陳戈,你何曾不是這樣矜持地斷送了未 來呢?當同學都聚來時,再回頭看你,你已不知去向。我的心中有一份沉甸甸的悵惘與失落。我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地戕傷自己,戕傷這份感情,又這樣再而三地 傷及你。陳戈,我真的不知道。一個處在絕境中的女孩,一個象我這樣驕傲、倔強、自尊又自卑的女孩,這樣任性地割斷唯一的一條救命繩索,我是在執著地走向一 條不歸路啊。雖然你一直被我珍藏在心中最深最隱秘的一個角落。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如何把一切都做得更好,在我年少時未曾經事的心裏。
有 次,輪到我們這個組衛生值日。因為是星期六,許多人都有意見,想早點回家,身為組長的我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的時候已有幾個人逃走了。剩下的男生隻有你一 個。當時你站在走廊裏與樓下喊你回家的同學訴說著你的不滿。我一下子不知從哪裏來的那麽大的火氣,衝你厲聲叫喊,而你隻不過是輕輕地回了我一句,我便怒不 可遏地將手中的掃把向你摔去,轉身回到教室裏哭了起來。陳戈,原諒我當時的驕橫與率性吧。我是那麽敏感與脆弱,我可以忍受任何人的反對和委屈,唯一無法忍 受的是你的反對。我無法容忍你對我的輕視與忽略。所以這麽多年我用硬殼將自己層層包裹起來,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並保護自己。而那次你卻讓我 真正地感動:你在我哭時竟默默地跑下樓到食堂打來兩盆水。你本是可以不加理會我的,你本是可以在我的驕橫之下一氣而去的。可是,你卻沒有。陳戈,這麽多 年,我一直想對你誠摯地說聲對不起並謝謝。謝謝你對我沒有原則的包容。我不知道,除卻你,還會有誰會這樣地寬容地待我。
也 許,陳戈,我這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你摔掃把一定讓你真正地生氣了吧。因為從那次後,你再也沒有主動對我說過一句話,甚至在你過生日時托同學遞糖過來給我 時,甚至在我在體育課上踢足球用我的皮鞋踢傷你的腳踝時,我一個勁兒地問你要不要緊,一個勁兒道歉時,你卻一直抱住受傷的腿繃住蒼白的臉一句話也不肯說地 隻不停地搖著頭,搖著頭。陳戈,直到那時,我才發現你原也是如我一樣地倔強與自尊。而兩個同樣倔強與自尊的人走不到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便如今日的情 境也無所謂悲哀了吧?
我 一直在注意著,關心著你,陳戈,你知道嗎?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後來我才知道是清兒對你說了什麽之後,你就開始變得玩世不恭,日益消沉。你學會了抽煙,喝 酒,甚至打架。經常會聽見你在與同學談論昨天又喝了多少酒。你不再用心學習,雖然你是個聰明的學生,你開始頂撞老師,與老師作對。你原是一個乖孩子啊,你 幾乎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完完全全的壞學生了。陳戈,你知道我是多麽擔心又痛心地看著你的變化嗎?你知道我是多麽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嗎?你知道你這樣折磨自 己也是在變相折磨我嗎?你在加重我的自責與悔恨,你讓我覺得欠你太多太多,你讓我本不堪重負的心靈為你又套上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枷鎖。這麽多年,在我擁有了 自己夢想的一切之後,唯一想做的便是能彌補你些什麽,減輕對你的愧疚與負罪感。而你,這麽多年卻一直是在給予我,從未要求我做什麽。
有 一次晚自習放學時,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車鑰匙丟了,便與同學衝出教室去找。而你一定是聽到了我的同桌在說這件事。那天很晚找到了鑰匙,當我推著車子走出已經 空寂的校門時,陳戈,我看見你,我看見你正焦急地向校門口張望。你是在等我嗎?我卻是這樣認定的。因為你回家的路在另一個路口,而你也從未在放學時等在這 裏。陳戈,當時我竟希望自己的鑰匙丟了,希望自己是無助又可憐得從校園中走出,陳戈,你會放下麵具,一如從前一樣來護住我,安慰我並默默地送我回家嗎?
那 次學校組織我們出去遊玩。你一上車,便向我身後的座位衝來。而那個可惡的班主任卻以坐不開為由讓你們幾個他不喜歡的學生下車到別的車上去。可是,別的車已 滿了,當你興衝衝地再上車,衝向我身後的座位時,那個位子已經被別人占去了。陳戈,知道嗎?那一路上看著你坐在司機旁邊,一張落寞憂鬱的臉,我一直在心中 反複地吟唱著當時一部新加坡電視連續劇《人在旅途》的那首主題歌,“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千山萬水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很多年後的 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麽我會這樣地喜歡這首歌,她唱的是我。
高中畢業考試是在那個大階梯教室進行的。我恰巧和你坐在同一張桌子。許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這真是一種宿命。最初的相識是與你同桌,而象征著中學結束的考試我依然與你同桌而坐。是不是命運一直在暗示我們什麽,而我們卻總是不經意地將它們都忽略了。
考 數學時,我忘記帶表,便向你求救,你沒有說什麽,隻是很快地摘下表推向我。最後一門是英語,那天中午我睡過了頭,醒來時已經是考試時間,匆匆趕到學校時, 已經開考快半個小時了,差一點沒能進考場。當我緊張又慌亂地坐在座位上,看見你為我碼得整齊的試卷,以及你那詢問又鼓勵的一眼時,我心裏便很快安定踏實下 來,鎮靜地答題。結果那次我的英語成績依然很高
高考那天,每門考試出來,都會發現你已早早地交了卷子,在樓下等我和你的一個哥們,然後一路上你隻是默 默地聽著我和你的哥們的交談,卻未曾插過一句話。我考得並不理想,但我覺得至少這是一種結束,是一種解脫,是我壓抑了三年終於可以輕鬆坦蕩地麵對你的時 候。無論這場考試會給我日後的命運帶來些什麽,我隻想以它作為一個新的開始。陳戈,我不想放棄你。我已經打定主 意,考完試一定要與你言和。我會先對你說。可是,最後一門考試我急急地出來找遍了整個校園,卻不曾有你的半點影子。陳戈,你是不打算讓我有回頭路可走,是 嗎?你知道考試一完我就會放棄這幾年對你的冷漠與敵對,會再次對你笑靨如花,是嗎?而此時的你,已經是別人眼裏十足的混混,你覺得你的自卑與不配,是嗎? 可是,陳戈,我從不介意這些,我知道你的從前,你的本質,我知道這一切發生的原委和經過,我絲毫不介意你現在的消沉與失敗。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那個我在 意的善良可愛、關心我,憐寵我的男孩。
可 是,我終於沒有找到你,沒有在依稀還有高中三年情景,依稀還有我們年少身影和氣息的校園中找到你,也終於沒有將隱藏在心底三年的話對你說出口,終於沒有圓 我高中三年的另一個夢想:與你重新找回那份坦然、純淨的情誼。而這句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永遠的遺憾了。許多時候,一些該做的事,一些該說的話遠離了當時的 環境和背景,再做,再說時已經不會那麽有意義了。所以,那本應在六年前就了斷的一段往事,就這樣延延綿綿地牽製了我的一生。
當 我拖著疲憊的身心再回那座校園時,我是抱著再玩一年的心思去的。因為我知道我已不能再背負任何一點壓力。但我又不甘心這樣放棄三年中我苦苦追求的夢想。我 必須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這三年中我過得很壓抑,很苦,我甚至從未體驗過作為青春少女的夢想與歡樂。我要自己過一次真正的高中生活,哪怕又是虛度了一年。可 是,在我的心底,在我依然倔強與自尊的心底,我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圓這個大學夢啊。不為別的,隻為我三年中為之付出的心血與淚水以及一份刻骨的感情。
你 一定一直在關心著我,注意著我,所以當我在同學眼中消失了整整三個月之後,突然冒出在教室裏,你的那些哥們必是早就作為新聞告訴你了, 而你,一定能體諒我的處境並憐惜我的堅持吧。所以你拜托同學送我一張紙板,並鼓勵我好好學習,安心考試。陳戈,可是,你為什麽不肯親口對我說呢?你為什麽 能花費那麽多周折隻為送給我一句祝福卻又不肯告訴我呢?你讓我蒙昧地接受你的關愛卻又不敢肯定是你,因為你依然是那樣默默無語地望住我,雖然眼神中多了一 份坦蕩與鎮定,一如初識的你。可是,你從未對我說什麽,你讓我如何能那麽自信地認定是你呢?我們應當說已經是成人了,尤其是你,已經工作了的你,已經不再 有學生樣羞澀靦腆的你為什麽卻一如當年那般含蓄與隱晦呢?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眼神?
這 些年來,雖然在我心中認為隻有你會這樣在意我,隻有你會不事張揚又無處不在地關注著我,佑護著我。可是,這麽多年,陳戈,你讓我如何能再堅持這種念頭呢? 這麽多年你的沉默讓我如何能不認為是自己自作多情這些年呢?我的自信與篤定隨著歲月的遷移幾乎一點點地消失了,我幾乎認定那個送我紙板,送給我一個明媚溫 柔世界的男孩不是你,認定這麽多年我對這份感情的執著與堅貞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陳戈,你給我出了一道謎題,讓我一猜就是六年,而六年,已經耗盡了我一 生的熱情。
為 什麽,陳戈,你不以為苦嗎?你不以為我們這樣相互折磨,相互消損得太久了嗎?難道你看不出我眼中對你的鼓勵與微笑。我已經不再是塊拒絕溶化的冰了。經曆了 一場失敗的高考與數月的人生經曆,讓我已大徹大悟,我希望自己把握住能夠把握的每一分幸福,當然包括你。我不希望我們再這樣敵對下去。我已經想明白,我既 然可以對別的同學溫存含笑,對在意的你又何必冷顏相對呢?人生苦短,知已難逢。陳戈,我已決定不再苛待你,不再掩藏自己的真情,不再逃避你的注視與關懷。
可 是,陳戈,是我曾傷你太深嗎?是我讓你沒有勇氣和信心了嗎?你沒有對我說什麽,一直也沒有。雖然你經常回學校,雖然你總是用一種溫柔、鼓勵又欣賞的眼神望 住我,那樣淺淺溫溫的目光仿佛是溶溶的水霧圈住我,讓我心中湧起對你對蒼天的一份感動與感謝。但畢竟那隻是一種眼神,一種可意會無言傳的感覺。感覺,是真 實的嗎?這世間真有眉目傳情,心有靈犀嗎?那時,我以為有。可是,紛紛擾擾的歲月中我的長久又無奈的等待讓我疑惑那隻不過是一種傳說。陳戈,原諒我的俗氣 與泄底,你的從未承諾讓我了無憑據,在紜亂的紅塵之中我何從尋找一份無怨等待的慰藉呢?眼神,憐惜、寵愛與寬容的眼神是一種多麽虛飄,無法定義又無法捕捉 的物事啊。
最 後一次見你,便是在高考前一個星期的晚上。那天,正巧同路的夥伴請了假,所以隻有我一個人。走到一個岔路口時,我隱約看見兩個人,聽其中一個說,來了。然 後便是摩托車的啟動聲,那輛車慢慢地跟隨在我的身後,車燈打在我的身上,讓我看見自己長長的身影。我忽然覺得緊張,因為那車反常得慢。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時,那人卻突然與我並行,並一下子捉住了我的手臂。我驚恐萬分地側頭望去,並不由自主地尖厲地叫喊了一聲,然後車子扭向了路邊的樹叢。我跳下車子,驚魂未 定地望住那個人,無法挪動,無法出聲。那人呆呆地定在那裏好一會兒,仿佛歎息了一聲,便掉頭走了。我慌張地跑進家門時,才靜靜地想起了那個人的臉。黑暗中 那是一張年輕而帥氣的臉,頭盔沒有放下來,一臉單純燦爛的笑,竟給我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有若似曾相識。陳戈,知道嗎?那時我就曾悄悄地對哥哥說那人象 你。哥哥笑我相思成病。我也不解。在我初初的感覺中那一定是個壞蛋。可是,那一張臉,那一瞬即逝的天真燦爛的笑臉,毫無邪氣,甚至沒有惡作劇的壞笑。而他 那樣握住我的手臂,事後想其實單純地如同老朋友打招呼一樣。如果他是個壞蛋,我不會那麽容易就掙脫出他的手,也不會那樣安全地回家了。我幾乎認定是你了。 雖然是夜裏,雖然我近視,雖然隻是那麽一瞬間蒼惶地一瞥。如果是你,陳戈,你為什麽不叫住我呢?你是想重溫年少時我們之間那份快樂無間的情誼嗎?你是想以 這種我們都熟悉的親近的方式打破我們這麽多年的僵持嗎?你是想在高考前來說幾句祝福或鼓勵的話嗎?而在我驚恐萬分地逃開時,陳戈,你怕無法向我解釋,無法 澄清這些誤會,你怕你會再加深我們之間的隔亥,所以你終於歎息著一言不發地離去,是這樣嗎?陳戈,數不清多少次,我幻想著那人是你,給你找各種各樣的借口 與理由。因為,那個人,那麽一張年輕純淨的臉,那麽天真燦爛的一臉的笑,陳戈,除了你,還會是誰呢?
這 樣的疑問與眩惑在我心中隱藏了這麽多年,陳戈,我以為如果是你,終有一天你會來到我麵前,告訴我這一切,告訴我你一直是那麽地在意我,關愛我,我以為如果 是你,如果真曾有過那麽一份深愛,陳戈,你會身不由己地出現,會不能自己的訴說,會不再這樣理智與矜持。可是,卻沒有。你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更沒有 半分消息。
而今,在事過境遷數年之後的今天,在我的追問之下,陳戈你才肯告訴我一切的真相,才肯讓我真切地體會你深沉又專摯的情懷。可是,如果我沒有勇氣甚或沒有興味去追問呢?陳戈,你想瞞我一生一世嗎?你能夠承受一份摯情的了無結局嗎?陳戈,為什麽如此地折磨自己呢?
為 什麽,你不肯直麵我,直麵一份我們都深深在意又刻骨銘心的情誼?真的是因為年少無知,真的是因為相近情怯嗎?還是因為它太過美麗,美麗得不近人情,不近塵 俗,美得讓我們隻有虔誠地膜拜,而再也不敢近前,不敢有半分邪念。可是,要我,要我們,為這份年少時美麗又淒惶的錯過的情緣,付出多少代價啊。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以當年全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大學。當我握住那張小小的成績單時,陳戈,我的心中滑過的是那張紙板,那張不知誰送的,卻實實的送給我信心和希望的紙板。陳戈,那時我唯一想見你,想問個明白,想讓你與我一同分擔我的悲喜。
開 學前的那一個多月,我幾乎天天都要跑出家門,到處遊逛,甚至在你的單位前我曾停下來等待過,後來,才知道那並不是你所在的單位。但是我盡了一切力量,一切 我所能做到的去巧遇你,然而,你仿佛消失了一般,仿佛知道我在尋找你,便故意躲開我。當我滿身疲憊又滿心不舍與依戀地踏上北去的火車時,陳戈,我的心中全 無喜悅,全沒有。我隻是無法言喻地遺憾與惶恐:在千裏之外的異鄉,在沒有你的注視與嗬護的異鄉,陳戈,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將去如何麵對迎麵而來的年年月月, 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你一直是我的護翼,是我心靈的護翼,離開你,我會快樂嗎?我會忘記你並重新喜歡上一個男孩,接受他的嗬護與寵愛嗎?我不知道,陳戈, 那時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對於我的重要,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一直以為會有一個人代替你的名字占據我的心,卻不曾知道與你深深淺淺的糾纏,已經銘心刻骨 了。
四年大學生活是繽 紛多彩的。我不再是那個默默無聞的醜小鴨,不再是那個哀傷又無助的小女孩,至少在人前我是快樂又堅強,自信又獨立的女孩。高中四年中我經曆的磨難和不幸, 錘煉了我,成就了我,我終於能夠褪盡黯淡,一展風華。我可以自由地揮灑自己,我擁有了從前不敢夢想的榮譽,擁有了許多人無法企及的名利。但陳戈, 隻有我,隻有我深深知道,這些都不是我所要的。當我落下繁華,重回寂靜時,陳戈,我深深知道我何以能在人聲鼎沸、物欲橫流的高處心如止水,淡然超脫,能在 縱情歡笑時感覺到心靈深處有一個角落寂寞得讓我沉靜並哀傷。陳戈,我知道那是你,是你那雙憂鬱的眼睛,憐寵又溺愛地望住我,追隨我,是那樣清澈澄明,溫暖 坦然的眼神讓我刹那間湧起曾經滄海,往事難追的甜蜜與椎心的刺痛。
四年,我未曾有一刻忘記過你。我終於體會到刻骨銘心是因為無法忘懷又無法得到。四年,我的身邊也會有關心我,嗬護我,溺寵我的男孩,也會有一些渴慕關愛的眼神,但是,陳戈, 我卻再也沒有找到那樣一雙眸子,那樣一種眼神比你的清澈,比你的溫暖,比你的讓我感覺踏實與安全。沒有。我不是沒有試圖忘記你。在千山萬水音訊杳無的異 地,在我孤獨彷徨,無奈又無助的時候,陳戈,我但願我能忘記你,不再堅持,不再硬撐,不再艱難地獨自麵對生活中的悲歡無常,我但願我能放下驕傲與矜持,放 下冷漠和堅硬,讓一扇寬大厚實的臂膀為我遮擋異地的風風雨雨,不再為一份無由的執著,一份夢似的情懷而曆經人世的辛苦。可是,陳戈,我依然無法忘記你,即 便要我忍耐獨自挺立的困頓和艱辛。
大 二那年心情無由地低落,記不清是什麽樣的理由讓我最終有勇氣給你寫信,那年是你的二十歲生日。那時我曾是多麽虔誠地為你的一生祈福的啊。我多麽希望你的一 生都是快樂幸福與平安啊。而信中卻隻不過淡淡地說幾句生日祝福和道歉之類的話,信的末尾署名“浮塵”。我不願寫上自己的名字,我怕是我的一廂情願,我怕你 早已忘記了那些往事和那個叫沁兒的不美麗又不張揚的女孩。但我是那麽地希望你還深深地記著我,記著那你曾誇讚過的那一手漂亮的字。而這份希望又是那麽渺 茫。我執拗地認為即便你已忘記我,即便你猜不出我是誰,我也要向你表達我的歉意與祝福。我想擺脫對你我良心上的不安和愧疚。
出 乎我的意料,陳戈,你那麽快地便回了信。信中那麽精確地記下了收到我的信的時間:1993年9月28日下午5時13分。這應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吧,我能感 覺到你握住我的信時的狂喜與激動。然而你還是那麽含蓄嗎?還是你真的猜不出我是誰?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你寫的是:陳戈的同學收。陳戈,你究竟怎樣想的,究 竟是聰明還是糊塗,究竟是多情還是無情呢?
你信中說“非常高興且十分開心地等待著你的回信。”並說,“下次來信一定要署上名字啊”。那口氣,那份頑皮和容寵躍然紙上,陳戈,你還是你,那一刻我仿佛覺得你就在我身邊,那樣疼愛憐惜地護著我,從未曾遠離。
我 不想失去這個機會。我要把握住這份衝動,直到我弄清事實真相,弄清你心中所想。很快,我也給你回了信,依然署名“浮塵”。我問你當年送我紙板,騎摩托車抓 住我的男孩是不是你。我想如果是你,你會立即想到是我,會立即給我寫信或打電話來的。那兩天,我惶惶的,什麽也幹不好。直到有一個煙台長途打到我們宿舍 來,我才醒悟你可能真的不記得我了。因為你找的是浮塵,而不是沁兒。管理室的阿姨錯把浮塵當成宿舍中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但我直覺是你的電話,是你給我的電 話。
果然 是你。你劈頭就問我是誰。陳戈,你知道在那一刻我的世界幾乎被你這一聲輕問砸得粉粉碎嗎?你問我是誰,如果那個男孩是你,我已經明白得告訴了你我是誰。那 麽那個送我紙板的男孩不是你,那個騎摩托車一臉燦爛笑容的男孩也不是你。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一刻,我幾乎對自己生出一份輕視與悔恨來。你在我冷淡的、 毫無興味的提示下,首先說出我的名字,鬼使神差,我想聽聽你還能說出誰的名字,我讓你繼續說了一大串名字後,才肯承認我是沁兒。我聽到你幾乎在生氣地問 我,剛才為什麽否認呢?為什麽否認,我說不清,可能就因為你沒有在電話那頭直接地喊出我的名字吧。接下來你不停地問我:“回去補習了嗎?是本科嗎?寒假回 家嗎?生活怎麽樣?”那樣殷殷地問。可是,我卻冷靜下來。在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你從未在意過我,是我自作多情了這麽多年。我淡淡又簡短地回答一定使你尷 尬吧。你說有人叫你看電影,明天再打電話給我。我應了聲便掛斷電話。那時,我的心中是有一種悲壯的情緒的,仿佛斷了的是我的這麽多年的念頭。那些如煙舊事 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過往,與我再不相幹了。
可是,陳戈,今天你卻應答了所有。你讓我憂傷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宿命的悲涼。三年前的你,二十歲的你,依然不肯坦然地麵對我嗎?依然不肯從容地麵對一份真誠的情誼嗎?你一直在與我捉迷藏,是嗎?你的含蓄斷送了一份情誼,也斷送了我的前程和幸福。陳戈,你知道嗎?
如果你當時肯喊出我的名字,不再躲閃,陳戈,也許今天我們就是另一種情形了吧。如果說你寄給我的那封信我沒有收到是天意的話,那麽你這樣地含蓄又何嚐不是在順應天意呢?這一份情在你心中到底是深還是淺呢?真的是你的麵子那麽重要嗎?
我再也沒有接到你的電話,沒有收到你的信,我幾乎是徹底失望了。這一切不已經明白地告訴我我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的嗎?陳戈,你能了解我心中的那份絕望與死寂嗎?我告訴自己徹底忘記你,徹底塵封那些往事,不能再有任何幻想。
可是,對你的一份情,對你的一份刻骨銘心的相思又怎是我所能把握與左右的呢?我實在是身不由己啊。在我的心中,在我的依然存有一份幻想的心中執著地堅信那些過往,那雙漠漠又深深的眼睛,曾與我婉轉糾纏。
我是不是真的很癡很傻?在你幾乎是明白地拒絕我之後依然這樣無可救藥地固守一個信念。在這樣現實又現實的社會中,我真的已不是塵世中的人了。
四 年,我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忘不了你,在你沒有明白地說出過去種種之前,我無法死心,不可能重新開始,接受一個別的人。我的心中更 有一份悔恨,如果當年我不是那麽絕決地排斥你,如果當初我能夠坦然麵對這份感情,而不是一味地冷漠與孤傲,也許,也許會是另一番樣子吧。可是,那樣的教我 悔恨的當初距我愈來愈遠,再回頭已是癡人說夢了。所以四年的等待和相思我竟不以為苦,不以為悔。在我,我以為這份感情耗盡心力,飲盡孤獨落寞來懲罰自己, 來補償自己年少時那樣輕易地傷人傷己。
三
斷送一生憔悴
隻消幾個黃昏
坐 在窗前,不由自己地一幕幕地回想著那些往事,心中沒有喜悅亦沒有哀傷,是大喜大慟之後的麻木吧。今天給陳戈掛電話,隻不過是想有個了斷。我知道我是個不撞 南牆死不悔改的人。我性格上的偏執和我可憐的理智一直在爭鬥著。我一直希望能夠改變自己,包括感情以及未來漫長難卜的生活。即便我可以忍受生活的平淡、枯 乏與寂寞,我也不忍因為一份曾經的未為可知的感情放棄追求和夢想,讓父母為我擔心憂慮。父母希望我是快樂的,明亮的,我就沒有理由自我放逐的黯淡無華。
我 以為任我再怎樣地相信從前的兩情相悅,從前的那份心動,在我曾經先後兩次寫信給陳戈,而他沒有任何回音的情況下,這份感情應當是虛無的,幻化的。我是抱著 再受一次徹底的打擊,然後一筆抹去從前種種的心情掛這個電話的。我已經不奢望還會有什麽奇跡。我隻不過是要把一切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讓自己不留一絲空隙 地死心。我真的很累了。大學四年,處在清靜的象牙塔中,周圍還是些純潔的誌趣相投的同齡人,我無法忘記陳戈,但我可以設法擺脫寂寞,日子同樣可以過得充實 美好。而工作這半年,我才體會到周遭環境的枯悶,空虛會讓我時時寂寞至無聊,甚至毫無生趣。辦公室裏是繁瑣,冗雜的事務,同事是些可以稱為叔叔阿姨的人, 一路上獨自倔強地走來的我已不知該如何去與人傾訴,我什麽都不會。我隻感覺自己象塊又冷又硬的冰,不想與人遠離,又無從與人親近。常常坐在辦公室中,會忽 然覺得世界離自己好遠的,而心中的那份寂寞和漂泊無歸感便抽了瘋似的飛長,會讓我感覺恍惚或者一下子心中充滿哀傷和淒涼。
我 曾一而再地下決心要好好生活,至少要活得健康、積極、快樂,但卻一次次地失敗。因為我的心中依然充斥著一份讓我無欲無求,不食人間煙火的感情。我固執地認 為,確切地說潛意識中我無法說服自己地認為,如果這份感情,這份美好聖潔的感情是不真實的,或者隨歲月風化了,那麽別的什麽名利地位對我來說就毫無意義, 更無吸引力。所以我幾乎喪失鬥誌,甘願平平凡凡一生,做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井婦人。
可 是,我無法如願地甘於平淡,我的心中除了這份感情之外,還有一份不能免俗的虛榮,也可以堂而皇之稱為理智。這點點的理智糾纏著我,困繞著我,我的靈魂因此 無法死去,也無法平靜。它教我時時地在掙紮著,自己與自己在拚殺著,無法沉淪下去,又無法浮出海麵。工作這半年我領受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辛苦。
如 果說工作之初我給陳戈寫信,是因為敏兒的奉勸和自己的動心,雄心勃勃充滿希望地想結束一份莫明的相思,重新開始新生活,那麽我現在給陳戈掛電話,則是因為 生活的百無聊賴和晦暗萎頓到了我無法容忍,無法再縱容自己作踐下去的地步。沒有人能幫我,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讓血淋淋的理智打敗情感的殘酷冷峻的現實激 醒自己,打開日愈狹小封閉的心,讓它透透風,讓它充滿空氣陽光和無限生機,讓它感受外麵還有一片遼闊賞心的天地。其實,我知道我這麽做,更多的是為了愈來 愈年邁的父母和從小就疼愛我的姥姥。
天 不知何時已黑盡了。父母還沒有回來。我竟有幾分焦急。我原從不在意這些的。也不知從何時起,大概是大三那年的春天吧,一向粗疏得不曾想過家的我,麵對著滿 天紛飛的柳絮和風中招搖的新芽,突然莫名地傷感,一股淡複濃的愁思彌漫在心頭,沉重得我一時間無所適從,淚流滿麵。第一次想到了一個早應記得的詞--鄉 愁。倉惶之中我想立刻回家,立刻回到這座小城,這個不大也不曾怎樣溫暖的家。可能因為我的心路曆程太過艱難,性格又太過孤僻的緣故,我所求的愛是細致博大 又深厚的,而為生活奔波操勞的父母能給我的卻隻是平淡又普通的愛。我曾為此不滿過,甚至私下氣恨自己是隻連父母都不願理會的醜小鴨。可是,在那一刻,我才 突然明白這種平淡又普通的愛才是最真淳、持久而深沉的,它可以讓我遠在千山萬水之外渴求它的樸實、溫暖,讓我深深地感悟到這個家原是那麽安全、舒適又溫 馨,無論我走到哪裏,它都是我最溫柔又牢固的一份牽絆。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發現一直含辛支撐著這個家的父母已經都是半百老人了,而父親竟已近花甲。他們的 青春和生命都給了我,而我,一直啜飲著自己的傷痛和孤獨的我又何曾給予過父母什麽?!想來,對父母偶爾的苛責與不滿,原是一件多麽殘忍又不孝的事啊。
父母終於回來了,興高采烈的。父親一進門便說:“沁兒,沁兒,你何時也給老爸帶個女婿回來啊。”
母親在一邊笑著解釋,“別聽你爸的。他喝了點酒,就不正經了。我們剛才碰見你林叔了,他女兒過些天就結婚了。”林叔的女兒,我的腦海中掠過那個嬌小可人的女孩兒,她應是比我小一些的,竟要結婚了。真快啊。
看著他們和樂的樣子,我心中的抑鬱掃走了許多,我也好心情地說:“行啊。你們看要什麽條件的?有錢的有地位的,還是高學曆的?”
我 其實很少與父母談起自己的事,尤其是感情方麵的事。我從未跟他們提起過。雖然母親偶爾也會說幾句,什麽我適合早婚了,別太挑了,大四時可以談個朋友啦;或 者工作了別人給介紹朋友的,該看看。說的不著意,我聽的自然也就不經心。也奇怪,別的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多半早就帶著男朋友回家給父母過目,而我,從未動這 個心。即便是陳戈。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告訴過男生我家住址,也從沒有帶男生回過家,自然也就少有男生自己尋到我家來。而父母也從未著急或者在意。他們幾 乎不曾主動跟我談起這件事。可能在外表上,我真的是個知理懂事得讓人放心的孩子,抑或父母於一種本能不希望我早早地就心係旁枝吧。在他們心目中,我還是那 個又臭又硬,動輒就哭,不會愛人,也不會被人愛的小傻丫頭。
“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喜歡。不要管我們的意見,是你要和他生活一輩子,不是我們。”父親恢複正經,一臉嚴肅地說。
我的心中因這幾句平淡的話而感動。父母一直就是這樣開明的。他們看似不理會我,實際上是還我自由,讓我學會自己走路,自己去決定人生的取舍,那麽這一路我至少不會因此後悔。可是,這樣的世事,我竟無從選擇。
“那 我就找一個煙台的吧,兩地分居,沒有錢沒有地位也沒有文憑,隻是長得很帥,我喜歡。”也不知怎麽回事,心中竟無一絲防範,話就這麽無遮攔地說出來。也許真 的是長大了。從前,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隻除了哥哥知道零星,我珍藏著它,作一件寶貝,怕公諸於世,它會受到踐踏與玷汙,而現在,我可以正視這份感情。別人 可以聽它做一個故事一笑了之,而它卻是我的青春和生命裏最美最重要的那部分。我清楚它在我心中的地位,任何人,任何言論都無法改變我,動搖我,也不會有人 能夠褻瀆到它了。
“可以啊。”父親以為我開玩笑,便也以玩笑的口氣對我說:“我也喜歡又帥又精神的小夥子做我的女婿啊。”
母親也在旁邊應和著,笑笑的,他們都當這是一個玩笑。
“可 是,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了,怎麽辦呢?”我的神情不象是在開玩笑,而且我擰緊眉頭,更象在問自己,“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聯係了,可是,他曾對我那麽好,我也 一直忘不了他,我該怎麽辦呢?”不知怎麽,也許因為又提起他,想到這份為之付出昂貴代價的情感,我又無法遏止地悲傷,兩行清淚,沿著我剛剛風幹的臉頰無聲 地滑下來。我不想在人前流淚,尤其是在父母麵前。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在他們麵前流淚了。可是,我已經把握不住自己了。這短短的時間裏,我的心靈承受了太多的 悲喜哀痛。
“你剛才哭過?”父母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原來那並不是一個輕鬆的玩笑。“你說的是真的?怎麽從沒聽你說過?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真的緊張起來。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為我的終身大事正經關心。
我幹脆讓自己放鬆地痛快地哭出聲來。在父母麵前,我可以不必掩藏得那麽苦。我想發泄,我想找人訴說,我想讓人傾聽世間也有這樣淒美的情事。我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著,告訴他們十年前開始的一個相識、相知,相思卻又最終失之交臂的故事。
父母一直是愕然又心疼地聽著,許久,都不曾做聲。
“為什麽你不早點跟他聯係呢?”父親一臉沉重。
“我 想隨緣吧。緣分不是強求的。我不想靠爭得到他。而且我想如果命裏注定姻緣,我們終會走到一起的。”這是實話。這麽多年我一直是抱著一份順其自然的心情來對 待這份感情的,我執拗地認為如果有緣,總有一天老天會把他那麽自然地帶到我的麵前的;如果無緣,任我怎樣渴求也是枉然。我象一位打坐的禪師,反反複複地對 自己說著那句佛語:“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願與命去抗爭,是因為我深深知道一點:我是爭不過命的。
“你怎麽能這樣處事呢?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啊。緣分其實是自己創造的。凡事都要去努力爭取。既然喜歡他,就應告訴他,這並不是什麽羞於啟口的事。你怎麽還象個小孩子啊。”
我其實就是個小孩子,至少在這方麵。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天真與幼稚,以及這樣感情用事的執著。敏兒也曾笑我太過單純。
那 是去年暑假,在我回京參加工作的前一天晚上,敏兒請我吃夜市。敏兒早我兩年畢業,在一所重點中學做老師。她已經談過若幹個朋友,不斷地告訴我她的快樂、迷 戀然後厭倦的戀愛過程。那天,坐在微雨初歇,華燈曖昧又溫暖的小吃街邊,她忽然停下自己的訴說,一本正經地問我:“沁兒,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肯把心中的事 告訴我呢?我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呢?”
我 正在欣賞著夜景,體味著別離的傷感,不防她這樣問我,我呆了一呆,便衝她巧笑到:“你看我象對你有所隱瞞嗎?如果你都不算我的朋友的話,那我也真是個孤家 寡人了。”我不是力圖對敏兒隱瞞什麽,隻是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對人訴說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的感情。我不以為敏兒能夠幫我。因為這種事情,別人是幫 不上忙的。
“沁 兒,你瞞不過我的。你眼中的那份憂傷是臉上的笑容抹不去的。認識你這麽多年,我從未見你真正地快樂。我想你一定是為一個男孩,才這樣的,對不對?別否認,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做你的朋友嗎?我喜歡你的文章。補習那年我第一次讀到你的文章便被你深深吸引了。你的文章象一股純淨細膩,清涼又甘冽的泉水,那份罕見的 純淨澄澈讓我感動。文如其人。我喜歡你,你讓我對你生出一份憐惜,因為我知道你粗獷不羈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柔細致的心。我雖然有時不免粗心些,但我知道你一 定曾經深深地喜歡過一個男孩,而這麽多年仍無法忘懷,對不對?”
望著敏兒那雙充滿關切的眼睛,我好感動。我輕輕地握住敏兒的手,“敏兒,我不是有意瞞你,隻是不知該如何對你說。”
“試試看,我希望能分擔你的心事,不要讓自己太累。”敏兒回握我的手,一臉真誠。
我沉默。再抬頭,看見敏兒期待的眼睛,我搖搖頭,歎口氣。
“記得補習那年,有一次我和你在校園外麵散步時,有一個男孩在遠遠地看我們嗎?”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縮著,我但願敏兒忘記他了。我突然發現回憶那段往事我仍是不堪。我深深地吸口氣。
“記得,當然記得。那個男孩很帥又有點憂鬱。他一直在望向我們,眼神是那麽執著、專注、而又溫暖。他給我的印象很深,我當時還跟你開他的玩笑。”敏兒謹慎地看著我,輕聲問:“是他嗎?”
我的淚已經流了滿臉。
“傻子,你哭什麽呢?誰都能看出來他非常非常地在乎你。你該高興才對。”
我無法言語。緊咬著嘴唇任淚流淌。我怕我一張口,會是驚人的哭聲。敏兒句句無心的話語,句句敲擊著我的疼痛。許久,我終於平息了自己。
“太晚了。我們已經不可能了。他已經有了女朋友。可是我真的無法忘記他。”
“傻沁兒,告訴他你的感情,他一定也無法忘記你。有女朋友不一定有感情,也許他是不得已為之。”
我無力地搖頭。我不是敏兒。敏兒是那種活潑可愛,開朗大方的女孩,而我,象個前朝的花瓷,細細地守護著一份古典靜默。我隻是默默地立在那裏,等待那個賞識我,渴慕我,親近我的人。
“你要等到何時呢?”敏兒對我的無動於衷生氣。“你已經大學畢業了。沁兒,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也已到了婚嫁的年齡。再這樣消磨去,他就會不得不結婚生子,而你,會更加後悔。你已經錯過了,不要一錯再錯。”
“可是,如果我不再出現,他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對他,對那個女孩未嚐不是件好事。如果因為我的出現,他的生活不再平靜,我又怎麽能忍心這樣對待那個女孩呢?”
“你能肯定他現在是平靜,是快樂和幸福的嗎?”敏兒象個審判者,不容情地抓住要害。在我,何嚐不是千百次在問自己呢?但是,快樂和幸福,是多麽抽象的一對名詞,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理解。我怎能以我的理解和認識加諸於現在的陳戈和曉菲呢?
“難 道你不明白如果他還在乎你,他就會更深地痛苦嗎?而那個女孩,擁有這樣一份不完整的愛的女孩又怎會幸福呢?再說你呢?你要這樣記想著他和那些往事過一輩子 嗎?你不覺得太苦也太不公平了嗎?至少,沁兒你該忘記他,埋葬這段記憶,重新開始生活。沁兒,我們應當把握真愛,但如果這份愛帶給你的是痛苦多於甜蜜,那 麽這樣的愛是不值得我們付出一生的。”
“可是,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把握的。即便我能說服我自己,但我卻無力改變我自己。”
“傻沁兒,你真是個單純幼稚的小女孩。這世上並沒有那麽動人美麗的感情,完全是你美化來的。你應當忘記他或者去找他,除此之外你別無選擇。”
“敏兒,謝謝你。”我是真心的。每次和敏兒在一起,我總是象個懂事的姐姐縱容她,而現在我卻象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敏兒的嗬護讓我覺得依賴。
也是那次談話之後,回家我痛哭了半個晚上。哥哥看我可憐的樣子說:“要不你就寫封信給他吧,如果你沒有勇氣當麵見他。其實這些你本該在當年就跟他挑明的事,拖到現在,估計都不可能了。”
為了父母,我也要好好地活著。
可是,是孽緣啊。和陳戈的相識相知,讓我長大,讓我成熟,讓我體驗了人間情事的美好,卻又讓我無力自拔,沉湎往事,不求上進,自甘消沉。真是無顏啊,但我又何嚐不是在掙紮,徘徊,意欲衝破心靈的枷鎖呢。人間事,難求全。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再做一個努力。於是回京沒幾天,我便給陳戈 寫了那封我有生第一封情書。我在信中明明白白但又給自己留足麵子地告訴陳戈我一直很喜歡他,對他念念不忘。這樣的一封信我竟三易其稿。信發出後,我幾乎是 魂不守舍地等待著,盼望著。每天下午一上班,我就跑到收發室去,然後又是失望而歸。這樣的日子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我幾乎是等到絕望了,我幾乎認定陳戈壓根 就忘記了我,忘了那些往事,那份情根本不存在或者淺淡得陳戈都懶於回複我。
可是,那天,同事高揚著一封信走進辦公室,調侃說,小沁日夜盼望的情書來了。連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等待。
我 不及這些,幾乎有些顫抖地拿過信。那信封上的字是那麽陌生,但我卻模糊地明白這是“陳戈”的來信,是代陳戈回複我的信。果真如此。信隻有一頁紙,通篇淡淡 地,除了禮貌之外,便是客氣地祝福,落款是“陳戈”。雖然我明白這不是陳戈的回信,但卻不由自主地悲哀:我和陳戈是沒有緣分了。我們之間不僅僅是時空上的 距離,更會有世俗的阻隔。
那次我終於無法掩藏,無法控製,就那麽坐在我的辦公桌前,把頭深深地埋進一堆報紙中,任淚水肆意地流淌。那些等待的日子中積累的失望、委屈、悲傷,一齊堵在胸口。
可 是我還不死心。因為這不是陳戈的回複。那麽陳戈一定沒有看到我的信了,他一定還不知道這一切。如果這封信是陳戈寫來的,那麽我會狠狠地去酒家買個醉。第二 天清晨起來徹底忘記陳戈這個名字和這份自以為是的感情。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但我不是一個糊塗的人。我無法忘記陳戈,是因為我一直認為陳戈也同樣在乎我。而 如果有一天證實陳戈從未喜歡過我,那麽我會輕笑自己的傻並從此斷然忘記他。我不是那種自作多情的人。這樣的年月,這樣的飛逝的青春,一廂情願實在是耗不起 的。
於是我反反複複地問自己,這樣的結局你滿意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沒有陳戈的否定與拒絕我是不會死心的。我不是情癡,但那份感覺的美妙讓我無法輕易割舍,那樣美麗純潔又深厚的感情已經是稀世珍寶了。
我下定決心,回家後一定要打電話給陳戈,一定要了斷這件事。
最 終讓我有勇氣拿起話筒的,還是因為前幾天我用靈珠測的那一卦。我喜歡佛家的書與那些算命看手相的書。這些年,我經常會捧住一本書,認真地研磨我的愛情和婚 姻。明知是消遣,卻總不免暗暗地跟自己對上號。每當思念陳戈無助無奈時,我便會自己為自己卜上一卦,問詞隻有一個:沁兒和陳戈會有結果嗎?我總是靠那些卦 詞來麻醉自己,慰藉自己。未來的渺茫讓我寧願從神的口中提早得知,否則,那份煎熬與等待是何等地枯悶與寂寞!
那 天握住那個小靈珠盤,那個一直盤桓在腦海中的問題又被我搬出來問詢。我是信命的,而信命便不會排斥神靈的存在。我固執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麽在監視著我 們,操縱著我們,而人卻無力反抗,隻有任其擺布。我虔誠地抱住靈珠盤,默默地在心中問那個我不識他,他卻識我的神,問那個我始終不曾知曉的問題。
在 看到那個卦詞時,我幾乎呆住了,有一種悲喜交加的滄桑之感。那卦詞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快醒悟,回故裏,良人仍在思念你。”這簡直就是為我而作的。 “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在我,不正是如此嗎?雖然口口聲聲地說是在等待陳戈,骨子裏我又怎能一口否認我一直以為我會忘記陳戈,會再喜歡一個比他更好的男 孩?“快醒悟,回故裏。”我正是在茫然不決時便糊塗地選擇了留京。出於一種本能,我不願回煙台,而實際上我明白我的心一直是在這裏的。這裏對我有著深深的 吸引。“良人仍在思念你。”我不是一直都這樣認為的嗎?可是,我又暗自輕笑自己的幻想,這麽多年的杳無音訊又怎不讓我毫無信心呢?這是真的嗎?上天,你是 在親口告訴我這背後的一切,還是終於肯憐顧我的癡傻,回報我一個美麗的謊言?
麵 對著那卦詞,我更多的是激動。原來差不多一點點平息下來的心又起伏起來。陳戈,是真的嗎?你仍在思念著我,你雖擁有一個美麗的曉菲,可是你真正喜歡的還是 沁兒,是嗎?這是一個多麽動人又讓人心痛的故事啊。真是這樣嗎?果真如此,即便得不到你,我也會因為這一份刻骨的思念而欣喜,而感動,不再計較這麽多年相 思的煎熬與折損。我反反複複地追問父親:這卦詞準嗎?靈光嗎?我多麽希望它是有靈性的啊。
我 再也無法平靜,一夜無眠之後,我終於決定給陳戈掛電話,心中安慰自己:權作驗證一下卦詞是否靈光吧。於是才會有了今天的種種,有了猝不及防的歡喜與悲涼。 這樣巨大的悲喜翻湧在心中,讓我無措得如同孩子般抓住了父母這根救命繩索,我已經有些後悔告訴父母這一切了。他們一定不知要怎樣為我擔心呢。
正與父母悶悶地坐在那裏,哥哥回家了。一進屋他便發覺氣氛不對,緊張地看了每個人一遍。“怎麽了?”他終於忍不住問。
我 得意地衝他笑:“我給陳戈打電話了。他一直記著我。那個送我紙板的男孩就是他。”我本是要向他炫耀一番的,卻小心又流出淚來。為這份情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而現今知道結果又是遲得讓人無法悲傷。哥哥一直也不肯相信陳戈喜歡我,因為陳戈是那樣一個帥氣、冷漠的男孩。他漫不經心的樣子仿佛哪個女孩都不入眼,又怎 會看上我這個不起眼又沉默的女孩呢?哥哥一再地打擊我,讓我幾乎對自己喪失信心。哥哥也曾在中學時暗戀過一個女孩。那個女孩不是漂亮的那種,但卻實實的有 一種魅力讓人無法抗拒。而哥哥從不肯承認那是暗戀,而說那女孩也同樣很喜歡他。於是每當哥哥打擊我時,我便會搬出這個女孩來自衛,我不美,但是我有好氣質 讓人心動。哥哥總是付之一笑便不再理我。
看著哥哥有時我心中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哥哥也曾是一個純情的會暗戀一個女孩的小男孩。而歲月的流移已經將他變成了一個現實得不再奢談感情的人。那麽陳戈,會不會也是如此,也是這樣現實地忘記了曾經的那個女孩而又漫不經心的愛上了別人了呢?
但 是哥哥從不否認他依然在意那個最初動心的女孩,那是他一生中最純最美麗的一份感情。那個女孩,他不曾握過一下手的女孩在他心中卻是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從前。 所以,我也會因此而有一份滿意,因為同哥哥一樣,即便陳戈日後與什麽樣的女孩在一起,如果今生他曾在乎過我,如果那些往事是兩情相願,那麽今生他必是忘不 了我的,而我,也會因此而成為他生命中最美麗最純潔的一個女孩。
哥哥經常會笑我傻,但我知道那裏麵也有一份深厚的憐惜與疼愛。他一直勸我忘記陳戈,並以自身為例說明男孩是花心且縱情的,感情是最不可信的事物。但我的固執卻又讓他無可奈何。
而今,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哥哥說:“我從來都不是自作多情的。陳戈他喜歡我如我在意他一樣。他不嫌棄我的不美麗。”可是,我隻想流淚。
哥 哥沉默地看我半響,仿佛在驗證我說的是否可信,然後輕緩地沒有一絲玩笑口氣地說:“沁兒,你真讓我佩服。”我剛止住的淚水又刷地衝了出來。哥哥是理解我, 知道我的。他知道我對陳戈的這份感情是多麽苦澀又寂寞,他知道我的固執和堅持已經到了癡傻,到了讓人不忍又心疼的地步。這些,陳戈會知道又理解嗎?
“你們見麵了嗎?”哥哥繼續問道。
“沒有。他要來咱們家見我,我不肯見他,沒告訴他住址。”
“為什麽?你怎能這樣做呢?你不是等了他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彼此明了,卻又不肯見他了,為什麽?”哥哥竟有幾分動氣。他怎能理解我當時的心中百感交集呢?
“我覺得我還沒有見他的思想準備。我不知見了他該說些什麽。我有幾分害怕見麵。”事實確實如此。最初我是抱著被拒絕的心情打電話,證實從前那些感覺的存在已是件令人一時無法接受的事實了,再立即見麵那更是我不曾想的事。
“你怎麽這麽想呢?許多事見了麵才能好好地談開,況且你們這麽久沒見麵了,更有許多事要談,你怎能拒絕呢?”
“是啊。”父親也在旁邊附和,“你這樣拒絕見他,他一定以為你已經不再想見他了。”
“我確實沒有想好見不見他。我一下子知道了那麽多事,頭腦中亂糟糟的,我必須靜一靜,好好地理一下思緒。我不知該怎麽麵對他。因為我將要麵對的是從前的那些歲月。我怕自己不堪重負。”
“傻孩子,你這樣想,他可不定這樣想。你不見他,照常理推就是你不再重視他,不打算與他有什麽發展了。”
“但 是,不能這樣照常理推。照常理還不會有我這麽傻的女孩會肯一言不發地等一個男孩這麽多年嗎。如果他硬要這麽想,那我也沒辦法。”我嘴上硬,心裏卻已經有幾 分懊惱自己拒絕得太過幹脆與冷靜了。我總是這樣掩藏自己的心意以至讓別人無法理解與誤解。這麽多年依然沒變。陳戈,他也許深愛我,但他會真正地懂我嗎?我 竟不知。
“可 是,你這樣拒絕他,他會感覺自己很沒有麵子。你們之間本來就已經存在了距離,難道你不認為他這麽多年都沒有主動找你不是因為他心中有些覺得配不上你嗎?你 有沒有想過他那麽熱切地要見你,而你卻冷淡地堅持地拒絕會讓他下不來台。他也是一個自尊又驕傲的男孩。反正,如果是我,我不會再主動要求見這樣的女孩,即 便我真的很愛她。做人不能做得太低三下四。”哥哥簡直是站在了陳戈的立場上。竟不肯為我想。
“他 沒麵子,我再而三地給他寫信,掛電話是不是也太沒麵子了。他一提議,我便答應,不顯得我太急了嗎?我就不能矜持一點嗎?況且我給他留了電話,他若真那麽想 見我,就會再打來電話的。那時,我會答應見他。”我已經確實有幾分後悔了。陳戈是那種很傲氣又剛硬的男孩,他不會做那種哀求別人的事,他其實同我一樣倔強 又容易被傷。可是,在當時我真的不想立即見他,我怕彼此失望,畢竟已經這麽多年了,不生疏是不可能的。我當時隱約地希望我們能多交談一些,多溝通一些再見 麵。這麽多年都過來了,見麵也不在這一時三刻。我還是太浪漫了,竟忘記了陳戈的感覺。其實拒絕他也因為心中有一份對他的怨氣:如果想見我,早幹什麽去了, 現在你想見就讓你見,偏不!現在想,我太孩子氣了。也許,這一次,我又不經意地傷了陳戈一回。
“如 果他是個好男孩,有骨氣有誌氣的,我打賭你不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是不會再來找你的。”哥哥一臉認真,我的心顫顫的。不會的,陳戈不會做這樣絕決的事。可 是,我心中竟有幾分是認同哥哥這句話的。我是了解陳戈的,除非他現在變了。他從不強我所難,當他認為我不再想見他時,他是不會再來打擾我的。
“我不管了,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後悔也晚了。若真是因此再次失去機會,那麽隻能說我們無緣。順其自然吧。”我已經有些不耐了。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想的事情也太多,我太累了。
可能我真的是一臉的無助與疲倦。他們終於憐愛地看著我,不再逼問或教訓我。我需要好好地睡一覺,至於今天拒絕與陳戈見麵究竟是對還是又錯了,姑且留到明天去想吧。
早晨的陽光真是好極了。我從不知道冬天的早晨可以這麽美。我靜靜地立在窗前,看著初升的太陽,回想著昨天與陳戈 交談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心中充滿了未曾有過的甜蜜。那是一種徹底的踏實與輕鬆,是從內心洋溢在胸口的一份真正的快樂。現在我終於弄清了這麽多年的心 事,終於可以坦然豁朗地長籲一口氣,對每一個人,對認識我,對曾聽到我和陳戈故事的人揚聲說:陳戈是喜歡我的。這麽多年我們一直是彼此深深在意並愛戀的。 多麽讓人高興的事啊。
“起得這麽早。”哥哥睡眼朦朧地對我說,磕磕絆絆地從我身邊走過,忽然他站住,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地睃巡在我的臉上。
“有什麽不對嗎?”我被他看得糊塗了,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臉。
“好像是不太對。”哥哥的臉上浮起一絲詭異的笑。“怎麽一晚上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呢。這麽漂亮的臉也不知你偷了誰的。”說完他徑自大笑起來。
“壞家夥,你取笑我。”我的心中湧起溫柔的羞澀。
“怎麽樣,就是不對麽。連聲音都變得嗲聲嗲氣的了。”
我佯裝惱恨,做出要打狀。哥哥嘻笑著逃向洗手間,邊走邊大聲嚷著:“我也要找點愛情來美美容。”
我不由笑了,原來好心情時世界可以這麽美好。
我 走到穿衣鏡前,嗬,那個女孩是我嗎?一臉的嬌羞,一臉的溫柔。軟軟地倚在鏡子上,那眉眼原也是這樣的細致姣美,有一種無法訴說卻又動人的美麗。如果此刻 陳戈就在我身邊多好哪。我要讓他知道我再也不是那隻無名的醜小鴨了。我要讓他看看現在的我,渾身上下散發著光彩因一份感情而美麗的我。
“陳戈,快給我來電話吧。我會答應你與你見麵的,不會再讓你難堪。讓我們把這麽多年鬱積在心頭的話都說出來。”我對著鏡子裏那張期待的麵孔說。
“晚上睡得好嗎?”父親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一臉詢問。
“好極了。”我都能聽出我聲音中的歡快。這麽多年第一次感覺到什麽是真正的快樂。我的心中晴朗如一片純淨碧藍的天。
“看得出。可是,害得老爸一晚上沒睡好。”我這才注意到父親臉上有一抹疲憊。
“唉,想起我從前的事了。”父親不願多談,便從我身邊走開。
“從前的戀人。”我不依不饒地調皮地衝父親的背影加上一句。
我 隱約知道父親從前曾深愛過一個女孩,卻最終沒能與她走到一起。而今,幾十年風雨人生走過來,父親,已年邁的父親依然會在某個深夜因一點相關的事便會想起她 竟至輾轉無眠。這份情懷啊。大概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會埋葬著一段苦情吧,也是因為這段情才讓人執著地相信這世上有一份美麗值得我們去珍惜,去守護,去為此 而好好地活著。
我本想呆在家中等陳戈的電話。我是那麽堅信他會來電話,我要讓他知道我的回應。可是,今天的約會是老早就定好的,臨時推掉總好像駁了人家的麵子。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赴約。
那 個宴會是熱鬧的。這是一年一度幾個相熟的同學的聚會。以前,我是那麽盼望這個聚會。因為我可以不動聲色地詢問起老同學的狀況,當然最想聽的也最在意的隻有 陳戈一個。這幾年我一直是這樣旁敲側擊,通過和數人的閑聊,搜集有關陳戈的片段,在我的腦海中拚湊陳戈的生活。而今,我已經明白陳戈對我的心意,我已經不 需要再問別人,陳戈會一點點地都告訴我的。想到這裏,我的心中就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甜蜜和驕傲。他們一定無法猜到陳戈,那個冷漠英俊的男孩深深喜愛的是 我。也許正因為如此,我一直魂不守舍地與他們談笑著,並希望聚會早點結束。敏兒也在場,她不時地會盯住我看半天,一臉的疑惑與欣賞。我暗暗笑她的敏感。終 於她趁無人注意時悄悄問我:“沁兒,今天你好美。是不是動了凡心了?幸福得眼睛裏都是笑。”敏兒一張嘴就顯得不正經。
我笑著打了她一下,“別亂猜。我是那種人嗎。別忘了,我可是百年佛身了。”現在還不能對敏兒說陳戈的事。敏兒是守不住秘密的。我要讓這個秘密在我心中多隱藏一會兒,我要慢慢品味那份喜悅。
聚會終於結束。我和敏兒約好了改日再見便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天知道,我的心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陳戈一定打電話過來了,我不在家他會失望嗎?心中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進家門我就問母親:“媽媽,今天有我的電話嗎?”
母親看看我,一頭霧水:“沒有啊。”
“您一直在家嗎?沒有出去過?”我不甘心地追問。
“是啊。這一天我哪裏也沒有去。很重要的電話嗎?”母親沒有理會我,徑自去忙活。
竟然沒有。我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那份興高采烈變成了悵然若失。陳戈說好了今天要給我來電話啊。“哦不,是同學約好了給我打長途來。”我不想讓母親知道我的急切和失望。
可能白天陳戈也有約會,他晚上會打電話來的。我一邊安慰自己,一邊不由自主地坐話機旁,愣愣呆呆地等著。母親來叫我吃飯時,我才發現自己守在話機旁睡著了。電話一直也未響。我不禁對電話的沉寂惱恨起來。
麵對著一大堆吃的,我竟一點胃口都沒有。
這一晚到十點時我終於意識到陳戈今天不會打電話來了。為什麽,陳戈不打電話來呢?是他主動對我說的,是他提出來的,他說他今天要打電話的。陳戈,難道你竟忘了嗎?
我無法掩飾自己一臉的深深的失望和記掛。
母親終是細心的,她見我一直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說地縮在沙發裏,全沒有今天早上的那份興致和光彩。終於開口小心問我:“你是在等陳戈的電話吧?”
我不能再搖頭。“他說過今天要給我打電話的。”
父親歎了口氣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吃飯坐在電話旁邊一言不發,甚至你的電視連續劇都沒興趣看了,不是為他又會為誰?沁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很擔心。”
我始終低著頭坐在那裏,依舊不肯說話。
許久,我再抬頭時已是淚眼婆娑了。“他為什麽不給我來電話呢?”我無力又軟弱地問,不指望會有任何答複。“我是不是真的又傷了他的自尊心?為什麽我就這麽倔強呢?如果當時我答應見他,告訴他我也很想見他,就不會有現在的這種情形了。”
“這不怪你。”父親當然是護著我的。“你拒絕他,這也是出於女孩子的一種矜持的本能,也沒有什麽錯。錯就錯在這件事發生的太晚了。”
父親欲言又止的樣子,沉默著蹙緊眉頭坐在那裏,一臉的凝重和憂慮。
但 是,他是那麽急切地要見我。我分明聽到電話那頭他發自內心的歎息和強自壓抑的哽咽。他是深深在意我的,即便已經這麽多年。我又想起陳戈的綿綿又哀悵的歎息 和隱約的嗚咽聲。那是在極力克製地。那樣的歎息和哽咽會讓我心疼痛至抽搐。陳戈,原是一直這樣地記想著我的啊。這份感情深濃得能讓每一個人不由自主而又發 自內心地歎息。至於究竟歎息什麽,誰也說不清,可能因為它的珍稀和傳奇。
“沁兒,你不要忘記你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小孩子了。你們已經是成人,得對自己,對別人負責。”父親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
“這又怎樣呢?我們有什麽不負責任嗎?我們不是很慎重嗎?慎重得疏遠了這麽多年。”
“不 是這樣的。”父親好像說的比較艱難。“沁兒,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了,他們已經相處了兩年。不論陳戈對那個女孩到底有無感情,她畢竟是作了陳戈兩年的女朋友。 如果陳戈是個有責任心的男孩,他不可能輕易地放棄那個女孩。而且他的父母不是也很讚成他們倆人嗎?即便陳戈現在愛的仍然是你,可是他很難做出選擇。你替他 設身處地地想過嗎?他現在一定很為難,心裏一定很苦。”
父 親的一席話讓我呆在那裏。我不是沒有想過曉菲。我並不認為陳戈會與曉菲建立象我們之間那樣深沉默契的感情,但我相信一點,陳戈會對曉菲很好,會象對待妹妹 一樣關心照顧她,因為陳戈本就是一個善良的男孩。但現在不同了。陳戈知道我喜歡他,而陳戈也一直暗想著我,我們彼此深戀對方。這份情對我們來說太美、太 深、也太重要。我相信今生今世無論什麽樣的變遷都無法抹去我們彼此心中對方的印痕。為這份情,我拚卻一切也要與陳戈長相廂守。因為我知道今生很難再愛上別 人。這可能將是我漫長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心動。我不想,也不願傷害曉菲。在我的腦海中,曉菲是一個美麗,活潑伶俐的女孩,她依賴陳戈,愛戀陳戈,她陪著 陳戈度過了兩年的時光,為這,我感激她。但是她會留戀、會在意陳戈給她的一份殘缺的不完整的愛嗎?她會懂事地退出嗎?我會對她很友愛,如果可能,我會與她 成為好朋友。我甚至可以不介意她與陳戈兩年的朋友關係。也許這份情太美了,太珍貴了,唯美如我的竟能夠容忍這樣的一個瑕疵存在。為陳戈,我真是到了無原則 的地步。至於陳戈的父母,我想終於有一天他們會理解我和陳戈的,而且為了陳戈,我也會盡力取悅他們,直到自己被完全接受。我一直以為隻要有一份深情,別的 都可以不顧,可以放棄。但理智時,我也清楚地明白那樣的不顧一切的愛是不存在的。愛是深厚的,愛是為愛人做出犧牲的。而我和陳戈之間,即便真有一份千古卓 絕的愛,也已經橫亙著經久的日月和世俗的重重壓力,我們之間即使能在雲霧之中看清對方,卻已經很難再走到一起了。可是,這是多麽殘忍的事啊。我無法想象也 拒絕去想。但事實中的一切何嚐不正如父親所說的呢?陳戈,是我讓你為難了,是嗎?
我一句話都不能回答父親,隻任淚水徑自滑落。我怎麽不知道我這是給陳戈出難題呢?可是,這麽多年誰又在與我為難呢?它讓我朝思暮想,黯然傷神,孤獨寂寞,無法真正地輕鬆和快樂,是誰呢?
我 不願陳戈作難。我不願他為我而麵臨痛苦的抉擇,我更不願他為我而背負任何一點點良心上的愧疚和不安。我希望我的一片剖白能讓他覺得世界的美好,我希望我的 感情能帶給他一份由衷的快樂,我希望他會因為這份純潔美好的感情而心懷感激與愛,有勇氣,有信心,有支撐地去麵對他的生活與未來。
其 實,在我被陳戈的感情,被一份經過許多年才坦露的感情激動著,快樂著,慨歎著,幸福著的時候,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已經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一個努力壓抑著 的聲音,那是一聲深切的、悲涼的、無奈的、會教花草含悲凋零,會讓世人心酸落淚的長歎。我早已,早已經知道了一個最終的結局,從我打電話給陳戈時起,從我 最初得知陳戈有了女朋友時起,我就知道,再美的一切都已經過去。
我的淚那麽無聲地滑著。我心疼自己的清醒與善良。我不想讓這最終的結局破壞我有生以來最最幸福的時光。我知道這時光不會太長,但其實這些陰影一直是隱在我的笑臉下,張狂地撕扯著我的心。
我臉上的悲哀與無望讓父母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也許事情還不會這麽壞,也許他正在同那個女孩談這件事,也許他會把一切都處理好了才來找你。”
母親挖空心思為陳戈找理由,但我們都清楚它是那麽無力。
“也許陳戈把你的電話號碼弄丟了。”哥哥在一旁插了一句,愣頭愣腦的。
我無法抑止地迸出了一聲笑,也迸出了更多的眼淚。我知道哥哥是想讓我安心,讓我覺得有希望。可是......
“真的,也許他盼了這麽多年,那天意外接到你的電話,激動萬分,緊張之中便把你的號碼弄丟了。我就經常做這種事。”
“也就你。”我終於止住淚水。即便我的內心再怎樣得不平靜,我也不能再哭了,否則我就太自私。我知道我的傷心與失望會象利刃一樣撕扯著父母的心,他們會懊惱自己的無能,會因為我的淚水而焦慮不安。
權作陳戈真的弄丟了我的電話號碼吧。也許,也許明天他就會打電話來了。也許他永遠都找不到我的電話號碼了。
又是兩天過去了。我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心中沒有一點感覺。與陳戈通電話是2月10日,明天便是情人節了。我實在無法入睡。白天我盡做歡顏, 推掉了所有的約會,倒不是為了等陳戈的電話,更主要的是我現在全無心情,與外人相見就要費一番心思去應對,實在太累。父母理解我的心情,便也不會苛求我笑得虛弱與飄渺。
這 幾天,我心中從未有一刻不在思考著與陳戈的事。其實,從前天,也就是陳戈說要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沒有陳戈的電話,我的心中便隱隱感覺陳戈不會再打電話來 了。我相信自己的感覺。正如這麽多年我一直是知道陳戈的心思一樣。而這種結局也早是我所料想的。但,在我的心中,在我狀似平靜的心中,多麽希望會有奇跡出 現,會在抓起電話時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這 兩天一有電話鈴聲,父母便放下所有的活計跑到電話機旁或者站在原地不出一聲地豎起耳朵聽,我能感覺那樣悅耳的電話鈴聲能讓這個偌大的房間一下子空寂起來, 那鈴聲便顯得格外清脆動聽。父母不肯去接電話,他們要把機會讓給我,而每次我都會讓他們失望。是的,我能感覺當我喊出對方的名字時,父母連同整個家便又活 絡起來,空氣中輕鬆與失望並存。到最後我幾乎不忍接電話,也有幾分忿恨這些無緣無故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的人。
我 從來不知道日子可以過得這麽慢,慢得我能夠體會到什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以前在上大學時我也會叫囂著等待緣分,而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什麽叫等待。這麽多年, 我其實從未象現在這般用心專致又辛苦地等待。我一直是以一種可有可無的心態來放鬆自己。所以日子也過得平靜閑適。如今才明白這些都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真正的一心一意地去盼望去等待原是能夠焚毀一切雜念,世界清靜得如同一座庵堂。而盼望之不得,等待的一點點失去希望就仿佛一顆心在承受淩遲之刑,那樣遍體 的傷教人已覺不出痛。
一向好胃口的我這兩天幾乎滴米未進,並不是有意要拒絕吃東西,隻是實在沒有一丁點的欲望。我能感覺出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消耗下去,如被什麽在一點點地從裏向外地掏著,直到掏盡所有為止。
剛才去洗水間時無意撇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心中刹時漫開一種酸楚與悲哀。這個女孩是我嗎?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仿佛空空洞洞,不知在看些什麽,下巴尖尖的,一臉蒼白與虛弱。渾身上下是一種無望又淒豔的美麗,找不到一點張揚與我平素的堅強,讓人不由自主地會去憐愛與惜護。
我的淚水慢慢潤濕雙眼,陳戈,你難道不知道我會為你憔悴至此嗎?難道你不知道我會了無生趣地任生命一點點地枯萎下去、凋謝下去嗎?如果你看到我此刻的可憐無助與這樣獨自芬芳的美麗,你會痛心,會頓悟,會不顧一切地擁我入懷護我以曾經的縱容與寵愛,會嗎?陳戈?
四
相見爭如不見
多情還似無情
今 天已是2月14日了。明天我就要回北京。這是我最初的打算, 在電話中我也告訴過陳戈我決定明天走。當時他那麽喃喃地自語道:“2月15號就走?還剩四、五天,這麽短的時間。”陳戈還記得我明天要走嗎?他曾那麽不舍 地抱怨時間地倉促。我以為他會把握住這幾天的時間,卻沒有。
2 月14日,情人節。這是一個曾經讓我落寞寡歡的日子。 而現在卻是一個讓我心碎的日子。陳戈,他會記得今天是情人節,他會記得那個曾經冷漠又孤傲的小女孩在期盼他的一份問候,全心全意地在等嗎?他現在在做什 麽?他會跑去花店買一枝或一大束玫瑰送給曉菲,並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如從前望住我的,深情地祝曉菲情人節快樂嗎?他會溫柔細致地擁她入懷,承諾生 生世世的相依相守嗎?他會,他已經把可憐的沁兒忘得一幹二淨了嗎?我呆呆地立在窗前,淚水流了滿臉。
“沁兒,怎麽不接電話?”母親跑來問我。
我一愣,方才竟出神得聽不見電話鈴聲。本能地,我想是陳戈的電話。我奔到話機旁,深吸一口氣拿起聽筒。
“沁兒嗎?”是秦的聲音。那一刻我想放下電話,卻又不由自主地聽下去。我實在無聊得很。
“沁兒,明天要走了是嗎?今天可不可以出來散散心?綠屋怎麽樣?我請你喝咖啡。”我不能否認秦的聰明與品味。他是個有情調的人。他知道如果他提到“情人節”三個字,我絕不會答應他赴約,而以餞行的名義則大方多了,再拒絕會顯得我小氣。畢竟他是哥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好吧。”我心中不猶豫,口中吐出這兩個字卻是艱難。情人節的夜晚,我多麽希望能夠和陳戈共度啊。這樣的一個夢想在我的心頭整整盤桓了六年。也許今生今世,這也都隻是個夢想而已。
“那麽七點我去你家接你。”秦的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算了。我直接去綠屋吧。你別來,家裏有事,不方便。”我不會讓秦那麽得意的,而且我也不習慣這樣接來送去。畢竟他是秦,而永遠不會是陳戈。
“有事?”秦的聲音中滿是探詢。見我不接話,便知趣地說:“好吧,聽你的,誰叫你明天就走了呢。”秦真的很體貼我又很寵我。可是,我就是這麽不識抬舉的一個女孩。
放 下電話,目光轉向窗外。越過幢幢樓房,陳戈的家就在不遠處。真希望自己能有一雙穿透一切的眸子,那樣就可以知道陳戈現在在做些什麽,想些什麽。有時,我真 的很恨自己的無知與渺小,恨一個人世界的狹隘與閉塞。如果我能再多一顆心,再多一雙眼睛,我願讓它們跟在陳戈的左右,注視了解我與陳戈分別後的種種。可 是,這是一種多麽幼稚可笑的念頭啊。但我真的希望從未曾和陳戈遠離,希望我能夠知道陳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種心情就如同一位仁慈的母親一刻也不離地寵愛 又自豪地注視著幼子的一寸一分地長大。
“晚上要出去?和秦?”母親小心地問。
“嗯。反正明天就走了,見見也無妨。”我不經意地回答。父母都知道秦在追求我,他們對秦也百般滿意。在知道陳戈這件事之前,他們是想極力撮合我和秦的。現在,父母理解我對陳戈的癡情,對秦隻好歎息著,不再熱心。
“萬 一晚上陳戈來電話呢?”母親猶豫了半天終於說出口。這幾天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我麵前又提起陳戈的名字。他們一直怕我傷心,不敢輕易提他。我的心中充滿了對父 母的感激、對自己的憐愛和對陳戈的尤怨,一時間淚水又湧出來。還是提不得他的名字,他仍是我心中的痛處,是我的致命傷。我可以自己想,自己承受傷痛,但外 界提到他,我會把持不住自己,尤其父母,我更感到一份深深的愧疚。我太不爭氣了,不是嗎?為兒女情長竟到了這種地步。而父母,睜睜地看我消沉和憔悴,心中 不知在怎樣地自責與擔憂。我是情癡,卻更是一個不孝子。
我背過臉去,不讓母親看到我的淚水,盡量平靜地說:“沒關係,而且他也不會再打電話來的。”
母親沒有做聲,步履沉沉地走開。母親一直是一個天真善良的人,聽過我和陳戈的故事,母親便比我更相信陳戈會成為她的女婿。因為她更希望的是我開心快樂,更希望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但,何嚐這般簡單呢!
一 整天都坐在窗前,仿佛在想又仿佛什麽都不曾想。時光走得真是太慢,有一種故意與人作對,捉弄人的味道。我不吃也不喝,最多吃點水果,這幾日都是如此。父母 知我心事,也不極力勉強,算是給了我絕大的自由了。以前,即便我病著,吃東西會吐,母親也會連哄帶迫地逼我吃飯。現在他們隻是無言地陪在我的身邊,卻又不 靠近我,怕束縛了我似的,給我空間讓我好好地去想。屋裏總是有些安靜,他們連歎息都不肯在我麵前,怕不小心扯出我的眼淚。我何嚐不知父母的心意呢。隻是我 現在已經處於混沌,迷亂狀態之中了,不能言語,更不能歡笑,我怕我牽強的笑會讓父母更加揪心地疼痛。
隻 有哥哥偶爾會在我麵前晃來晃去,不時地會故作驚異地逗我一句:“呀,瘦了,又瘦了。”我會止不住地對他笑起來。我一直是胖嘟嘟的,總是叫嚷著要下決心減 肥,哥哥希望我能苗條的願望比我更甚。每次寒暑假回家,哥哥總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然後說:“還是不減噸位。”我便會與他笑打成一團。如今,卻是真的瘦 了。是古人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我,何嚐隻是衣帶漸寬與人憔悴呢?我的心也仿佛在一點點地失去活力,失去樂趣,失去希望和夢想。 我能感覺到自己心中多年來的支撐在一點點地倒坍,倒坍......在大三那年暑假,初次聽說陳戈已有女朋友時我就曾有過這種心死的感覺。
那 天在路上騎閑車時碰見了欣雲。欣雲是我高中時的同學,與清兒關係很好。自從高中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一晃竟有四年之久。與欣雲閑聊時,便想起了清兒。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回避清兒,因為我還沒有完全從清兒對我的傷害的陰影中擺脫出來,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清兒,艱難得如同要我麵對陳戈。因為她曾 把我心中友誼的世界搞得粉粉碎。曾是摯友的清兒也會傷害我於無形,讓我一度對人失去信心,害怕別人的親近。即使後來和清兒又言歸於好,表麵上重又是形影不 離的好朋友,我不知清兒心中作何想,但實際中我距她卻是遙遠的了,我的心再也不是單純無防範的了。麵對清兒,我總會想起那些帶淚的、受傷的往事,心中便充 滿恐慌和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反映何以這麽強烈,但這麽多年,一想到這些曾讓我對人對友誼絕望的日子,我會無法抑止地感到冷,感到疼痛。所以,雖然我一直想 去看看清兒,與她好好聊聊,卻始終因心中的感受而一拖再拖。清兒一定會怨我的疏遠與薄情吧。也不知清兒現在怎樣了,也許已經結婚了吧。想到這兒,我便問欣 雲:“清兒呢?清兒現在怎樣了?”
“清兒?”欣雲仿佛很詫異地盯住我:“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我忽然感覺心中慌慌的,欣雲的口氣讓我不安。
“你真的不知道?清兒自殺了。去年喝藥自殺的。”
一刹那間,天便暗下來,灰茫茫的一片。怎麽會?不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說什麽?”我再問一遍,眼神茫茫然的。
“清兒死了,你真不知道?你們那麽好。”欣雲一臉疑問,竟讓我找不到一絲傷痛的神情。
是嗎?真的嗎?清兒自殺了。我的心中仿佛翻湧著百般滋味。震驚之餘,那些哀傷、淒惶、悲涼、滄桑的感覺一齊淹向我。淚,早已在心中濕了一片,但眼中卻幹幹的。
清 兒死了。一切仿佛在意料之中,仿佛在許多年前,在我與清兒還友愛親密時便有個聲音曾在耳邊對我輕輕如是說過。清兒,那個活潑開朗美麗多情的清兒,那個教會 我許多事情,與我攜手昏天暗地地笑的清兒,那個喜歡我又傷害我,那個我懼怕卻又記掛著的清兒,竟已死去了嗎?死,究竟是一種怎樣美麗的誘惑呢,會讓清兒拋 卻世間的一切投向她,會教一個青春飛揚的女孩子不懼怕那樣的冷清與靜寂。
清兒,在那個我不知的世界裏,你還好嗎?快樂嗎?是不是不再有歧視和不公,是不是到處都是了無牽絆的快活和自由?
我 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任心中的哀傷一點點地彌漫著。許是我太沉默了,欣雲便自說起來:“記得林梅嗎?她前年就結婚了。還有小玉,估計今年也差不多 了......”欣雲說的起勁,我卻仿佛一直站在雲頭,飄忽著,有一種此情此景不甚真實的感覺。別的人我都不介意。高中同學中我最關心的便是陳戈和清兒, 而剛才我是打算向她探聽陳戈的消息的,卻不想清兒已經不在了。人間事,好讓人糊塗啊。我的心中一片蒼茫。正想著,耳邊又傳來欣雲的話:“對了,你還記不記 得陳戈?”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才注意到欣雲詭異地笑著望住我。“陳戈?”我本能地重複著。欣雲一定也知道我和陳戈在高中的那些曲曲折折。因為清兒會告訴她的--在清兒和我鬧翻之後。記得當年欣雲也是很喜歡陳戈的眾多女孩子中的一個。也許,陳戈從不是我一個人的。
“當然記得他。那麽帥的一個男孩子,又是那麽驕傲,怎麽忘得了。”我故作輕鬆地說笑,其實也是真話。
“他有女朋友了。那個小女孩很漂亮也很可愛,象一個雪娃娃似的,和他很配。”欣雲邊說邊在我的臉上睃巡著,仿佛要捕捉到什麽。
我 的心中是炸開般的疼。陳戈有了女朋友,一個很漂亮也很可愛,與他很配的女孩。那麽我呢?我算什麽?這麽多年我在傻等什麽,自作多情什麽?我在心中對自己怨 罵著。雖然早就想到與陳戈這樣遠隔千山萬水,音訊杳無地走下去,勢必有一天他會真正地遠離我,會走向另一個朝他走來的女孩,而永不再是我。可是,真的這樣 的一天到了眼前,我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陳戈,你也要放棄我,不再管顧我,不再理會我了嗎?我已經失去了清兒,現在我又要失去你,是這樣的嗎?
可是,我的臉上卻絲毫都不能有痛苦,不得不掩藏起這一切,掛上淺淺的,好奇聽的微笑,“是嗎?他這麽幸運。”而我,又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欣 雲沒有發現什麽,便有點失望地繼續說:“陳戈這個人有點怪。剛工作前幾年別人給他介紹朋友他一個也不看,自己追上門的也有一打,他卻象個坐禪的和尚,愣不 動心。這個女朋友也是他去年冬天剛認識的,好象還是他的第一個,初戀。”說到這個高中生用語,欣雲不由得半羞澀半得意地笑了。
初戀。我的心顫顫的,竟無法再忍受下去。我怕我會不能自己地流下淚來,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需要找一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我的心中好悶好悶。看看天,便對欣雲說要下雨了,早點回家,匆匆地逃開她。
路上,夏雨前的風粗野地掠著我的心,木木的,空空的,我隻是不停地蹬著車子,仿佛要騎到天盡頭才泄氣。
回到家中卻再也忍不住,坐進沙發裏便開始叭嗒叭嗒地流眼淚。哥哥問我話,我也不言聲,等他覺得不對時,打開燈,才發現我已經哭得一踏糊塗了。哥哥詫異地問我出了什麽事。
我抽噎了半天對他說“清兒死了”,隔半響又說,“陳戈有女朋友了。”哥哥起初沉默,後來不由好笑問我,“你到底是在為清兒哭呢,還是為陳戈有女朋友哭?”
兩 者都有的。在這一天之中,讓我同時聽到清兒的死和陳戈有女朋友的消息,太殘忍了。這兩個人曾一度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再也不存在了。這世 上,大概隻有清兒對我對陳戈的感情知道的最清楚。清兒的死,是不是就在告訴我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和陳戈隻有從前,再也不會有將來了。而如果一生中不再擁有 陳戈,那麽我活著又有什麽樂趣呢?又有什麽能讓我振作,讓我挺立不屈服,不憚於前進和撲倒呢?這個世界除了陳戈,我竟找不到一點點這麽強有力的支撐。
清兒,我要你活過來。你要告訴我該怎麽辦,你不能把一切弄到今天這種地步便不管不顧地離開,你不能讓我這麽孤獨地麵對殘忍的現實,難道我的心撕扯得還不夠碎嗎?清兒,你不能以死來逃脫責任。我要你活過來。
我無力地哭著。
“別哭了,都什麽年齡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單相思是十六、七歲小女生的事,你已經過了年齡了。”
哥 哥不說還好,這一說,我的淚便更大量地湧出來,心中翻湧著,分不清都是些什麽,讓我想喊,想大叫,想發泄,卻不能。隻有鹹而澀的淚在臉上無聲卻迅速地爬 著,仿佛永遠也流不完似的。單相思是十六、七歲小女生做的事,我和陳戈不就是在那樣的年紀開始萌發出情芽的嗎?而這麽多年,這份早該被世俗隔絕的愛卻始終 在我心頭掙紮著,幸存著,依舊純情而美麗。而我,卻仿佛永遠長不大似的固守著這份執著,堅持地守候這份美麗。卻又是怎樣呢?卻又能怎樣呢?陳戈已經有了女 朋友,有了一個與他很配的女朋友。
我不可遏止地痛快淋漓地哭著,仿佛要流盡了眼淚才解氣,才會擺脫夢魘一樣的現實。而那份從心底裏浮上來的絕望與無助濃重得已讓我麻木,仿佛又有什麽把我心中僅存的那點生氣與希望都一點點地吸幹了,擠走了......
“沁兒,”母親叫了我一聲,做夢般我無法適應似的轉頭看向母親。“沁兒,”母親眼中一片憐愛與憂愁,“快到七點鍾了。不是跟秦約好了去喝咖啡嗎?”
我這才記起秦的約會。該死,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現在才七點,也許我剛出門,陳戈就會打電話來的。但轉念一想,打電話又怎樣呢,我偏要不在,我要讓他知道沒有他,我的日子照樣可以過得豐豐富富。
綠 屋中人很少,幾乎是空的,一派冷清。也難怪,這樣的節日,有誰會到咖啡屋中喝咖啡呢。可是,我卻對咖啡有著一種別樣的情緒。因為咖啡象征著一份愛情,一份 麵對麵坐著,可以不言語但深深地看進對方眼中,慢慢地品嚐,回味,終於褪去所有的苦澀而留下永遠的清香的愛情--如我想象中陳戈和我的。一直夢想著有一天 能夠和陳戈坐在一間朦朧溫馨的咖啡屋中,細細地斟飲著,直到老去......夢想中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和陳戈一起去做才會開心,才會別有一番情趣。如果這一 生能夠和陳戈相守著去做這些事,對我來說,平凡一生也是一種天堂樂事了。可是,今生,隻怕難圓此夢了吧。
我怔忡地想著,秦早已朝我走來。“這邊。”他把我引到一個角落裏,偏遠的仿佛隔離塵世似的。桌上嬌羞地亭立著一枝含苞的玫瑰。
今天是情人節。我仿佛突然想起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來。這樣的日子,原是不該赴這個約會的。以前我是獨自度過的,雖然有一份淒清與落寞,卻也有一份淡淡的沁人的恬靜。而現在,我竟不能獨自麵對這個日子了嗎?竟孟浪至此嗎?
秦要了兩杯咖啡,又要了兩份冰鎮草梅。我隻是慢慢地喝著,不想與秦說話。秦也仿佛很知道我的心思,靜靜地不作一聲。
許久,我才發覺見了秦之後,我還沒有說一個字。而秦竟能容忍我這樣的漠然與任性。我真有些自責,便匆忙地脫口一句話:“你怎麽不說話?”說完了,自己也覺得好笑,明明是秦一直在逗我說,我沒有做聲,卻反倒責怪起秦來了。
秦並不以為意,對我溫和地笑笑。我這才發覺秦的眼中有一絲憂鬱,竟很熟悉。是陳戈的,是和陳戈眼中的憂鬱一樣的。我的心微微一顫。
“你終於肯說話了。我以為你這一晚上都要做個小啞女了。”秦的聲音中寵愛之外更有一份掩不住的落寞。
對秦這樣冷淡實在太不應該了。既已來了,便應讓這一晚上充滿愉快,至少秦應開心,否則,我會因自己的任性而不安。我不想傷害秦。
“我是在儲蓄力量,伺機反攻啊。”我笑著對秦說。
“沁兒,別這麽笑。笑不出來就不要勉強自己,很累的。”秦的眼睛中那份憂鬱和痛苦不再掩藏,“昨天我從你哥哥那裏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麽。我約你來,是希望能夠象一個真正的朋友那樣為你做點什麽。沁兒,你瘦了好多。”
不要提陳戈,不要跟我說這些。我心中在無聲地掙紮著,而淚水卻象斷了線的珠子般不爭氣地滾落下來。我不要哭。但在秦夢一般憂傷又溫柔的聲音中我無法躲藏。
“沁兒,沁兒,他對你來說真的這麽重要嗎?”秦的聲音中痛苦多於詢問。
“我是不是很傻?”我擦擦眼淚,努力地笑著,“我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是不是?”
“不 是,沁兒,你從來都不是。以前我聽你哥哥對我說起你和陳戈的事,便下決心要擠走陳戈在你心中的影子。我一直以為那樣天長地久的愛情隻是一種傳說,現實中, 時間會把一切都帶走,我以為你最終會忘記陳戈接受我。可是,沁兒,我卻看輕了你,看俗了你,你讓我覺得羞愧。沁兒,你一點都不傻,傻的應是陳戈,他竟這樣 沒有福份。”
“不,陳戈 放棄我未嚐不是他的幸運。也許他是最理智,也最看重這份感情的人。他不忍心因為我們的接近而破壞彼此心中最美的記憶。隻有距離,我們才能擁有這份最永恒最 美麗的感情,永遠都不會有瑕疵,隻會愈久愈美。也許陳戈是對的。”也許是一種下意識,在秦麵前,我不自覺地維護著陳戈。
“可是沁兒,你不覺得太委屈,太苦了嗎?難道你不介意這麽多年時光虛擲嗎?”
“不, 我不後悔。苦與樂原就沒有界限。你不知道這份感情曾怎樣支撐著我一步步地向前走,雖累,卻有一份心靈的歸依與安寧。這份情在我心中的溫暖與美麗可以融化異 鄉的冰天雪地。我已經得到很多了。”也許,人真需要一麵鏡子,照照自己。而此刻,秦於我竟像一麵鏡子,讓我自省到事物的另一麵,心中頓起一份禪意。禪語真 的能讓人心無雜念,清靜而柔和。
“沁兒,我但願你的一生中從未遇見過陳戈,這樣你就會是快樂的。”
“未必吧。也許狀況還不如現在呢。至少陳戈給了我一份美麗又珍貴的情誼。很多人窮一生也不會得到它,不是嗎?”
我真是一個古怪又倔強的女孩。別人要我苦,我偏不以為苦。就象現在,明明我心中感慨萬千,而嘴上卻不動聲色地強詞奪理,並不開心,也不快樂。常常在這個時候,我也會問我自己,到底是我在做戲呢?還是我內心深處原本就是這麽想的。
秦眼睛盯住玻璃杯,鬱鬱地笑笑說:“你簡直讓我感覺不真實。你不象現時的女孩子,卻象一位舊朝的閨閣女子似的,你的人都有一種遠離塵世的味道。”
我心中著實感動。秦何嚐不是我的知音呢。他是從內心欣賞我,喜歡我的,他能品出我不食人間煙火的性格。而我也早已感覺到自己在這一段漫長的等待中仿佛已修煉成一顆入定打坐的老僧的心。若我真是前朝的女子,那我必是日日到齋堂去敬香拜佛的。陳戈,現在的陳戈會了解我至此嗎?
“陳戈......真的對你這麽重要?”秦無助又悲哀。
“是的。以前我最在乎的是他,也許日後還是他。不論我們最終能不能走到一起,他已經是我生命中印痕最深的一個,別的人永遠都不可能替代。”
“那 麽,沁兒,我祝你能夠和陳戈走到一起。我真的希望你心中的每一個願望都會有實現的那一天。”秦強笑著,無法掩飾那份深深的落寞和憂鬱。秦原是一個粗放不羈 的男孩子,一個開朗、明亮、青春飛揚的男孩子啊。他的好心情,他的幽默,他的燦爛的笑,到哪裏去了?我是不是太看輕了他,從始至終,就象自從陳戈走入我心 中後我不肯再認真地對待任何一個男孩一樣。這樣一個優秀出色的男生為我至此,我是不是該心動,該斬斷對陳戈的情絲,一心一意地去接受他,適應他呢?若有一 天,和陳戈的這段感情走到了盡頭而終無結果,那時我會不會後悔自己的執著和癡傻,會不會後悔沒有把握住這份真實厚重的情誼呢?也許會的。但現在,我的倔強 成了任性和放縱,我要自己耐心地等待陳戈。也許會有那麽一天,他會回轉身來,衝我溫柔一笑,那麽所有的一切我都將不以為苦。
“謝 謝你,秦。我相信你會找到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的。而且你也會很快忘記今晚和你一起喝咖啡的我。這就是緣分。是你的終會走進你生命中的。況且你是這麽一個出 色的男孩。無論誰得到你都是一種幸運。”我不忍再看秦的眼睛。那樣的失望與哀淒會讓我想起自己在與陳戈的感情中扮演的角色。
“會嗎?也許吧。也許找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對我來說很容易。但和我在一起對她來說真的是一種幸運嗎?一種你不屑的幸運?”秦不看我,淡淡地說,“而且,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今晚和我一起喝咖啡的你。”
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如果是平日,或許我會故作天真地岔開話題,而今晚我實在提不起任何興趣與秦這樣做文字遊戲。不能再與秦這樣尷尬地坐下去了。
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鍾了。母親小心地看看我的臉色,並不曾看出我有任何喜色,便不由地長歎了口氣,說:“沁兒,明天就要走了,你到底打算怎麽辦呢?”
怎麽辦?我怎麽會知道呢。一切聽從天命吧。我盡量淡然地對母親說:“順其自然吧。他不來電話,我就走我的。那就是沒有緣分了。
父親在一旁忍不住地說:“你這個孩子,從小就這樣倔,自以為是。緣分不是等來的,是爭取來的。這樣子故作不經心,實際上是苦了自己,會後悔一輩子的。”
“如果老天要讓我後悔,我也沒有辦法。我已經盡了努力了。”一晚上在秦麵前撐著的堅強一回家便卸了個幹幹淨淨,甚至沒有一點防範能力了。在父親的輕斥下,我的委屈便化作淚水流了一臉。我恨自己這樣的不爭氣,哭什麽。
“唉,沁兒,你這個樣子怎麽能讓我們放心呢?”父母一臉的擔憂。“你這麽孩子氣,隻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人生大事,豈能兒戲呢?”
“不是我兒戲,而是老天要捉弄我。我何嚐不想認認真真地過這一生呢。可是,現在我還能夠嗎?”
“我記得你上大學時,我就曾告誡過你:對於感情,在走進去時,應想想自己能否走出來。看來你全沒有聽進去。”
“不是我聽不進去,而是你說的太晚了。那時候我已經進去了。”我的話把一家人都逗樂了。
“這樣吧,明天我去找陳戈。”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哥哥說:“你們應該好好地談談,把事情說清楚,大家心裏都明白了,以後該怎樣就看緣分了。但這次你們必須先見見麵,聊一聊。”
“不,我不同意”我第一個反應,“不能這樣做,又不是嫁不出去,好象賴上他似的。”本來,我的麵子也不是那麽不值錢的,幹嘛一次一次我那麽主動。“他不找我,我不找他。”
“傻孩子,這種事情沒有必要算計地這麽清。兩個人都有情有意,就不應計較誰主動捅破那層紙。這些都是無關痛癢的事。關鍵是不能讓你賭氣失去你想要的幸福。成也罷,不成也罷,你們都得為這份情劃上個符號,不能這樣不了了之。”母親愛憐地說。
“沁 兒,你何時變得這麽小家子氣了。你就不想陳戈有難處,他不能先開口找你見麵。如果他和那個女孩沒有分手,就來找你,有腳踏兩隻船的嫌疑;如果他這麽幾天就 能和那個女孩斷了關係,又顯得他薄情寡義。所以他現在隻能聽你的安排。你要見他,他若不肯見,那說明你們之間已經過去了;如果你約見他,他毫不推拖,說明 他心裏仍有你,甚至在他的心中,你的份量遠遠超過了那個女孩。”父親好像總是在幫陳戈說話,也許都是男人的緣故吧。
父 親說的其實有道理。依我對陳戈的了解,他應是能沉得住氣,靜觀我的動作,而我之所以一再否認,是我實在不願自己這麽主動。在我的觀念中,我還是希望自己是 一個靜若處子,那人主動前來掀起我的蓋頭的舊時女子,是處於被追求的地位。這倒不是說我不讚成女孩主動追求男孩,因人而宜吧。我實在不適應主動去追求誰。
見我沒有再反對,哥哥乘機說:“那就這樣定下了。我明天一早去他的單位找他。”然後哥哥看我不再流淚了,便又加上一句調侃我:“為了妹妹,我這張老臉不要也罷了。”
其實,我心裏真的很感激父母和哥哥。他們為我擔心著,憂愁著。我好像突然才意識到父母看重我的快樂幸福甚於我自己。我無法再拒絕哥哥,他們都為我留足了麵子,給了我台階下,我還要怎樣呢。
而 且我心中何嚐不是一直為這段情惴惴著,茫然著,何嚐不希望能夠見陳戈一麵,與他好好談談這麽多年我心中的感受。我有那麽多的話要對陳戈說啊!大學裏我的輝 煌,我的落寞,我的孤獨,我的一切都想與陳戈分享,仿佛這世上隻有這麽一個人對我來說最安全,最可靠,最可信賴與托付一切;並且我又那麽渴望知道這麽多年 陳戈的心情,陳戈的生活,渴望從他的眼神中,話語中品度出現在的陳戈對我是否還是一如既往地深情。我應該和陳戈談談,我必須和陳戈談談。即使我們之間再也 不會有什麽,那麽我更應當了斷這一切,無牽無掛地回北京,開始新生活。
一 夜的夢。睜開眼,卻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般麻木和虛空。夢見陳戈了,夢見他這麽多天不肯給我來電話,而卻在夢中他撥了我的電話。夢中陳戈約曉菲在餐廳吃飯, 準備和曉菲談我的事。究竟談了些什麽我不記得了,隻記得陳戈在餐館中便給我打過電話來,電話中他的聲音充滿了淒涼和無奈。陳戈說他不能放棄曉菲。因為曉菲 那麽小,那麽依賴他,離開他,曉菲不知該如何過活。而我,即便沒有他,我也可以過的很好,因為我是那麽獨立與堅強。陳戈再說什麽我都沒有聽進去,隻在聽完 他這幾句話時,心中如炸開般地疼。那疼鬱在胸口,將我一下子悶醒了。隱隱地,胸口仍在作痛。我茫然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心中泛起難言的苦澀。我是堅強又 能幹的,所以離開陳戈,我也會過得很好。會嗎?陳戈你真這麽看?你真的以為離開你我依然會過得很好很快樂很成功,是嗎?淚水緩緩地湧上來。陳戈,原來你這 樣的放心我,這樣地看輕自己的份量。若真是如此,那就隨你吧。權作沒有你我會依然快樂。
我趿著拖鞋跑進哥哥房間,對哥哥沒頭沒臉地說:“你不用去找他了。他已經回複我了。”
哥哥一臉詫異,“這麽早,他就打來電話了?”
父 母聞聲過來。我笑笑,飄飄忽忽地說:“陳戈已經在夢中打電話給我了。他說他放棄了我。因為我離開他同樣能生活得很好。”以為自己不會流淚,以為心早已在剛 才的夢中麻木過去,卻不想自己笑笑地麵對他們時,竟落了滿臉的淚。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轉身跑進洗手間。鏡子裏的那個女孩多傻啊。
許久,我從洗手間出來。卻見哥哥已穿戴整齊坐在那裏,一見我便說:“我還是去找找他吧。有緣分的話,你們終會走到一起;若是無緣,盡了心力,日後無論是你,還是我們都不會後悔。”
難得哥哥這樣地熱心,這樣地肯為我做些什麽,而在我的內心裏,掙紮著的何嚐不是要盡一份努力,教自己日後不後悔呢?我咬咬牙,隨他去。
這邊父母已經開始收拾房間,忙忙碌碌中透著緊張與不安。倒是我,無事人一般閑閑地坐在沙發裏,不動也不言語。回想剛才的夢,心中便愈多了悲涼與苦澀,也許我和陳戈真的是沒有緣分。想至此,我忽然意識到任我再怎樣盡力,一切都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門 鈴聲起,母親催我開門去,我賴著不動。父親開門見是敏兒,就籲了一口氣,連聲喊我出來招呼。若是平常,敏兒到我家裏來,父母總會陪坐一旁與敏兒聊上幾句。 而今天,可憐的父母大概一心隻想著會見未來女婿時要說的話,全無精力和心思去照顧敏兒。我也樂得與敏兒單獨聊聊,便關上房門。敏兒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 們家裏今天怎麽收拾得這麽幹淨整齊。今天是什麽日子?”
“你這家夥。”我笑罵她。敏兒常來我家,知道我家一貫是“順其自然”的亂七八糟的“藝術風格”。“為了迎接你來,好不好?”
“我有那麽大的麵子嗎?是招待貴客吧?”敏兒衝我又擠眉又弄眼,把“貴客”兩字說的又長又重。
我故作生氣地衝上前與她笑作一團。敏兒實在是個靈敏的女孩子。
“說真的,是不是你和陳戈接上了線?聚會那天我看你的神情不對。一臉被愛情澆灌的滋潤。”敏兒說著,自己先笑了。
我卻無法笑出來。也許那天我還沉浸在與陳戈的浪漫感情的甜蜜之中,而短短幾天,我已經明白那隻不過是一場春夢而已,在紛擾的紅塵之中轉眼間便了無痕跡,虛幻得讓我時時懷疑曾發生過那些事情。
“怎麽了?沁兒你怎麽瘦了這麽多?你好象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敏兒終於感覺到我的沉默,停住笑,一臉關切和疑問。
“沒什麽。”我想掩飾。這種事情怎麽去說呢?我自己尚不十分明白都發生了什麽。
“別這樣,沁兒。不能把事情都藏在一個人的心裏,很苦也很累。有時候說出來,心裏就輕鬆多了。”敏兒總這樣,她總是不放棄對我內心地追問。
“我給陳戈打過電話了,就是聚會前一天。我知道了他從前一直是在乎我的。他急著要見我,我不肯。我以為我們不用這樣著急見麵,如果有感情。結果他再也沒來電話,他說過第二天就給我打電話的。”
我不停地深吸著氣。我不能再流淚了。
敏兒又生氣又同情地埋怨我:“傻沁兒,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我都能猜想出他要見你,你一定會拒絕他。而實際你心中是那麽渴望見到他,不是嗎?你從來都是自己做事讓自己後悔,要知道有些機會你把握不住,你就會永遠失去它。”
“敏兒,別這樣說。”我無法不讚同敏兒的說法。我其實一直是如此的。從和陳戈開始萌發感情的時候,我便一直坐失著機會,不動聲色卻又痛苦萬分地看著陳戈因此一點點地遠離。對陳戈,我做的永遠都是讓自己後悔的事。
“沁 兒,主動去找他吧。我相信他一定無法忘記你,即便在和曉菲相處時,他的心中也會在呼喚你。他有他的自尊與難處。你一向是個寬容體貼的女孩,為什麽不肯替他 多想想呢?現在,機會是把握在你手中的。但是也許......”敏兒猶豫地看了我一眼,終於說:“也許你們最終走不到一起。但日後你不會後悔。如果就是隻 有情緣而沒有姻緣,沁兒,你也該是知足的。因為陳戈對你的這份感情是刻骨銘心的。我打賭無論何時何地,陳戈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永遠都是你的。”
“敏兒。”我的淚水終於無法躲藏,緩緩地流下來。“謝謝你。”
“沁兒,記住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都在為你祝福。很多事情我們隻能錯過,卻又會因這些錯過而遇見別樣的美麗。你會是最幸運的一個。陳戈會這樣祝福你,我也是。”
我無法言說自己內心的感動,隻是緊緊地與敏兒的手互握著。
哥哥回來時,敏兒已經走了。看著哥哥的神情,我就知道一切都如我意料的一般。果然陳戈今天不上班。
哥哥不肯放棄地說:“我給他打電話,約他來。”
“算了吧,哥哥。我們沒有緣分,別去強求。”
“不,試一試吧。或許他在家等你的電話呢。”哥哥執著地仿佛自己在追求女孩子。他問我陳戈家的號碼,我不肯告訴他,後來拗不過他,我撥通了電話,哥哥接過去。
依然是他父親接的電話。哥哥到底有些緊張,我看著他,又好笑又感動。再怎樣難的事,隻要哥哥認為關係到我的幸福,他都肯為我去做。
掛下電話,哥哥對我說:“他去芝罘區了。”火車站就在芝罘區。我猛然想到。
“他會不會到火車站去等你去了?”母親不知何時已站在我們身後聽了許久。
“到火車站等我?想都不敢想了。媽媽,你以為我們還是從前嗎?再也不是了。”我喃喃地說。
是 啊,在我的心中多麽希望陳戈還是那個深情溫暖憐愛地望住我的小男生,多希望他還是那個為送我一份禮物而不惜牽動那麽多人,隻為看我一眼而在夜裏等幾個小時 的小男孩啊!再也不會如此了。從他那麽自然坦然地承認那張紙板是他送的,那個騎摩托車抓住我的男孩是他時,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一點:我們都長大了。即便再彼 此愛戀,卻再也不會有從前那樣羞澀又神秘美麗的感覺了,而更有可能的是長大的陳戈會對自己年少時的癡心與執著付之一笑。
“沒準呢。”哥哥在一旁說。“對我喜歡的女孩子,我就能做到這一點。如果陳戈真是如此,那他對你真是用情太深了,也能說明一點,現在他心中確實很苦很為難。”
可是,陳戈會嗎?這麽久了,他會在繽紛吵擾的紅塵中為我,隻為我保留住那份純真和摯情,保留住一份天長地久,刻骨銘心的愛嗎?會嗎?陳戈你會嗎?
也 許因為即將遠行,上天也仿佛眷顧我的心情。時間竟一分一秒認真而緩慢地走著。下午,我獨自溜出家,來到了夾河邊。冬日的夾河,蕭索中透著一份壯觀與威嚴。 十幾年了,這條小河伴著我長大。初時它隻是一條蜿蜒的小溪流,而現在它已經象一條水龍,不,此時,它是冰龍,冰麵上還覆著昨日的積雪。多少年了,我一直喜 歡走在這條小河的旁邊,無論是欣喜還是沉鬱,它會以它的平靜與沁涼的柔和,一點點地洗滌我心中的憂傷,我不會再覺得孤獨,因為小河懂我。這幾年漂泊在京, 偌大的京城中是高聳的樓群,縱橫的人流以及浮躁的空氣,所以常常會思念在河堤漫步的情景,思念這片開闊與恬靜。
許多年前,我還是那個吟著“天地長,情難絕。心有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高中小女生時,我就喜歡一個人偷偷跑到河邊。站在堤上,任河風溫柔地撫過我的麵頰和我的憂傷,我便一點點地平靜下去,重新鼓起勇氣去麵對人群。
有 時候,我也會問自己,為什麽喜歡河甚於喜歡海。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我,竟會更多的喜歡河。也許是因為海太壯闊與博大了吧。坐在海邊,聽著呼嘯的濤聲與滾滾而 來的潮水,我會覺得自己很渺小。在海邊,我的心中無法容納憂傷,無法去思念陳戈。因為海不允許兒女情長,海更多的是教人積極向上,無我無欲。而河卻溫馨多 了。河,可以傾聽你的思念,可以撫慰你的憂傷,可以容忍你的彷徨與無助。
海會鼓勵你成為一個潮頭上站立的人,而河卻會默默地無怨地陪伴你的平凡。而我,我想,我更適合做一個平凡又平凡的女子吧,吟唱著古老綿婉的情歌老去。
每 次回家,總要到河邊來走一走,坐一坐。年年它還是那個樣子,而我年年卻是不同了。從前總期望能在河堤上信步遊走的時候,迎麵會驀然看見那雙永生難忘的眼 睛,我會不再躲藏,會迎住那目光告訴他這麽多年的我的愛情。可是,這樣的夢終生都不再有了,而且已經有了結果,此生無法改變的結局。是誰說的,世界是這樣 的小。為什麽卻沒有我和陳戈乍然相逢的地方!
我 漫無目的地走著,卻發現這河堤的兩岸不知何時早已換了人間。那些白色高聳的建築無言又執著地逼入我的眼簾,讓我無法逃遁。尚曾固守過傳統觀念的小城人民已 經變了,變得這般現代與新潮,而我又如何能企求人心的恒定呢?即便是我,陳戈,也許已無法肯定地認為我還是舊日的我,我還會肯為他在洪荒的塵世裏固守一份 純情。
也許,和陳戈真的是緣盡了吧。
可是,我又該何去何從呢?放棄陳戈也許我能做到,但我能做到忘記那些美麗的往事和情懷嗎?塵封多年的心扉還會再度打開嗎?我還會再愛嗎?這一生的熱情已經耗在與陳戈的糾纏之中,前路會有人執著且不悔地撐一把傘為我遮風擋雨嗎?而我,心死如灰的我會接受這份憐護嗎?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若在從前,我還可以幻想與陳戈手牽手,肩並肩地度過一生,而現在,我的心中一片茫然,未來於我是怎樣地遙遠與淒惶啊。
小河,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我該怎樣才會忘記陳戈,忘記那些往事,我該怎樣才能夠獲得平靜與幸福?
站在河堤上,任冬日的風吹打著我的頭發,臉頰和蒼然的心情,而我,一如年少時無助又無奈地在風中淚落成行。
夜晚來得特別得慢。我是晚上10:50的火車。母親辛辛苦苦為我做了一頓晚餐,我卻一口也吃不下。胸口悶極了,仿佛有什麽要從胸膛裏蹦出來,究竟為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需要做什麽,如果不做的話,我會後悔一輩子,會一生都這樣胸悶氣短。
哥哥看我一臉的焦躁,以為我是因為要離家才這樣,便搬出一大堆小東西送給我,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但不完全是因為離家,不完全是因為這一點,一定還有什麽我沒有做。我知道並確信這一點。
哥哥安慰我說:“離家了,事事時時多照顧自己。別太不愛惜自己了。有合適的談個朋友吧,別再耗了,你和陳戈有過一段感情就足夠了,有愛並不一定有姻緣......”
哥哥再說什麽,我沒聽見,我隻是一下子發現了自己心中的渴望,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這般焦慮不安:我要給陳戈打電話,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我 被自己的這個傻念頭感動地流淚。多傻啊,沁兒。這些時日一直在勸自己放棄陳戈,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瀟瀟灑灑地不見陳戈卻能毫不在意地走,一直倔強地不肯為這 場感情的角逐言輸。我原是不曾死心的啊,我原是在內心深處執著地在等啊,我原是根本做不到這樣輕鬆不在乎地放棄這段長久的戀情的啊。陳戈,他會知道嗎?他 年少時多情撒下的種子,在我的心野中已經長成了一棵繁茂的大樹,成了我的世界中唯一的風景,也是唯一的支撐。
什麽都不顧了。我奔向電話機。我要見陳戈。即便隻剩下三兩個小時,我也要見他。哥哥被我嚇住了,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不理他。
我從來做事都是讓自己後悔的,不是嗎?但我現在要做一件不教自己後悔的事。我不想讓麵子虛榮牽縛住我。與我一生的幸福相比,他們太微不足道了。我要見陳戈,與他談這麽多年的我的思念,我的執著,我的癡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電話是陳戈的妹妹接的,我問:“陳戈在家嗎?”
他 妹妹說不在家,去他女朋友那兒了。“去他女朋友那兒了?”我麻木地重複著。陳戈,你知道我要見你,你知道我會在最後一晚,最後一刻無法再欺騙自己,會不顧 一切地打電話給你,要見你,你卻藏起來了。是嗎?是這樣嗎?就象許多年前高考結束時我瘋了似的找你,卻不曾找到你一樣。你從來都是這樣的,是嗎?你教我為 自己的任性與矜持後悔並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卻又不肯給我彌補的機會。為什麽,陳戈?
也許我的聲音中充滿了失望,甚至絕望,他的妹妹關切地追問:“你是哪位?找我哥哥有事嗎?”
“我是他同學,沒有什麽事。再見。”是的,沒什麽事了。我是誰也是無關緊要的。一切都結束了。早就結束了。為什麽我就不能清醒地看到這一切呢?為什麽我還會對陳戈抱著奢望,還對這份美麗但飄忽的感情抱有夢想呢?我怎麽可以這麽傻呢?沁兒,你怎麽可以這樣傻!
淚 水無法止住地奔流著。我鎖上門,不能讓父母看到我在這個時候還這樣地傷心,我不能再讓他們擔憂了。這些天他們已經為我默默地做了太多。我怎能再讓他們知道 我其實不堪一擊,脆弱得仿佛何時何地都可以化為一地粉塵,消失了。那樣的話,今夜也許我就沒有勇氣跨出這個家門,踏上北去千裏的火車,也許也就永遠地失去 了獨自奮飛的信心,不能飛,也不敢飛,成為一隻戀家的小鳥。
哥哥無措地望著我,毫無辦法。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哥哥本能地要我去接電話。我不肯,那不會是陳戈的,我是那麽地清楚這一點。
是秦的電話,找我。哥哥為我推托,秦卻再三地要求與我講話。無奈,我止住眼淚,平靜了一下,接過話筒。
“沁兒,我開車送你去車站好不好?”秦的聲音中滿是請求。如果我的生命中不曾出現過陳戈,那麽秦也許是我的選擇。有這樣一個體貼細致又專情的男子的嗬護,夫複何求!而現在,我的心已經仿佛是一堆燃燒過的灰燼了。
“謝謝你。不用麻煩了,我已經叫了一部出租車。”我盡量柔和地對秦說。
“退了它,我送你。真的,沁兒,我是真的想送你。”
記的去年便是秦送我的。可是,那時不同,我們還是普通朋友,現在我卻不能夠給秦任何機會了,否則便是害了他。
“不,秦,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已經決定了。”
“沁兒,沒關係的。要不我開車在後麵跟著吧。”秦不死心。
“不,拜托你,別這樣。”我已經失去了耐心,想起剛才的電話,無法不激動,脫口便說:“你這樣我會更傷心,你讓我想到陳戈。”
我不是有意傷害秦的,但話已無法收回。
秦沉默半響,終於說:“我明白了。沁兒,祝你一路順風,永遠幸福。”然後不及我答,他便輕輕掛上電話。
“對不起。”我對著空話筒說。
時間終於到了。計程車在樓下鳴笛。我環顧了一下房間,狠狠心對父母說:“我該走了。”
父母無言地下樓。哥哥看著我說:“我就不下去了。該說的都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衝他強笑笑,轉身走出家門,竟有一種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與蒼涼。
父母執意要送我去火車站,我堅決反對。因為此時的我仿佛是個淚人做的,一碰便會流淚,我怕父母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麵。
母親的眼睛紅了,沙啞著嗓子說:“到了就打電話來,自己的終生大事別太看輕了,但也別看得太重。婚姻其實就是那麽一回事。”
父親一直一言也不發,臨到車快開了,他趴在窗口對我說:“沁兒,我真不放心你。你這個孩子太重感情了。你還小,不知道一生有多短暫,別為了一份過去的感情喪送你一生的幸福。”
我用力地點點頭,無法說話。我怕我一張口便是一聲驚人的痛哭。
“開車吧。”我催促司機。向逐漸遠小的父母招招手,淚水便不停地流下來。
再見,爸爸媽媽。原諒女兒的不孝。我會盡力地做好一切,讓你們放心。
坐在車中,看著路旁的樹木向後麵飛馳著,我仿佛感覺有一些什麽也被我不能自己地拋在了這片土地上。
車 內響起了周華健的歌《其實不想走》。我的心中絞痛著。還是去年春節回學校時,也是坐在車內,飄蕩著這首歌,那時前途未定的我靠著車窗,任淚水無聲地滑著。 而現在,工作也許定了,可是,我一生的幸福又去向哪裏找尋呢?那個我以為生生世世會與我相守不負的男孩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也許,現在的我比那時更為淒 惶。
火車 站候車室內到處都是人。有走的,更多的是相送的。我獨自坐在角落中,看著身邊的人,叫吵著,談笑著,自己象另一個世界的人,孤伶伶的一個。每次回京都是這 樣。我堅決拒絕父母的相送,我懼怕這種人群之中暗自落寞的孤單,卻又無法不喜愛這種絕世般的清靜和超然。在這裏,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的 現在。大家都是匆匆交臂的過客。而這時,我就可以放下所有的麵具,於陌生的人潮中找回那個憂鬱、哀傷、孤獨的自己。我可以毫無顧忌地顯示自己的心事,自己 的不快樂,自己真實的情感。
這麽多年,總會在離家回京的火車站候車室中深深地體味自己的孤單,深深地體味到一份漂泊的心情。想起薑育恒的那首《驛動的心》中吟唱的何嚐不是自己的渴望與滄桑。那時我還一直以為終有一天,陳戈會成為我流浪的終點。
而現在,我無法遣排心中的悲哀。我是可悲的,不是嗎?為一份昔日的情懷飲盡了孤獨,嚐遍了淒苦,可是,又是怎樣呢?到頭來,還不是孑然一身地擠攘在陌生的人群之中,獨立無助卻又故作冷漠與堅強。
我很累。
這 麽多年,一直是自己送自己上路。我為什麽這麽特別?就因為一份不曾啟口的感情嗎?為什麽我就不能夠現實一點?為什麽我就不能夠平凡一點?為什麽我不肯做一 個入世、快樂而知足的女子,任一扇有力的臂膀為我在人群中闖開一條路,我什麽都不需要做,什麽也不需要想,隻要任他牽引,我可以活得平靜而溫馨。為什麽, 我不可以?為什麽我做不到呢?
也許真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這麽多年,為了陳戈,為了這份我以為美麗聖潔的感情,我從未嚐試去做什麽,也從未想過去改變什麽。
隨著人流衝過剪票口的時候,心頭的感情也仿佛開了閘一般,趁著夜色,趁著周圍人急走無暇的時候,我痛快地哭著,邊走邊抹眼淚,象小時候我受了委屈一樣。隻是我的身邊不再有父母或哥哥的撫慰。生命中,有些傷口隻能我們自己去獨自麵對--這是這麽多年的生活教會我的哲理。
透 過玻璃窗,看到站台上的送行的人,依依不舍的樣子。這些人中,可有一個是送我的,可有一個是我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陳戈,此時你在做些什麽?你可知道此去 我的心是在與你永訣?你可感受到心靈深處的顫栗與疼痛?也許此刻他正擁著曉菲在看夜景吧,也許,他早已把那個叫沁兒的女孩從心靈中抹去了。
別 了,父母兄弟;別了,陳戈;別了,我的故鄉,我的愛。當列車緩緩地駛出站台時,竟有飛雪迎麵撲打著我的窗口,依依不舍般如一雙揮舞的手在挽留。我的淚再次 洶湧而出。是你嗎,陳戈?是你在相送,在挽留?那首歌,那首我生命中的絕響又旋上心頭:“你問我,何時歸故裏,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 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陳戈,你知道我要走了嗎?你知道我這一去將是永不回頭嗎?
今生將不再見你
隻為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
已永不再現
再現的
隻是些桑滄的日月和流年
這 世上原不止我一個人這樣深深且不悔地愛過、苦過啊。淚水,此刻我隻能流淚。席慕蓉把那份愛變成詩然後忘卻。我也希望我能把那些往事和癡心變成眼淚,從眼睛 裏,從心中流,流出來,送還給這片生養我、成就我的土地,送還給曾經付出,也曾經得到的年少歲月中的我自己,那個冷漠的、倔強的、美麗的少年沁兒。而從 此,千裏之外的是一個永遠微笑著的長大了的沁兒。
五
人似秋鴻有來信
事如春夢了無痕
列車還在飛馳著,肆無忌憚地哭了很久,我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一抬眼卻發現對麵座位上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在好奇地望著我,而且他一定望了我很久了。我不理他,隨他怎麽看,小孩子。
“你怎麽不哭了?你哭的樣子挺美的。”他竟然開口衝我說出這種話。故作大人的聲音中掩不住那份童稚。
但我無法不對他這句話生氣。天下竟有這樣沒有同情心的孩子,以看人哭為樂,為美。
“是嗎?但我打賭你哭的樣子肯定比我美。不信你試試。”我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原來你還挺幽默。我以為你隻會哭,你從一上車就開始哭。我以為你的眼睛有這種毛病呢。”男孩沒大沒小地與我說。一看就是典型的北京嬌生慣養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敢惹,什麽都敢說。而我向來對北京的孩子退避三分。
我哼了聲,不想再理他,扭頭看窗外的黑沉沉的夜。
“嗨,生氣啦。我開玩笑的。”他一副死纏不放的樣子。小孩子一個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我雖心情不好,也不會與他一般見識。他隻是一個陌生的小孩。我衝他笑笑,算是原諒了他。
“你家是煙台的?是到北京嗎?”他不肯放棄我這個唯一能與他說話的人。
“對”我不能不理他。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心情去傷害別人,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你是去讀大學吧?”
“我象學生嗎?”
“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一臉把握與篤信。
我苦笑。我還能讓別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學生嗎?因為什麽?因為我的學生打扮,還是因為我一臉學生似的純情與潔淨。就因為我這要命的學生味才讓我無法現實又理智地麵對人生,是嗎?
“我 早已不是學生了。我都可以做你的阿姨了。”記得初工作時,一位同事的兒子,16歲,讀高中,個子比我高半頭,見了我規規矩矩地叫了我一聲阿姨,差點把我叫 暈過去。我甚至懷疑他這樣叫我是不是因為我衝他笑得太慈祥了。中國人之間的稱謂叫得多了,難免會讓人感到累贅與尷尬。記得還是去年時,父親的一位30多歲 的女同事到我家做客,我猶豫了半天,最後叫了她一聲阿姨,她立時一臉的不高興。後來送走她,父親和哥哥圍住我,好好地把我取笑了一番。如今工作了,我也終 於能對那些長我十幾歲,甚至二十幾歲的人,不卑不亢地叫聲“大姐”。真不知是我們改變了歲月,還是歲月改變了我們。
我忽然發現小男孩半天沒說話。抬眼看他,卻發現他一臉的不高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聲不響地倔坐著。
“怎麽了?”我問。
“你比我大不了幾歲,憑什麽賺我便宜。”他悶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
我樂了。原來是為這個。“你多大了?”
“今年上高一。你說我有多大了。”他一臉不服氣。
原來他的實際年齡比我看上去還要小。我以為他已經是高中生了呢。
“你想啊,我喊四十多歲的同事為大姐,你媽媽最多也就四十多歲吧,同理可推,我喊你媽媽也是大姐,對不對?你喊你媽媽的妹妹叫阿姨,對不對?那你是不是該叫我阿姨?”我的心情已漸漸好多了,便與他嚼起舌來。
“是這樣。但對你不同。”他被我說得詞窮,卻不肯服輸。
“為什麽我不同?因為我會哭?”
“不同就是不同。反正你別想賺我便宜。”
“那我總可以做你姐姐了吧?”我逗他。
“也不行。”他打住,再不肯說。
沉默許久,他終於耐不住寂寞問:
“你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那麽凶?是不是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一臉挑釁。仿佛要報複我剛才賺他的便宜。
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下去。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陳戈,故意輕淡地說:“猜錯了,我還沒有男朋友呢。”其實這也是實話。陳戈怎可以稱是我的男朋友呢。我從不曾有過男朋友。
“不可能吧。我們班的女生已經有許多都談過幾個朋友了。騙我。”他眼睛亮晶晶地盯住我,邪邪地笑中透著孩子氣。
“真的,不騙你。你們班的女生怎麽樣?”我轉移開話題。
“她們,都是些笨貓。隻知道打扮,談戀愛。”他一臉的不屑。
“是嗎?”我好奇。“你偏見吧?是不是追哪個女孩被拒絕才這麽損人家吧?”
“才不是呢。她們我都瞧不上。”他急急地為自己辯白。
我仔細看他。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秀挺的鼻子,深亮清澈的眼睛,淡漠的嘴唇。是的,他是個帥氣十足的小男生。怪不得口氣這麽大。
“真沒有一個瞧入眼的?”我笑著逗他。
他扭捏了一下說,“就我同桌還行。每次考試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不過她很呆。”
我不知他說的“呆”是什麽意思,但能感覺出他對同桌的一份好感與親昵。這份情誼也會純潔如當年的我和陳戈吧。
我不再做聲。
我以為這一路會很寂寞,很無聊,卻不想因為有這麽一個談話夥伴,而使旅途有了一些快樂。
快要到站時,那個小男生--自報家門叫馬寧寧的,突然停住話頭,直直地望住我,說:“你的眼睛真亮,象個小妖女。”
我的心一顫。那三個字“小妖女”說的竟有一種別樣的情緒。
“嗨,你可沒有資格評論我。有小孩子這麽對姐姐說話的嗎?”我極力想差開他的思路。
“你不是我姐姐。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工作?”他一本正經地問。
“做什麽?”我笑著問。他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許久,他湊近我的耳邊說,“長大後,我要娶你。”
我差點笑出聲來。現在的孩子都是這麽大膽又開放的嗎?瞥見他一臉嚴肅與認真,我不得不忍住大笑的衝動。
“寧寧,搞錯沒有,我已經老得可以做你的外婆了。”我故意擠出一臉皺紋,“等你長大後娶我的孫女吧。”我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馬寧寧憋紅了臉,悶在那裏。
我止住笑。他還是小孩子,小得不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婚姻,什麽是責任。所以他輕易地說出口,就如同小時候我們虔誠地企望自己能成為科學家一樣。長大後才知道有些事情隻能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卻終生也無法兌現的。
我一本正經地問:“寧寧,為什麽打算娶我?”
“因為你好。因為我喜歡你。”
我怔了一下。曾幾何時,我自問自己為什麽對陳戈情有獨鍾,無法忘卻時,回答自己的也是這麽兩句。
“可是,世上比我好,比我更叫你喜歡的人太多了。”我對寧寧說,又何嚐不是在對自己說呢。
“但我隻遇見你一個。”寧寧賭氣地說。
是的,很多時候,很多人都會讓你心動,但一生深深記取的卻隻有那麽一個。因為緣分。
“不對,我保證你下車後至少還會遇見一個。”
“不,不可能。緣分可遇不可求。”
我又一次止不住笑。什麽是緣分,他可懂?
“這樣吧,你相信緣分是不是?十年後,我們還在這列火車這節車廂中見,好不好?”
“你逗我。十年後你早就跟別人結婚,忘了我了。”
“有緣分就不會。那時你二十四歲,如果你還堅持娶我,我就同意。”
我止住笑。鬼才相信我的話。
“好吧。”寧寧猶豫了半天,“那你別忘了咱們的約定。一定別忘了。”
我笑了。這麽天真單純的孩子,誰會相信他竟打算娶我?他甚至不知道未來是什麽。
列車到站了。寧寧的父親在車站接他。我衝他擺擺手,他衝我做了一個10年的暗示,我們便分手了。掉轉頭我不由得笑了。他還真是個孩子。十年後,他還會記得他曾說過這番話,做的傻事嗎?相信不出半年,他就會把今天的相遇忘得一幹二淨。誰會拿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的話當真呢?
可是,我突然想到陳戈。現在的陳戈已經早已忘記了十年前他深情注視我的目光了吧。即便記得,他也會付之一笑,誰會拿一個孩子做的事當真呢?十年前,我們不正是與寧寧這般大小的孩子嗎?
我原是不能苛求陳戈為我固守那份摯情的。
時間會改變一切。我不相信,但我得承認這可能是真的。
一回宿舍,放下東西,我便往郵局給家裏打電話。我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急切。母親接的電話。剛說了兩句,母親突然變了聲,說:“昨天你剛走,陳戈就打電話來了。”
陳戈,給我打電話了。我的心中很淡很淡,沒有驚喜,也沒有慨歎。一切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特 別不巧。我和你爸爸送你上車後剛上樓他的電話就來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你,就叫他趕緊過來。”母親絮絮地剛說了一半,不及我應聲,那邊父親搶去了話筒,“我 們沒能追上你。不過也有補償,我們見了他。小夥子是很不錯。看得出他對你這樣就走了很難過。後來你哥把我和你媽轟上樓,他跟陳戈在樓下談了很久。你哥現在 不在家,讓他寫信告訴你吧。還有陳戈說他會打電話向你解釋的。”
我木木呆呆地聽著。這一切真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了,仿佛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在看小說,或者在看一場電影或是做了一個夢。
我掛上電話。走在北京繁華熱鬧的街頭,這裏遠不似煙台那般清靜與閑適。這些人都是陌生人,可能是終生隻擦肩而過一次的人。人生真的很像一場在太空漫步般虛幻的夢,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假的。而這一切,又有誰在翻看這些夢的內容呢?
陳戈, 他對我來說是真實的嗎?他真的曾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一個永恒摯愛的角色嗎?他真的曾經專注深沉地愛過我嗎?我真的在前幾天給他掛過電話,得知我們這麽多年無 法言說的情懷嗎?而現實中就真的這樣杳無聲息中重又隔距了千山萬水嗎?昨日他還近在我的身邊,我可以看到他,聽他解釋,看一看昔日那雙多情的眼睛。今天, 他就已經成了往事了嗎?
真希望我不曾給他掛過電話,真希望這份情永遠永遠埋在心中,到我們老邁得不能再動時,再揭開幾十年前的謎底。那麽至少我這一生還會有夢想,有希望。而現在,真感覺到自己的死寂和麻木。
陳戈,他為什麽還要給我掛電話呢?那麽晚了,他是一回家,從曉菲那兒過了一個快樂的周末回家後聽到他妹妹說過有一個女同學的電話,他才驀然記起答應我要給我掛電話,記起我當晚要走,才不顧早晚,匆匆地回複我一個電話嗎?
陳戈,你是覺得良心不安,於心有愧才給我掛這個電話,還是你真的希望能聽到我的聲音,與我談談?
可是,我們就這麽沒有緣分嗎?
我在家中耐心地等了五天,幾乎是寸步不離話機了。而你竟不曾有一個電話來。卻在我剛剛離開,便打過電話。
是誰在捉弄我們,還是我們在捉弄自己?
父親說陳戈向他們解釋說這幾天值班,沒得空給我掛電話。是真的嗎?真的忙到這種地步嗎?
那 麽你的電話號碼沒有象哥哥說的那樣激動得丟了。你一直好好地記著的。為什麽不掛電話呢?真的是那天我那麽冷漠地拒絕你,傷了你的自尊嗎?所以當你得知有你 的電話時,你便猜想到是我,是嗎?因為我沒有對你妹妹報上姓名。你感應到是我,我們還是那麽默契,是嗎?許多事不用說大家都有感覺。可是,這是心有靈犀 嗎?為何就這樣白白地斷送了許多機會,甚至會白白地斷送了這份美麗的感情。
也不知哥哥對陳戈都說了些什麽,陳戈的心中又會做何感想。
陳戈說他要打電話向我解釋。他會解釋些什麽?若是緣分已盡,解釋又有什麽用呢?
回到宿舍中,空蕩蕩的,別的人還沒有返京。我坐在沉寂的屋子裏,竟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這屋子,對我來說還是陌生的。它低低地向我壓來,讓我想喊,想逃出去,逃到外麵的空間,即便外麵很冷。
我的心中有一份狂亂,讓我無所適從。這個屋子裏隻有我,偌大的北京不也隻有我一個嗎?誰會了解我,誰會傾聽我,誰會安慰我。這樣的孤獨讓我突然覺出一份恐懼。日後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都這樣獨自麵對空牆陋屋嗎?這樣的一生可有夢想?可有快樂?
陳戈,為什麽你要離我這麽遠,這麽遠,讓我這樣的無依無助。
此刻,你在做什麽?你可會牽掛我的心情,牽掛我的有了殘缺的一生?
如果這一生中不曾遇見過陳戈,那麽我一定會生活得平靜、充實而快樂。我會在人群中找一個人,慢慢地與他培養起感情,然後為他生子持家,平凡度日。而今,卻因為一份至美卻又無望的感情,讓我無法接受一份平淡現實的感情,無法過一份常人擁有的生活。
擁著被子,我無助又哀淒地流下兩行清淚。陳戈,你可知道你對我曾經的關懷與深愛對如今的我來說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明天,我就要上班。陳戈應知道我明天上班。他會在明天給我打電話嗎?會對我說些什麽呢?
明天......
一整天,魂不守舍地坐在辦公室裏,連去洗手間都是跑著回來的。同學打來的問候的電話也盡量說幾句就掛上了,怕占用陳戈的時間。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了陳戈。
直到晚上下班時,我才確信陳戈今天是不會打電話來了。但我不死心。也許陳戈單位的電話和我們單位的電話一樣,不能打長途。也許他要等到回家後才能給我打電話。
我要給他機會。
一直呆坐在辦公室中快10點了,我不得不放棄等待。陳戈,他一定有什麽事脫不開身。我開慰自己。
可是連著過了兩天、三天、四天......十天過去了。卻沒有陳戈的電話,也沒有他的信。
又是十天。陳戈,你怎可以這樣無情無義呢?
心中僅存的那點希望也被時間磨滅了。陳戈是不會打電話來了。他是鐵下了心要斷絕來往,過他的平靜美滿的生活了。為了這,他甚至可以不管不顧我的感受,當年他最珍愛的沁兒的心情,人,都是要改變的,都是要忘記過去,把握現在的,是嗎?我記得這是一位名人說的。
可 是,陳戈,你怎可以變成這個樣子呢?如果不再愛我,又何必在那日苦苦哀求要見我?如果不再愛我,又何必不顧夜深匆匆地打電話去我家?如果不再愛我,又何必 立即趕到我家來送我?如果不再愛我,又何必說要給我打電話,向我解釋?如果不再愛我,為什麽不直接向我說,為什麽讓我一次次地於失望之後又燃起希望?讓我 這樣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不死心卻又沒有信心。
為什麽,陳戈?
可是,陳戈,他又怎麽可能還愛我呢?
如果愛我,會不顧一切地打電話給我;如果愛我,會一再地要求見我,而不會被我三言兩語堵住;如果愛我,他會尋遍每一戶人家,直到找到我;如果愛我,他早就會打電話來。
陳戈,你已經不再愛我了,是嗎?為何卻又牽絆著我?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終於按捺不住,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哥哥很快回信來。
“妹妹:
也不知你現在心情怎麽樣。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那天我和陳戈說了些什麽。
那天,我把父母哄上樓之後,與陳戈談了很久很多。起先他沉默,聽說你走了之後,他一直很鬱悶。同是男人,我能看出他是在乎你的。但他沒有去追你到火車站,這一點讓我有些失望。如果是我,我想我會打車立即追去的。不過,也許他這人比我用情深沉吧。
我 告訴他你走前很想見見他,和他談談。這些天,你一直守在話機旁等他的電話。人憔悴多了。他默默地聽著,許久說,他現在已經沒有勇氣主動給你打電話了。他不 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正象我和爸爸說的,他是個有責任心、有自尊的男孩。他說他現在已經配不上你了,而你還這樣癡情與執著讓他覺得慚愧和痛心。但是他已經 沒有退路了。曉菲對他實在太好,他的父母又十分滿意曉菲。他等了你整整三年,甚至在給你寫了那封你沒有收到的信之後兩年內他都無法振作。他以為你從未在意 過他,他以為這份感情在你的心中一錢不值,你對他的真情根本不理會。是曉菲幫他一點點地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氣和信心,重新有了希望和快樂。”
淚 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一滴滴地打在信紙上,茵濕了一片。我和陳戈之間原是怎樣一份美麗又讓人心痛的緣分啊。陳戈在我們錯失之後,會有曉菲的支撐和鼓勵,會一 點點地忘卻從前。那麽我呢?為什麽這麽癡傻又執著?為什麽在一而再地挫折之後仍然無法忘記陳戈,忘記從前種種。在這樣寂寞枯悶的日子中,我竟然堅挺著獨自 守住那份美麗,那份曾經無言的承諾。為什麽我可以忍受,而陳戈卻不可以,不能夠呢?在我的身邊何嚐不曾有美麗的誘惑和溫柔的關懷?這不是理由。
“他說他那天很想立即見到你,也許衝動之下,一切都會改變。可是,你的冷淡和拒絕讓他失望,讓他卻步也讓他冷靜。他不能不管不顧曉菲。曉菲比他小許多,還是個孩子,十分依賴他。他狠不下心把這個殘忍的現實告訴她。
妹妹,知足吧。陳戈對你的情意都讓我感動。他一直在哀歎著,說你們可能真的沒有緣分吧,陰差陽錯十年之久最終卻是錯過了。但他對得起你。他從不曾負你。你永遠都是他心中最珍愛的記憶。他唯一覺得對不住的是曉菲,因為他再也無法象愛你那樣去愛她。”
我該知足,是嗎,陳戈?因為有你這樣一份厚重的情意?!可是它在哪裏?在你的封凍的心中,是嗎?這樣的深藏的一份情意於我又能抵住多少身外世界的紛擾和風寒?你讓我憑借什麽去相信你編造的美麗?憑你的另有新歡嗎?憑你的冷靜與理智嗎?
我不信。陳戈,你讓我無法相信!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信這世上還有永恒,還有美麗的純情!
我恨恨地閉上眼睛,任淚水大量地湧著。心痛到極點便是哀寂和麻木。我不想相信哥哥寫的,陳戈說的那些。我已經為這份情付出了太多太多,已經到了無法估算的地步。我受夠了。別用美麗的謊言來欺騙我。我已經怕了那份殘酷的美麗。
陳戈,為什麽不說你根本不曾愛過我,或者說你已經不再愛我,你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曉菲?為什麽不讓我死了這條心?為什麽不讓我沒有牽絆地放棄你?為什麽不給我一條活路?!你已經有了曉菲,難道你是想讓我抱著這份虛飄的感情和終生的遺憾孤獨終老嗎?陳戈,我恨你!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震住了。陳戈,原是我一生中最珍愛的一個人啊。對陳戈,我的心中怎能有恨?
天啊,不要再折磨我了。
我真的分不清真假,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記得你說過,隻要陳戈曾經愛過你,你就知足了,你不強求一定要有結果。而現在你可以明白地知道陳戈的情意了。無論怎樣,妹妹,你是幸福的。世上很少有人能象你這樣執著且不悔地愛過,世上更少有人象你這樣被深沉厚重地愛過。
不要強求緣分。沒有什麽是完美的。也許不經結合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永恒的愛情。也不要苛責陳戈,他實在是無奈的。
世上很多事是理不清的。以你們的感情為例,誰對誰錯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曾經那麽美麗純情地深愛過。
我不知道陳戈他是否已如他所說給你去了電話。但我想如果他沒有去電話,就說明他是一個專情理智的男孩。他確實有他的無法言說的苦衷。
那麽就讓一切留在記憶中吧。
人生總是因為有那麽一份遺憾才顯得真實美好。
至於你,妹妹,我希望你能盡快從這場感情中走出來,重新開始生活。以這份感情的美好支撐你的信心。
我真的希望你快樂,永遠。
相信會有那麽一個幸運的男孩子能娶到你,這是他一生的福份。
祝福你,妹妹。
哥哥字
97.3.8”
我無法止住的淚水,縱容地流淌著。
從前怎能說忘就忘,而放棄一切重新開始又怎是一句話的輕鬆和從容。走到今天,我還有別的路嗎?我可還有選擇和新生?
這 究竟是為什麽?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我不求名利,不求富貴和榮耀,我隻想要這麽一個人,要這麽一份平常但美麗的感情。這並不是奢求啊。我隻想若能夠便安 安靜靜地做一個平凡的婦人,守候著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溫柔深情的丈夫和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這是最卑微的一點點要求啊,何曾過分!為何卻讓我追尋得這般辛 苦與艱難,為何要我曆經這麽多的困苦與波折之後仍是一無所有?我該去斥問誰?
陳戈,千裏之外,你可知我此刻的心痛?你可知你的平靜和責任給我的卻是怎樣的一份折磨?
陳戈,我但願我能夠恨你。
日子如流水般地過。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卻驚訝於自己的平靜,時光原是一位仁慈的長者,它會把美好的事物毫不留情地帶走,讓你驚悟人生的匆促和無奈;也會體貼地把一份疼痛拉扯成絲絲縷縷,直至最終的了無痕跡,讓人不得不由衷地恨歎一聲:原來什麽都留不住。
現在已經下班了。整座辦公樓裏靜悄悄的。我枯坐在窗前,仿佛在想什麽,又仿佛什麽都不曾想。
已 是春天了。玉蘭花已經敗了,丁香卻又悄然綻放。記得在學校時,每到這個季節,就會跑遍校園的每一棵丁香樹,隻為找傳說中代表幸福的五瓣丁香。每年都會找到 許多。總會挑出最大最美的一朵精心地夾在日記本中,不曾對任何人透露的心中原是決意要把這些積攢著,有一日連同我的思念和祝福一同送給陳戈。這些陳戈可曾 知道。原想著有一天偎在他的懷裏,細細地訴說我為他付出的點點滴滴,為他承受的酸甜苦辣。卻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天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卻仍清晰地記得自己 在丁香樹中苦尋的眼睛。這雙眼睛曾經找到過許多的五瓣丁香,是否又真的能為自己找到一份真正的幸福呢?
也許,因為那時摘下五瓣丁香時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送給陳戈,所以雖然我曾擁有過許多五瓣丁香,在心中早已把它們標上陳戈的標記,卻不曾留下一朵給自己。
現在,看著風中搖曳的丁香樹,我卻再也不想去摘五瓣丁香了,該送的我已送了。就讓別的人來找到這些五瓣丁香吧。也許它真的能給那個人帶來幸福。
而幸福,於我卻是很遙遠,很陌生了。
那些夾在日記本中的五瓣丁香已經泛黃。我不知道在我心中的底片上那些過往和陳戈的容顏是否也已經發黃發舊。現在想來,總覺得一切不真實,如夢或者如同在細想別人的故事。
有一段日子,我以為我會日漸地恨陳戈,我以為若有一份恨便會抵消對陳戈的思念,抵消從前種種的美好。但我最終明白我無法恨陳戈,無法象傳說中因愛不成而生恨的人們那樣。也許,也許是因為對陳戈愛得還不夠深,或者這本就不是愛吧。
但是,若真有愛,真有一份真摯、純淨、深沉的愛,我始終都不曾明白,又怎會有恨呢?即便是得不到,即便是一幕哀豔的悲劇。
唯一我所希望的是自己能夠漸漸地忘記陳戈,忘記曾經的過往和付出。而且我相信以我日漸麻木的心靈去麵對日繼以夜的歲月,終有一天我會平靜地看待這一切,如同我不曾愛過,傷過,笑過,哭過。
也許如果我更主動地忘記,這個結局的來臨會更快一些,更早一些。
前幾天,一位朋友還與我談起說要給我介紹男友。我當時是笑笑拒絕。其實凡是稍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一直在為誰堅持著,守候著,又苦又累卻不言悔。
但悔不悔,是日後的事。也許現在的我還年輕,還可以漫不經心地說“永不悔。”可是誰又知道若幹年後是否還會為這份堅持不悔呢?是否還是這般心甘情願呢?
也 許,有時我想,也許日後我真的會後悔且深感不值的。人生一世,太多的東西都隻是過眼煙雲,誰能清醒地意識到哪些是真正的為自己所有,哪些又隻是生命中設立 的一個誘惑,一屏轉瞬即逝的風景呢?也許,有一天,曆經世事和人生的我,會慧眼大開,頓悟從前的孟浪與放縱,陳戈隻不過是我生命中一個美麗的點綴。
但畢竟這些都是日後的事。
現在的我,隻能盡力地為自己找一份快樂和慰托。
若真以佛心禪意去看待人世,那麽這世界會太清淡,也太直白了。對我,還是多一些色彩,多一些情緒為好。哪怕是傷心,是悲痛,是憂愁或是迷離。
我以為內心平靜得如同這如水一般的日子。可是,卻在夢回乍醒,滿心滿口苦澀時,我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情。
忘記陳戈,於我,是比恨他還要難的事。
這麽多天過去了。一直也沒有陳戈的消息。其實,我從第一天沒有陳戈的電話便隱約知道陳戈不會再與我聯係了。但心中卻有一份,一絲希望仍在不死地等待著,翹望著,這是我無論怎樣辯白也無法抹殺的事實。
可是,那一絲希望的夢想帶給我的卻是不絕的失望,讓我無法不氣恨自己的不爭氣。
為了告訴自己可以勇敢地麵對未來,生活得積極而快樂,昨天,我下定決心要改變現在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我要給自己找一個男友。
可是,偏偏陳戈昨夜入夢。不記得他都說了些什麽,卻隻知道自己很無助很哀苦地望著他,聽他說,細細地又無限悲涼地看他沉默時的凝重和同樣的哀淒。陳戈,你是在挽留我嗎?你的心中也有不舍與依戀卻又因無能為力而悔恨嗎?你知道我決定選擇忘記,選擇新生嗎?
夢中便不可遏止地流起淚來。默默地看著陳戈,仿佛要把他溶入自己的眼睛,讓他成我心中永遠的風景。可是,他的容顏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不知道是我在一點點地失去他,還是他在一點點地遠離我。我終於大聲地喊他的名字,這是我夢中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我被自己喊醒了。一臉的淚水。
這是我第一次做夢真的流淚。
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住天花板,心中空空地,什麽也沒有。隻有淚水不知覺地流著。
為什麽,陳戈,我忘不了你。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這麽多年,即便我日日時時地想著陳戈,卻很少能夢見到他幾次。但卻很有規律,每學期一次。所以總感覺陳戈從未遠離自己。這麽多年不曾見過陳戈,也能知道他現在的模樣。因為每學期都是要見他一回的。
夢中說笑的不多,多的是與陳戈無言但默契地相對而坐。醒來總會讓我沉默良久,回味良久。
夢是潛意識的一種表現。也許是這樣。但現在回想曾經做過的有關陳戈的夢卻仿佛都在預示著什麽。
大 學中第一次夢見陳戈,是大一開學後一個多月。那次夢見陳戈一臉痛苦地用手捂住胸口,一邊說好痛好痛,一邊一點點地在我的夢境中縮小,縮小,仿佛有一隻無形 的手在拽住他遠離我,遠離我......陳戈,那次你是告訴我你因為我的遠離而心痛嗎?那時你已經知道你最終會失去我嗎?若早知道你的心痛為我,陳戈,我 情願放下一切留下來,或者追尋你而去。可是你卻什麽也沒說。你不想因你而牽絆住我振飛的翅膀,是嗎?為此,你寧願一個人承受這份切膚之痛?
報 考研究生時,我本充滿鬥誌和信心。而你,卻在我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入夢來看我。你一臉落寞地望向我,仿佛在說:別考研究生了,再考,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就更 遠了。你的心中是存在一個界限的,是嗎?你怕以你的專科生身份與研究生不相般配,是嗎?醒來,我竟全無鬥誌。我要與你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不想我們之 間橫亙太多世俗的距離。所以考研成績下來時,得知自己落榜,我的心中毫無驚訝與失望,甚至有一份寬慰。雖然去北大讀書是我此生的一個願望,但與你相 比,陳戈,一切我都可以放棄。
還 有去年,在接到陳戈母親代他回複給我的信後,有次與同事去妙峰山,在月下老人麵前,我虔誠地許下一個與陳戈天長地久的願望。而是夜歸來,卻在夢中收到陳戈 的一封回信。信中陳戈說他已收到我的信。說他的母親代他回信是出於對他的愛護。還說他很為難,也許終會辜負了我。信上寫了許多,唯有兩行,我反反複複地看 了很多遍,直到心中疼痛揪扯得乍然驚醒。那兩句是:“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意是以血相對,而我,也必將茹血償還。”
現在看這個夢,似乎均已應了真。而那時,我卻被那兩句話深深地感動著。即便和陳戈終不會有什麽結果,但若他真的明白我的一份苦心並且同樣回報,哪怕僅僅是一份心意,在我,也是莫大的安慰與知足了。
而今,在我暗自決心忘記陳戈,接受新生活時,陳戈卻又來夢中。
陳戈,我騙不了自己。我是忘不掉你了。
其實,我也應早就明白,陳戈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還 記得大三那年冬天,學校組織獻血。獻完血後,便感覺恢複得很慢,周身仿佛被抽空了似的,腦袋整天昏昏沉沉的,幾場考試下來,我已經快虛脫了。也是那年冬 天,我與好朋友決裂,與同學疏離,與父母賭氣,一切都背離了常規,說不出的異樣。隻知道自己的煩躁狂亂與出奇的易感,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圍繞著我。後來才 知道那時正是陳戈初與曉菲相識的日子,也是陳戈開始慢慢地接受曉菲,理智地對待生活的日子,更是陳戈開始走出我的生命,遠離我的日子。所以那一段情緒低落 到極點,有一種活不出來的感覺,甚至想到過死亡,也寫過一首名字叫《死,是不是一種美麗的東西》的詩。沒有陳戈,生命於我毫無樂趣。還記得有廣播站的同學 向我約稿,我寫下了一篇散文《等我,好嗎?》。我在心中呼喊陳戈,等待我。而現在回想,我是在用我所有的熱情與希望在挽留陳戈,在呼喚陳戈,我已經下意識 地感覺到自己仿佛在與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永訣。
我不迷信。但我相信生命中有些結局是早就告訴我們了。隻不過,不經心的我們往往忽略這些小小的暗示。
還 是大二那年暑假,學校組織一些優秀學生幹部去河南考察。在火車上,我驀然發現一個相貌酷似陳戈的男孩落寞地坐在座位上。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是陳戈,心中狂 亂、衝動幾乎讓我差點喊出陳戈的名字。可是,靜下來再看他,卻不是。那是一個校友。但他和陳戈真的有很多地方相像,包括落寞的神情和燦爛的笑臉。
這是在昭示我要把握時機嗎?上天清楚地以我誤以為他是陳戈時的狂喜的心情讓我明白陳戈於我的重要。可是,我卻忽略了這份感覺。我以為我能夠承受沒有陳戈的生命中的苦與樂。
可是,這麽多年,我方一點點地明白,我錯了。
陳戈對我,至少對現在的我來說,他是我的世界。
記的開畢業典禮的那天晚上,與同學喝酒。飲到混沌時,脫口便說:這四年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一語驚四座。
可是,卻是真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也許四年的大學生活我確實得到了許多,但卻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我想要的已被時間一點點地帶走了。
沒有陳戈,我的生命又何來快樂!
可是,對於這一點,我卻知道得太晚了。
即便現在知道了,卻已無法挽回。
是誰說的,若生命能重來過一回,我會讓它完美而沒有缺憾。卻不能夠。永不能夠。
但我的這一份遺憾是否帶走了我終生的快樂呢?
記的還是在高中補習那年,思及陳戈寫下的一首詩,叫做《思念》
祈望 能停駐 漂泊
在 月光 如水之夜
與你 麵對度過
可流浪的心
向往 遠方的 海和沙漠
就讓 你的名字
伴我
在 我最孤獨的 時刻
我不會在乎
是否 真的 已經 錯過
現在回想,真叫我欲笑還哭。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一定還不曾知道那個她以為可以瀟灑得隻記取名字的人已占據了她的一生。若有先知,可還能夠不在乎錯過?
大 三那年春天,瘋了似的發誓要忘記陳戈,要好好地生活,至少不再被陳戈無形地束縛。於是剪掉了那頭讓人眩目的長發,我以為也會剪掉那千絲萬縷的情絲。那頭長 發,是我一年一年容忍它的瘋長。我一直夢想有一天陳戈能看到長發飄飛的我,看一眼長大的我。隻為陳戈曾經說過:“沁兒,你該留一頭長發,飄飄灑灑地,配上 你這雙眼睛,會醉死人的。”一句無心的玩笑話,我卻深深地記往了。我以我不曾有過的耐心看著頭發一天天地長長,而陳戈,他可曾感知過我的一片默默的苦心?
頭發剪掉了,而陳戈卻紋絲不動地盤據在心中。攬鏡自照時,依舊是一張因思念誰而寂寞的臉。
如今,我又是長發飄飄了,卻又能怎樣,又能怎樣呢?
這人世的事啊,這人世的癡心女子!
誰能告訴我,這一生的緣來緣去,可有什麽是我所能夠把握?
許久不通家信,是因為實在沒有心情,不知該寫些什麽,又該如何才能讓千裏之外的父母放心我。
父親等不及追信來詢問。展信讀時,那殷殷地關切讓我無法不淚潸潸。
也許是這一場與陳戈的戀情,才讓我真正明白父母,看似粗心大意的父母,原是怎樣地關愛與憐護著我的啊。
“沁兒,久不見音信,近來可好?我與你母親十分擔心你。我一直以為你已經長大了,如今才知道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你今天的痛苦和傷心有一半也是為父母的沒有盡職的過錯。
沁兒,你的心事太重了。這是我以前沒有發覺的。心事重並不算是壞事,但實在是太苦了。你一個女孩子,心中裝著那麽多事情,讓我們心疼啊。
你還小,不明白人生一世,不過是眨眼之間。凡事該用心對待,卻也不可太過認真與執著。否則,你就很難快樂,苦的是自己。
人的一生,需要一直向前看,不能老回頭望。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首來路,也許你就會明白什麽東西該取什麽隻能放棄。
而且我相信,你會以對從前的不悔結束這一切。正像你自己說的,你們誰都沒有看錯誰。你們彼此給予了對方一份最美的記憶,這就足夠了。孩子,你的一生都可以因此而無悔無憾。
重要的是你的將來。那還是很漫長的一段。我和你母親希望能做你的支撐。這一路更需要你自己對自己的支撐。你要勇敢地快樂地迎接屬於你生命中的一切,無論幸或不幸。
祝福你,孩子。
父字
1997.6”
抬頭望向窗外,已是夜了。故鄉的夜裏父母是在怎樣地牽掛著我啊。我何其幸,又何其不安!
也許,一切真的該徹底結束了。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別無選擇。
讓一切都永遠地成為過去。
陳戈, 謝謝你,在那些風雨慘淡的歲月中你帶給我一個溫柔明媚的世界。你以你的善良與關愛庇護著我的無助和脆弱;你以你的寬容與坦蕩忍耐著我的任性和倔強。你不介 意我的平凡與普通,不介意我的沉默和寡淡,你無言地送我一份祝福和期望。陳戈,這麽多年,我是在你的目光的注視下一點點地走過生命中的淺灘,一點點地長 大,一點點地明白人世中的愛原是這樣純淨與美麗,一點點地學會去愛。陳戈,是你的深情與憐愛讓我的生命為之豐富,為之絢爛奪目!
陳戈,我不悔,永不會悔:我的生命中曾有你的容顏,你的身影,你的點點滴滴的印記。
我不悔這麽多年無言地付出,無言地承受生命中的起落和悲歡;我不悔為你嚐盡的寂寞和辛苦,為你在長長的夜中綿綿地歎息和淚水;我不悔,隻為這段長長的歲月中無時無刻不因為你的存在,這份思念的存在而暗自散發著一種沁人的芬芳和美麗。
也許在佛手中握住的那張人間姻緣的名冊上,我們本就不是一對夫妻。凡間的夫妻奉天命而結合,緣多於愛。也許我們隻是一對生生世世苦戀的玉鳥,聲聲呼喚著的是人世的聚散悲喜。
還是很久以前看過台灣蕭麗紅的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中有一句話讓我曾泫淚欲滴,“隻要她是人世的風景,隻要知道她還好好地活著,人生何其美麗。”陳戈,當時心中就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早已不是我一人的風景。無論你在哪個地方,你都會以你的純貞善良的心美麗著這個世界。
陳戈,但願我能以這種大愛之心去愛你。
原諒我,陳戈,我不得不放棄你。除此之外,我可還有選擇?
人世的難處,原來是易舍處舍,難舍處亦得舍。當年年少心傲的我可知我那樣冷漠矜持地抵退你,那樣如兒戲般輕易取舍的可是我永無回頭的一生?
但願這隻是一本小說,一則故事,掩卷回味時還可以隨意去更改,去填充。卻不然。卻是我不可逆料與回轉的真實的生命。
原諒我曾經那麽執著地追尋一份人生的至美,甚至不顧一切地闖進你業已平靜的生活。而我,任是怎樣地固守著這份信念,任是怎樣一顆堅持著不肯改悔的心,在漫漫歲月中,又能獨自支撐多久?
一切有開始也必有結束。無論這樣的結果叫不叫做結局。
此刻,我站在陽台上,站在不加遮掩的風中,最後一次想你,陳戈。
無論曾經怎樣在愛過,痛過,哭過。
可是,埋藏了一些往事,是否就意味著新生呢?
我不知。但有一點我以十年的光陰知道:我應該忘記你。我隻能忘記你。
我以為我不會哭,我以為這麽長的時間我已經平靜,已經能夠從容淡泊地揮手與你作別。可是,陳戈,我真的無法止住淚水的流瀉。
無助的我一如年少時顫抖如風中的一片樹葉。
是誰說的,情到能癡天或悔。
老天,你可悔了?可悔了麽?!
六
回首向來蕭瑟處
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曾以為我永遠也走不出這段我為之付出十年光陰的感情。我曾以為這一生的幸福都已經斷送在年少不知事時輕易便走進去的一段緣分。可是,生命的偉大,歲月的寬容卻在於他讓你在一點點向前走的過程中一點點的知道過往一切的真正的答案。
一 個人獨對孤燈清月時,心中會別有一番淒涼情緒。這種感覺我曾一直以為我知道,並深黯其中的甘苦。日子一點點緩慢卻又飛逝地滑過,如一個頑皮的孩童在與你玩 賽跑,起先他故作遲鈍,讓你對他放鬆了警惕,卻在稍一疏忽時,他便飛也似的超過你,把你遠遠地甩在後麵,哭不得,笑不得,甚至連悔恨都來不及。
我 的生活沒有一點點轉機。依舊是每天上班,下班,規規矩矩,一個懂事聽話的孩子。隻有我知道我的內心在怎樣的掙紮、撕扯與煎熬。眼前,沒有一個可能知道我內 心的人,沒有父母的嗬護與小心,也沒有哥哥的關愛與寬厚。在這個地方,在這個到處是人的繁華城市中,我是真正的一無所有。而一切,生活中的一切的酸甜苦辣 鹹都需要,也隻能是我一個人去麵對,去承受。
很 多時候,我都會在心裏為自己這樣地堅強與硬挺讚歎,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欲哭無淚的酸辛。為什麽會這樣的呢?為什麽把日子過到了這種地步,把自己逼迫到這種 境地何苦!眼看著身邊的朋友、同學一個個的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卻隻能漸漸地與他們遠離。在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之中,孤孤單單的我走在其中是多麽不協調啊。 朋友們都照顧我,生怕冷落了我。越是如此,我越是難過。我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不是軟弱的,無助的,即使真是如此,我依然不需要那種我有你無好可憐的 同情。
伴侶,哪裏都可以找一個,但是我不願意。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那個人,在我沒有真正地走出從前時。
我是保守的,也是落伍的。我從不否認這一點。這是我早在六、七年前便看到了自己性格中的這些亮點。是的,我認為這是些亮點。如若連感情都可以造假,可以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純粹是出於一種需要,那麽這個世界就真的讓人看不到一點希望了,而這樣的生命又有什麽意義呢?
但 是,我知道,不論對情感如何看待,保守或者新潮,都不應當失卻生命的樂趣。而如今,我的生活中竟毫無樂趣可言。經常有朋友打來電話,總要問一句:現在怎麽 樣?而我,也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三個字:老樣子。因為誰都知道我的老樣子是什麽樣。每每這樣的時候,我的心中也會無由地生出一份感慨:為什麽不能變個樣子 呢?
我知 道我不能,單憑我一個人的力氣,以及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我是不會有什麽改變的。我已經老大不小了。許多的事在應該做的年紀沒有去做,再去做的話,不合時宜 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不知該如何邁出去這一步。我便是如此。我情感的閘門在應當打開的年紀是緊緊關閉的。一日日,一年年地推延過來,我已經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去打開那扇門,也不知道那道閘門後麵塵封了多少情感的流水,一旦流泄,我怕衝毀的不僅僅是我自己。一直以為自己是那種一旦愛了,便會昏天暗地,死去活來的 人。我害怕那種後果。在這樣的社會中付出一份沒有回頭的感情,除卻昂貴的代價外,是要承擔風險的。好像如今什麽樣的情感論調都有,而且已經為世人見怪不怪 了。
我不 能也做不到。因為在我輕鬆的外表下有一顆負重的心。我以為我已經將陳戈忘記了,我也發誓要將他忘記,甚至不許自己再在日記中提到他的名字。所以,有一段時 間,我竟然寫不出一個字。陳戈是我全部的靈感與生命的記錄。於是,我又放縱自己在日記提到他,寫他,寫從前,寫那些夢樣的過往。
可 是,一份摯愛,一份以為生死不渝的愛,如果隻憑借記憶,憑借幻想,憑借夢境,終會有那麽一天所有的都會盡了吧。翻翻自己的日記本,從高一那年到如今,斷斷 續續十年的時間,寫了厚厚的四五本日記,而其中幾乎全是陳戈。從前,看自己的日記,會感動地流淚,而如今,再翻看那些幾乎是同樣內容的日記時,心中會生起 一份厭倦:怎麽全是他,怎麽全是那些翻來覆去的往事、不再切近的眼神和已經模糊的笑臉。如果是別人的日記的話,我會說這是一個多無聊的人啊。難道這個世界 上除了他再沒有別的風景?但我卻隻能為自己感到悲哀:為了這樣的一個人,為了一個遙遠得已經陌生的人,我放棄了整整一個世界。多傻的女孩!那隻是一個虛幻 的影子。我早已不記得真實的他是什麽樣子。
我 也會對這份感情厭倦嗎?第一次心中出現這種念頭時,我的心中驚異而蒼涼。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為陳戈永遠也走不出我的心底,我以為他永遠都是我心 中最鮮活美麗的記憶。但有一天我也會厭倦了,會不再有激情,不再有感動。是我的長大,還是心的蒼老已經距離純情愈來愈遠了?
但 是,我真的知道心中對陳戈已經很淡了,淡得我無能為力,又悲哀又竊喜。那曾是一份我以為會多麽永恒美麗的情感啊,也會淡了,厭了,灰了。那麽這世上可還有 什麽可以永恒?--包括曾深信不移我會為陳戈等候一生?也許,這便是生命的詮釋。它曾以它的青春純情帶給我溫暖與安寧,但有一天歲月也會帶著它從我眼前消 失,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它以它的了無痕跡告訴我:這一切已經過去了。它隻是我生命中一個或深或淺的印痕,卻絕不是永遠與結局。
我曾經想過放棄,想過掙紮,想過從此斷了那份心,不再憶起。但愈是掙紮縛得愈緊。而今,卻這樣一點點地平淡下來,實是意料之外的一份收獲。是的,我希望自己能夠走出來,能夠從夢般的自我設計與想象中走出來,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為,在我漸漸冷淡的心中我已經感到了一種不值。
原是怎樣都不會悔的。是的,現在我依然不悔當初--因為悔也是沒有用的。但,陳戈的確是讓我失望了。他不應這樣絕情與理智的--如果真如他所說那麽深愛我。
已經快一年了。從冬天走到深秋,他難道真的體會不到我所承受的嗎?真的以為失去他,我一個人,堅強而獨立的我,遠在異地他鄉,依然會生活得快樂與幸福嗎?他真的以為斷了一切消息便會兩相忘,便會有一份信手可得的慰藉來撫慰我的創傷,我的疲憊嗎?
陳戈,我真的讓你這麽放心嗎?你又真的放心讓一個別樣的男子走進我的生活,嗬護我曾經脆弱依然脆弱的心嗎?我可還是你心中的那個讓你牽掛,讓你憐惜,讓你心疼的沁兒?
陳戈,你真的愛我嗎?也許曾經愛過,但現在你的心中還有一份愛分給我嗎?如你所說?
許多次,我都是這樣輕問自己。
我是多麽期望陳戈能如他所說的啊。
但 是,可能嗎?有時我會搖著頭嘲笑自己的傻。他怎麽可能愛我勝過愛曉菲呢?怎麽可能?這世間真的會有那麽一種愛沒有言語,沒有行動,甚至遠隔了萬水千山依然 深深存在?也許有。我曾在小說中看過。但生活中的人誰知道那是虛幻的。愛應是具體的,真實的。既不具體又不真實的愛一定是一種臆想,是最終都要醒來的一場 迷夢。
是 的,是一場迷夢。現在回頭想想,陳戈他怎會依然愛我呢?也許當初,在我最慘淡最落魄的時候,他一直都站在我身邊,默默地支撐著我,那是一種愛。但後來呢? 當我一個人遠在千裏之外求學的時候呢?多少次的悲痛,甚至處在絕望崩潰的邊緣,在我最需要朋友,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陳戈他何曾陪伴在我的身邊,伴我走出一 個個人生的沼澤?這麽多年我的悲歡他又何曾知道,何曾與我分擔或共享?唯一的,是我一廂情願地把陳戈,把那些情感往事當作止痛藥片噙在嘴裏,一點點地艱難 地掙紮與跋涉。這些年,我走得輝煌,更走得孤獨與辛苦。這些,陳戈他可曾知道一星半點兒?一個不再了解我,不再熟悉我,不再與我共同走過人生風風雨雨的 人,他怎麽可能真正愛我?
同 樣的,我可曾真正地愛過陳戈?在他沉淪的時候,在他酒醉的時候,在他痛苦和歡樂的時候,他生命中的點點滴滴我都不曾陪伴在他身邊。不否認,我的心中時時想 念他,會為他的苦而苦,為他的笑而笑。但那隻是一種幻想。如果愛他,我應陪在他的身邊,陪他走過人生的起落,而不應遠遠地想象他的生活,聽任他與自己的生 活一點點地遠離,不再熟識直到陌路。也許,我愛的隻是一個影子,是年少時孤獨倔強的我自己,是那個在慘淡的歲月中不屈服不認輸、恬靜憂傷的沁兒。他是那段 歲月裏我的痛苦與悲哀的見證。所以我以為我愛他。
我其實又何曾是自己臆想的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中那個癡情不改的女子呢?現實中的我,以如今我理智的眼光來看,其實是自私和虛榮的。在與陳戈的這一路情感對峙中,我一直是觀望著,與自己不相幹一般地無動於衷。也許是有過許多的哀傷、疼痛,但裏麵更多的成分是在為自己而艾怨。
不 是嗎?如果我真的那麽情真意切,義無返顧地愛陳戈,我當初就不會選擇北京的大學,我可以就在煙台或者在省內找一所學校,而不會狠心與陳戈隔得那麽遠。如果 愛陳戈,我應當不顧一切地告訴他,什麽羞澀,什麽自尊,我應當把自己完全地呈現在他的麵前,告訴他我的情感,而不應那麽平靜地順其自然,聽任歲月一點點地 隔開了我們,聽任一個不相幹的女孩走進陳戈的生命中。這一切,我是可以主動爭取來的,我卻都為自己的虛榮心而放棄了。
如果愛陳戈,我就應在畢業時毫不猶豫地選擇回煙台。真愛他,隻要有一線希望都要去努力。但我卻猶豫再三而最終留在了北京。因為北京的發展機會多,因為留北京的名聲好聽一些。細細想想,怕回煙台,怕與陳戈麵對麵,這是一個多麽牽強的借口啊。
我原是無欲無求地注視著陳戈在我生命中漾起的波痕。一個聽從命運擺布,完全信從命運的人,心中即便還有一份對陳戈的愛,那一定是超然於物外的愛,必不是男女之愛。也許,我們之間的愛平淡而雋永,更適合做一對兄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我愈來愈清晰地覺得,和陳戈的一份感情不叫愛。也許應隻是兩位少年人純真情誼的一種在歲月中的延續,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盲目無措的期許。
可是,無論如何,陳戈在我心中已經很淡了。再見這個名字,我已不會有什麽感覺,心痛也好,悲哀也好,懊悔也好,全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何以將這份感情走到今天。也許我生命中充斥了許多別的事物,而這段感情已經距我愈來愈遠,遙遠得以至於對我的生活已經不能發生任何作用它不再也做不了我的傷口的止痛片了。
而 陳戈的容顏也幾乎模糊得讓我無法分辨。常常走在北京的街頭,擦肩而過的高大清爽帥氣的男孩子,竟比比皆是,竟都如同年少時的陳戈。有時,會在心中不由自己 地感慨:那個男孩究竟有什麽好呢?竟讓我著了魔似的思念與渴望。他原是平常得如北京街頭信手指來的一個普通男仔啊。如若再以當今女孩擇偶的條件來看,他甚 至連中等都算不上啊。可是,我卻執著地愛了他這麽多年。沉迷得不想抬眼看四周的世界。如果早一點抬起頭來,我會發現這是一方多麽晴朗湛藍的天啊。
電 話鈴聲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在這個空曠無人的辦公樓裏,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總會讓我心驚肉跳一陣子。總在這時,我會發現自己的膽子是那麽小,這與眾人眼 中那個大大咧咧,仿佛什麽都不介意的沁兒多不相符啊。但隻有我知道我真的是害怕的。記的一次在公共汽車上,眼看著扒手的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恐怖與緊張得我 差點失聲尖叫。有次與朋友在一起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來講,卻不妨身邊有個男孩深深地看了我許久說,“你一定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子。應當有人來小心地保護 你。”
那一刻我竟無話可說。我記起了當時自己的無助。是的,他一下子便說到了我的痛處。那時心中便想這個男孩子太懂女孩了,不好,應與他走遠點。而口頭上卻不依不饒地反駁:“不是你說的那樣。不要自以為聰明。這隻是一個笑話,沒有人向你做心理谘詢。”
而他卻並不生氣。隻是那樣饒有興趣、把握十足地微笑著看我與他爭辯。我索然無味地敗下陣來。太聰明與自信的男孩不是容易擺布的。不過,我欣賞聰明人。可能是因為自以為聰明而惺惺相惜吧。
事 後,那個男孩子很快便被我忘記了。甚至我根本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他叫什麽。能讓我記住的男孩不多。認下模樣的便更不多。因為我的眼睛近視,又不 肯戴眼鏡,所以曾因此開罪過許多人,也鬧了很多笑話。我不戴眼鏡,其實並不象別人說的那樣愛美。恰恰相反,我以為挑選一副合適的眼鏡,會讓人平添一絲溫柔 與書香氣質。於我,我隻是希望能盡可能地讓我生命中的每一位觀眾都看到原汁原味,沒有任何作假的我。換句話說,我希望我能夠以我的真實麵目去麵對世人的評 說。這其實也同樣是需要勇氣的。
但 那個男孩子卻不知從哪裏搞到了我的電話,並知道了我的許多事情。那天,接到他的電話,在我應聲之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我 是做心理醫生的。我能記住我的每一位病人,尤其是不尊重醫生的人。因為這種人的心理太逆反,出於一種職業習慣與職業道德,我對這種人必須格外關心。”在他 說這些話時,起初我是懵懂的,後來終於聽明白,終於想起那天的場景。在電話裏,我便止不住地大笑起來。好半天,他在電話那頭說,“你的笑還挺有感染力的。 但好像還沒有完全放鬆,完全投入。你應當笑得更開心的。”
我立即止住笑。這真是一個心理醫生。他怎麽會這麽清楚地知道我呢?“你有沒有搞錯,都是病人求醫,哪有醫生追病人的。”我盡量冷冷地說。
“你說話了,說明你是記得我了。太好了。告訴你,我就是那種追病人的醫生。”他把後半句話的聲音搞得怪怪的。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是我自己挖了一個坑,又自己跳進去。這個人,與他說話豈止賺不到便宜,簡直要把自己賠進去。想到這裏,我突然臉紅。幸好是電話聊天,否則又要給他笑柄了。
“怎麽不說話了?”他問,聲音竟十分溫柔。
“我 不知道與你有什麽好說的。”其實我知道。但我不想說。我不想與他有半點瓜葛。我知道在這樣一個冷漠的世界裏,一個單身女子的本能是自我防範與保護。我不想 平添任何麻煩。因為我想一個人平平靜靜地生活一段日子,甚至這段時間與朋友同學的聯係都很少。何況眼前這樣一個我對他一無所知的男孩。
“你一向都是這樣傲慢無禮嗎?”他的聲音中有一份輕微的懊惱與回擊。
我一向是這樣傲慢無禮嗎?怎麽會?從不曾有男孩子對我這樣說話,且以這種口氣。他憑什麽?
我忽然想掛電話,多無聊啊。
“你生氣了?”他的聲音中多了一份詢問與緊張。“我是開玩笑的。你不是那種小氣的女孩子的,你不會摔電話,對不對?”
這是一個多麽厚臉皮的男生啊。他以為他是誰?但我承認,他仿佛很能摸透女孩的心思。我心中暗想,這需要他與多少個女孩交往才能養成這種遊刃有餘的氣度呢?
我輕笑了一下。“你是個假冒偽劣心理醫生。我不會對你生氣,因為犯不著。其次我是個小氣的女孩,但我不會摔電話,我愛惜公共財物。現在,我要掛電話了,再見。”
不由他再說什麽,我掛斷電話。心中有一絲快意。這個男孩太張狂了,唯殺殺他的氣焰才解氣。
我以為等他反應過來,會立即再打過來,這種一下子被我卡住喉嚨的滋味並不好過。那時我會對他說:“見你的鬼吧,心理醫生。”不由分說地掛斷電話。卻沒有。他沒有如我所想打過電話來。
我 的心中略微有些遺憾。原來這麽不堪一擊。我還以為他真是個與眾不同的男生呢。我承認,與他對話,我的心中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的句句話中都有話外之 音,透著機智與幽默。而我則需要聚精會神,找他的漏洞回擊他。平常與同學朋友及同事之間的談話,都是平和又謙虛的,需要謹慎小心,搞得自己很累又無處發 泄。而與他談話,我有一種棋逢對手,還原自我的感覺。對他無所顧忌地大肆殺傷,這實在是感情的一種發泄與放鬆。其實,我的本性是好鬥的。而日常中沒有機 會,對他,卻可以大展身手。
曾 有一度我特別喜歡與人聊天。那是讀大學時,幾個相好又相投的朋友在一起,天南海北,天上地下的爭論甚至攻擊,無論有無結果,都有一種快意。不必擔心有人介 意,有人記恨。那時的我們意氣風發,人際關係清澈簡單。而今卻不同。同事之間說話必須小心不說,就連朋友之間也相互客套而顯得生疏,大家在各自的生活空間 裏艱難地求生存,日子愈過愈小,愈過愈沉悶,直至無話可說,或者什麽都不想說。更遑論肆無忌憚地與某人爭個麵紅耳赤呢。有時,心的寂寞可以慢慢承受並適 應,而嘴皮子的寂寞卻是難忍的。很多次特別想與人聊天,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時,翻翻電話本,那麽多的電話號碼卻教我找不到一個真正想與他聊能與他聊點什麽 的人。
我喜歡智慧幽默的人。這種人的生活往往充滿樂趣。聽這種人談話,是大腦的一種享受與滋潤。而與他對聊,則可以充分調動你的智慧,使你不會麻木,不會遲鈍,並保持一顆積極向上的心。
而這個男孩竟帶給了我這種樂趣。我想我們如兩把利刃相互刺向對方,而在短兵相接的交合與磨擦中,增加了彼此的鋒利,也意識到對方的光亮。
那天,在我快要下班時,都已經在鎖門了,電話鈴聲響起。
“是我。”傳來他不急不慢的聲音。“本來剛才受你一擊後,想立即打電話質問你。想想你既然小氣是必不肯接電話,以示小姐威風。所以歇了一會再打來,想你已經放鬆了警惕。”
我暗自開心地笑了。是的,聽他的話,你無法真正對他動氣。我沒有接他的話,且聽他還能說出什麽花樣。
“沒想到你這麽好鬥,凶巴巴的,竟不象能被小偷嚇著的那種。女孩要斯文點、柔弱點才好,否則哪個男孩子敢娶你呢?”他竟越說越不象話。口氣象我的長輩。
“這與你有什麽關係。你一向都是吃這麽飽嗎?”我沒好氣地說。
這回輪到他大笑起來:“說凶就是凶。隻不過文明點,罵人不用髒字。”
我也不禁被他帶笑了。奇怪,他說的這些話若是出自另外一個男孩之口,我一定會極其反感。但由他說出來,我竟不能真正地生氣。
就這樣,他經常打來電話,不過很有分寸。感覺到我正在忙或不方便時,便主動收線,不曾讓我為難。而我,也會經常張口就對他說,我正忙著呢。便掛斷電話,連聲對不起也不說。
我 們談話的內容涉及很多方麵,社會現象,人際關係,大學時的樂事。有時我們會比較友好、和平地打完一個電話,但多數時候是針鋒相對地拚殺,至少,我是毫無顧 忌。我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想,就我而言,與他聊天成了我精神放鬆和發泄,尋求心理平衡的一個支點。我不否認,我喜歡和他聊天,並覺得快樂。許多話,對朋友說 不出口,卻願意對他說。我知道很多時候我是盼望他打過電話來。
我 們聊得很多,但涉及自身的談話卻很少。我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過去,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麽。有時也想多知道他一些,但這樣的念頭很快便被 我打消。這樣很好,不是嗎?不會有未來,又何必知道他的過去與現在?我沒有他的電話,也沒有向他要。每次都是他打過電話來,說一句,“是我。”我便知道他 是誰了。
我一直以為我們隻有可能在電話裏交談。他說過幾次要見麵,要我把他認清。我都婉拒了。我不想與他走得太近。我希望我們永遠都隻是互不相幹的“話友”,這樣幹淨些,也輕鬆些。
直到又一次朋友聚會,一個女孩在叫他的名字,我猛然轉頭順聲望去,身邊的一個高大清爽的男孩正微笑地衝我點頭。我傻乎乎地問:“你叫什麽?”
談何,那個明朗帥氣的大男孩開心地大笑起來,“對不起,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談何,談何容易的談何。”
沒錯,正是那個被我譏諷說一無是處的人才起個古怪的名字以示不凡的談何。原來他一直在暗處窺視我。他說他對漂亮的女孩子過目不忘,而他根本不記得我的樣子。由此可見,我即便不醜,也一定非常非常地普通。當時他竟然不嫌麻煩地加了兩個非常。當時差點被他氣暈了。
他笑個不止,我也覺得十分好笑。偉光,我的大學同窗好友斯瑩的男友,確切地說是丈夫,朝我們走來,後麵跟著溫婉可人的斯瑩。今天是他們的大喜之日。
“笑什麽呢?這麽開心?”偉光問談何。
談何笑著指我。我隻好說,“我隻是覺得他的名字很好玩。”我一臉無辜的樣子。
斯瑩拉住我說:“沁兒,你忘了?上次我給你們介紹過。你這家夥,怎麽心不在焉?談何,別介意,沁兒就是這樣,不把人放到她麵前看十分鍾,她是不會知道你長什麽樣子的。”
我笑。轉頭看談何,他也正在靜靜看地著我,臉上有一絲溫柔的笑:“隻怕把我放在她麵前一個小時,她也不會記住我長什麽樣子。”
我沒法發怒。舉起酒杯對著偉光和斯瑩:“偉光,斯瑩是我最好的姐妹。這樣一個溫柔乖順的妻子,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不然,我會找你算賬的。”不知為什麽,心頭竟一酸。又送走了一個好朋友。我卻越來越孤單。何時,也會有一個人這樣愛憐地看我,嗬護我?可會有這樣的一天?
我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然後對他們燦然一笑:“喜酒就是好喝。”
斯瑩望著我,真誠地說:“沁兒,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幸運的男孩子能有幸擁有你的溫柔,那才是真正的溫柔。”
我搖搖頭,不置可否地笑。鬼才知道那會是哪年哪月。
我一直沒有看談何,但我知道他在仔細地聽。一站起來,才發覺他竟比我高出一個頭,我剛剛及他的肩膀。
他們離開我們這桌時,偉光用力地拍拍談何,對我說,“這是我在一個宿舍上下鋪住了四年的兄弟,有事隻管對他說。談何,幫我多照顧一下沁兒。”
我沒有任何表情地衝偉光和斯瑩笑。他們哪裏知道我和談何之間的事?
“隻怕人家用不上,也不領情。”耳邊傳來談何的聲音。
我 沒有理會他。至始至終再沒有一句話,專心致誌地盯住飯桌,悶頭苦戰。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我好像有一點知道,我不敢正視談何的眼睛,那是一雙溫暖、寬 容、清澈的眼睛,竟有幾分熟悉和親切。是的,他注視我的眼神竟有幾分象當年的陳戈,隻不過比陳戈的眼神更多了一些溫暖。很多年,我一直在等這樣的一雙眼 睛,這樣的不含雜質的眼神。可是,真的出現時,我卻不知所措。真的,我害怕。我怕這又是一雙虛幻的眼睛。害怕自己再次受到傷害。
那天聚會結束時,談何要送我,我斷然拒絕。他定定地看我好半天說,“你是不是有很多麵具,不然以這麽刁鑽古怪的性格如何與人相處?”
我暗自好笑,也很感動,知道我矛盾複雜說明他在意我的心。臉上卻不領情地一笑,“這倒不用你來操心。”說完徑自鑽進計程車,絕塵而去。
後來,談何在電話中問我:“為什麽當著我的麵你一句話也不肯說?與電話中的你簡直判若兩人。是我讓你沒有說的欲望嗎?”
我緊張。是的,我怕直麵他那雙清澈而又深沉的眼睛,笑笑地,居高臨下地研究似的望住我,我會不由自主地心如鹿撞,我害怕他太懂我。但我不會告訴他這些。
這 其間我與談何又見過幾次麵,但都是在很多人的聚會上,表麵上我總是對他不冷不熱。別人是不會從外表上看出我們其實是在電話中熟知的。但見到他,從心裏講, 我是快樂的。每次,我都不知道他也會在場。總在去了之後,驀然抬頭或回身時,會正好看見他含笑的眸子。那一刻,我的心中就會浮起一絲暖意和喜悅。他真的是 一位非常出色的男孩子。我不知道別的女孩怎樣,一個非常出色的男孩的目光追隨我,並時時處處地照顧我,也許我表麵上並不領情,但心中實在是竊喜又驕傲的。
我 不否認,每次見麵,我對他的印象都加深一層。我們依然通電話,但見麵的間隔時間愈來愈短。起先一個月,後來兩個星期,至一個星期能見到他一回。我不知道我 們何以擁有這麽多共同的朋友,而且,朋友同學又怎麽一下子熱衷起聚會了。有時我竟想見他,希望他此刻就在我的身邊,目光暖暖地注視我,幹淨、明朗的笑,我 會忘記了憂愁,忘記了孤獨和一切煩惱。仿佛有他在身邊,我什麽都不用擔心,什麽都不用去想,如一顆無憂草,自在、任性而又放肆地招搖。
可 是,有的時候,我也會擔心自己對他這樣地依賴。我們,我一直以為不會有什麽結果的。我不以為自己還有心力去愛,還有勇氣去接受愛。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所以 我總給自己泄氣,總是在想聽到他的聲音,想見到他的時候,給自己設計了一係列問號:你是不是把他當作陳戈的替身?你是不是耐不住寂寞了?你是不是忘記了那 份為之付出十年青春的感情,忘記了它的美麗和帶給你的劇痛?......每次的結果都是咬咬牙:我不會玩、不想再玩、也再玩不起了。離他遠點吧,沁兒。他 不會是你的依靠。
電話鈴聲還在響。我順手拿起話筒。“是我”電話那端傳來談何富有磁性的男人的聲音。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如通電般,從心髒到四肢酥麻了一陣。我不做聲,靜靜地聽他的下文。我總是暗自慶幸自己的鎮定。沉默是金啊。除卻陳戈,還不曾有一個男孩子能讓我不知所措地沉默。
“怎麽還沒有下班?”他問。我喜歡他的點點滴滴的關心,這樣總讓我感覺他是在真正地關心我,而不象有的人說這種話時總讓你感覺是在應景,實際中他並不需要你回答。
我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果然,竟已七點了。外麵是黑乎乎的一片。
“這就走。我正鎖門呢,你來了電話。”我從容地撒謊。其實,我隻是不知道如何打發這周末漫長的夜。在宿舍裏一個人對著黑牆,還不如在辦公室裏呆著舒服。
“真的嗎?騙人可不是好孩子。”談何笑。我喜歡我們之間能夠平靜地交談,而不再希望象當初那樣尖牙利嘴地相互攻擊。真的,我喜歡他的溫柔多一些,雖然每次都是我不由自主地先找麻煩,雖然實際上他每次都是讓著我。
我沒有接話。我不是有意要騙他,我隻是不想讓他知道我的慘。當我板起麵孔把所有人都嚇跑了的時候,我是準備忍受寂寞的。但很多人並不能理解這一層。也許在別人看來,我是嫁不出去的那種了吧。我不由苦笑。也許不想嫁的結局便是有一天想嫁都嫁不出去了。
“吃過飯了嗎?”他接著問。
“還沒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在辦公室裏如何做飯呢?
“餓了吧,我請你吃飯,怎麽樣?”他試探著。他還從沒有提出過要請我吃飯。
請我吃飯?他在城東頭,而我在城西邊。由他那裏趕到我這兒,不堵車也要一個多小時。哼,大筆一揮就是一張空頭支票。
“好啊。我巴不得有人請我吃飯呢,然後再請我喝咖啡。不過,要立即,現在,馬上,我已經餓得等不及了。”看你怎麽收場。竟敢對我玩空口道。
電話那頭,他隻是笑。
“怎麽樣,透支了吧?沒人告訴你嗎,辦不成的事就不要誇口。男子漢,言必行,行必果。這點都做不到。”我咄咄逼進,但口氣中分明有一份我無法控製的嗔怪和撒嬌。我暗暗臉紅。
他還是笑,捉弄人的笑。
我氣極。“你吃飽了是嗎?對不起,我還餓著呢。再見。”就要放下電話。
“沁兒。”他叫。
我的心一緊。他從不曾這樣叫過我。確切地說,他從不曾叫過我的名字。而此刻,他嘴裏叫出來的沁兒竟充滿溫柔。好像他並不是第一次叫我,好像他總是這樣親昵地叫我。
“沁兒,我說的請你吃飯就肯定能做到。你現在出來好嗎?”
“現在?”我誇張地大叫,“你讓餓得頭昏眼花的我在十月的寒風裏站一個多小時,簡直慘無人道。”
談何大笑。我也笑。我總是欣賞自己的幽默與智慧,並引以為榮。是誰說的,隻有不漂亮的女孩才強調自己的聰明。可能真是這麽回事。不漂亮就不漂亮吧。
“沁兒,你出來就知道了,我不會讓你等那麽久。”
“不信,今天不是愚人節,可總感覺是愚人節的翻版。”
“怎麽說你才相信呢?”談何無可奈何地問。
我笑了,一副打敗他的笑。“怎麽說都不信。”
“那勞駕你開一下門好嗎?”
“那又怎麽樣,你總不會在給手持電話做廣告吧。”記的電視裏有那樣一則廣告,有情人以為千裏相隔,對著話機絮絮而訴思念,卻一轉身,那人竟然手持電話就在身邊。是很浪漫,但現實中還會有人這樣浪漫嗎?
“就算吧。總可以試試吧。”談何在笑。
“我才不傻。”口中雖這麽說,我端著電話將信將疑地走到門邊。試試又怎樣,反正他若不在門外,又不知道我真的上當。
門外赫然站著高大明朗的談何!一臉的微笑,手裏握著手機。
我一時間驚呆得不知該說什麽好。眼底卻有一絲濕潤。從不曾有人這樣待我的。陳戈也不曾。
握著的話筒裏傳來談何的聲音:“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極其溫柔。
我驀然回醒。換上一臉漠然的表情。把電話掛好,嘴裏說了句“無聊。”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在背轉身的一刹那,我把心底的溫柔又壓下去。我不想陷進情感的沼澤裏,即便是美麗動人的溫情。我應當不再相信這世上還有真摯恒定的愛情了。我的心已經老了。
“沁兒。”談何已收起話機。“真的生氣了?”
我的心中啞然一笑,談何你真的在意我是否生氣了嗎?“沒有。”我沒好氣地說,“你在外麵監視我多久了?”
“不多,也就不到兩個小時吧。”
我抬眼沒有任何表情地看他,他說的應是真的。當他認真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沒有權利侵犯我的隱私。”我是留有餘地的。我並不曾如往常那樣地冷漠。因為,此刻,我不能。在與一個人麵對麵地單獨相處時,我是不會太無禮的。因為還有以後。我不可能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肆意妄為。這是生存的哲理。
“吃飯去吧。”談何沒有解釋,依舊一臉開心的笑。而我竟然無法對著這樣的一張笑臉生氣。
“不。已經氣飽了。”我不肯看他。
“我剛剛學了一個做人的道理: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談何的聲音裏都是掩不住的笑。不用看他,我知道他已經快得意忘形了。
“和你單獨吃飯我會沒有胃口的。”我強詞奪理。“請我吃飯是需要人坐陪的。”
談何收起笑容,皺了皺眉,盯著我足足半分鍾,然後說,“我真的讓你這麽討厭?”
“不是討厭。是不習慣,而且也不放心。”我不想過分傷他,冷暖我還是知道並珍惜的。“我是怕吃完飯要我買單。”
談何重又大笑,孩子般,卻是在笑我的孩子氣。“你眼中的我那麽小氣?”
我也笑了,“不可不防。”還是他笑的好,他笑起來這個世界便沒有陰雲,我的心情也會隨之格外輕鬆。我但願他一直是這樣開心,一直是這樣金子般燦爛的笑臉。真的是這樣希望。
“放心,會有人陪你的,你是我請不到的貴賓,怎麽敢怠慢?”談何真真假假地說。
我認真看他,搞不清他是什麽意思。“真的?你可不要騙我。我最恨別人騙我。這種人的當我隻會上一次,而且一輩子我都不會再相信他。”這是真的。書上說的,AB血型的人對欺騙特別憎惡。
談何笑笑地說,“我永遠不會騙你。”停了一會兒說,“也許會瞞你。”
我沒有追問他瞞我什麽,又有什麽可瞞的。我知道適可而止。如果我不在意他,我會故作天真地問下去。但對他,我不敢。這樣已經很好,沒有必要再走下去。
我小心地與談何保持著距離。我不習慣與男孩子走得太近。他也不勉強我。我們之間是那種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來是一般朋友的距離。深秋的夜晚來得已經很早,而街上的車依然來來往往,各色的車燈閃閃爍爍,延延綿綿的望不到頭,竟十分美麗與壯觀。
很 久了,不曾在這樣的夜晚裏行走,確切地說,不曾象今夜這般有了欣賞的心情。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因為一個單身女子在街頭躑躅總顯得格外注目。在時刻警惕與 緊張的心裏是不能再有一絲浪漫情緒的。真的,也許,這麽多年,我得到了安寧與自由,但又何嚐不因此而失去許多應有的快樂和情趣呢?一個人,一個女孩,要完 全靠自己撐起一片天空,又豈是艱難二字這般簡單?總是在繁華的街頭,在舉目無措,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那份茫然蒼涼的心情也隻有自己才能真正體會, 並椎心地為這樣地卓然孤絕痛惜。
站 在馬路中央等了許久,也不見有車停下來。在狹窄的空隙中,我和談何挨得很近,近得讓我又快樂又不舒服,我的心中真的很矛盾。我生氣自己因為他在身邊而快 樂。急急地想逃開去,逃開這個隻有我和談何的孤島。剛要舉步往前衝,卻被身邊的談何一把攔住。所說的攔,是他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止住,但卻沒有看他,權做 沒有感覺到什麽。再舉步向前時,一隻手,不用看,是談何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腰上,力度剛剛好。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又不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尷尬。
在 那一刹那間,我的心頭滿是溫柔,竟有一種流淚的感動。我以為我的身體會僵硬,會拒絕,卻沒有。我任他擁住,任他牽引我走過那條車來車往的馬路。心中竟沒有 一點點覺得他無禮。相反,他這種恰到好處的嗬護卻給我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從沒有男孩子敢碰我。我是決不允許的。記得在學校時大家在一塊兒喝酒,飲到酣 時,會有男生歪歪斜斜地靠來,我總會大呼:別來碰我。眾人一陣大笑,而那男生也是很窘。不過,久了,大家便知道我的這個怪癖,便也能諒解並尊重。而對一些 不相熟的人湊在一起,我便常常因此而得罪了不少人。若是平常,我必會掙脫,心情好時,會給他留點麵子;若心情不好,我會掙脫得讓他十分沒有麵子,十分難 堪。我知道這種事情,在社會上走得久了,應當能夠忍受並習慣,聲色是人的一種天性。但是,我真的不能習慣,真的難以忍受。
而 今天,而在這條深秋華燈初上,曖昧中透著寒氣的北京的街上,我卻任由談何擁住了我,沒有掙脫,隻有順從。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隻是在那一刻,我感覺陳戈 一下子從我的生命中飛出,或者說,在這一刹那,我如鳳凰涅磐一般從舊有的情感的束縛中飛升出來,心頭一片明淨和輕鬆。我真正地找回了我自己,找回了自己那 顆沒有羈絆沒有負累的靈魂。
很難解釋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在一瞬間,勘破從前種種。但我知道真的是這樣,這一切,我期望的一切終於發生了。我知道,在這一瞬間,我已經與以往種種揮別。
陳戈,原來你一直是你,而我一直也隻是我。
過了馬路,談何的手放下來。如果他還擁住我,我想我會掙脫的。我不是那種任人擁攬的女孩子。我是獨立慣的。剛才隻不過是特殊場景下極其特殊的一幕。而談何的手卻在我的身體做出反抗時便放下了。他是知趣的。
說 不清,是遺憾還是什麽。我喜歡被他擁住的感覺。正如千百次所想象的那雙牽引的手一樣。他的手充滿了溫柔、愛憐和小心。曾有很多時候,尤其是無助悲哀的時 候,我是那麽希望有這樣的一雙手輕輕地護住我,牽引我,不需要任何理由,隻要他在意我,寶貝我,任他是誰,我都會安靜乖巧地隨他去海角天涯。心實在太累 了。太累的時候就想放棄,放棄這麽多年自己苦心經營的獨立和自尊,隨便地躲進一個寬厚的懷裏。很多次都這樣想,卻一次也不肯這樣做。
我 回過頭去,深深地望一眼這條不尋常的車河,仿佛再看一眼被我遺落在這裏的陳戈和那些過往。一份情,一段歲月怎會在一瞬間消失無蹤,竟然抵不過一隻手臂的溫 暖。我不知為什麽。但我知道陳戈和那些我以為會永遠相隨的過往,已經被我留在這條路上,留在我走過的生命的路途中。再珍愛的,再挽留的,終是逃不過歲月的 蕩滌和過濾。即是愛,也不可能伴我走過人生的每一個路口。
今 生,我的心再也不會與陳戈有任何瓜葛。這本該許多年以前就看清的事,我卻付出了十年的代價。陳戈,是一個多麽虛飄的名字啊。而我所要求的其實是那麽的微 小,我要的隻不過是一個真實具體的人,隻不過是一份就在我身邊的嗬護,隻不過就是這麽一雙牽引我走過車河,走過風雨,走過人生之路的手臂啊!
我 以為我會如平常一樣悲傷,尤其在這樣決離的時刻。卻沒有。我的心是無比的輕鬆,仿佛卸下了一個多年的負累,我的心終於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我知道,我重 又擁有一顆幹淨的心。在那個情感的角落裏,再也不會是陳戈了。不論是否會與眼前的這個男孩有故事,我知道我的生命中又可以有未來。
結束竟這樣簡單?如若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如若不是刹那間心靈的輕鬆與重釋,我也不會相信:情盡會在一瞬間。
也許我永遠也搞不懂,以為自己在深愛著的,想著的,卻抵不過一個輕輕的擁攬。但卻是真的。在這一刻,我對陳戈情盡了。
這一次是真正地走到了盡頭。
見 到談何的那些朋友的一刹那,我竟有一些不知所措。那些人我竟一個也不認識。總以為這些回與他的交往,他所說的朋友,總有幾個我是認識的,卻沒有一個熟麵 孔。有男有女,不過都是非常漂亮精幹的那種。一看便知是些新生的城市貴族。在他們當中,衣著樸素、相貌平平的我如同一隻醜小鴨。我的鎮定、從容和端莊起不 到什麽作用。回頭看看談何,才發現他們原是一類,這是我忽略的一點。
“怎麽搞的,讓我們等這麽久?”他們在對談何說,卻把目光齊齊地射向我,有好奇,有挑剔、有友好。我強自鎮定,麵帶微笑地回迎每一雙眼睛,不露出自己的慌亂。
“寧小沁,G大的高材生,法律係的才女。”談何一本正經地介紹。
我吃驚。他如何知道我的過去,又這樣清楚。不過,這些已是老黃曆了。現今是一個小小公務員的我,已毫無長處。在灰暗的生活中,我已然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輝煌。
“都是過去時的了。現在隻是一個市井小女子。”我含笑補充。我不想把住從前的耀眼。既然已經過去,既然我的現在是平平凡凡。
那些男孩女孩都笑了,很理解地笑。也許每個人都曾經曆過從高處落到低處的心境。沒有人,一個尊重自己的人是不會以從前為榮的。
“果然不俗。”一個長著娃娃臉,略帶幾分稚氣的男孩笑著說。其他的人也都應和地笑著,態度是認可與友好的。
“果然是個特殊客人。”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接著說,然而,她的口氣卻並不十分友好。
特殊客人?怎麽回事?我不解地望向談何。
談何衝我一笑,讓我鎮定了許多。既來之,則安之。沁兒絕不是一個臨陣怯場的人。我對那個女孩子大方地一笑,權作她的那句話是讚賞。這是我最好的武器。一張永遠含笑的臉是最好的護身符。
談何在一旁對我說,“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別介意。平常我們在一起時都是這樣隨便的。”口氣仿佛是在替剛才女孩向我道歉。一臉小心的樣子。
他的體貼的樣子讓我感動。雖然我在心裏說,你的好朋友與我何幹。不過,我還是對他理解地笑笑。我不是那種沒經事的女孩。這種場麵我還是可以自己應付的。從從容容地,我向在座的每一個人含笑點頭。
飯 菜很豐盛。談何坐在我的旁邊不停地為我夾菜,我的碟子總是滿滿的。我不高興別人幫我夾菜,但談何例外。我不知道為什麽對他的例外太多了。可能因為他認真的 時候,我無法拒絕。起先,我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象個聽話的小女孩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嗬護。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對他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特別貪吃,而 且特別能吃?”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逗樂了。談何也笑了,“因為我每次見你,你都是不停地在吃。”
我也笑。但心中卻為他記住這些細節而心動。
“寧小沁。”緊挨談何左側的那個女孩,也就是剛才發難的那個女孩,好像叫曉芳的叫我。我順聲望向她,靜靜地等她的下文。
她 真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可以說是在座包括我在內的五個女孩中最打眼的。剛剛我便注意到她。因為她的氣質,那樣過分張揚至跋扈的氣質蓋過了她的天生麗質,與 她的美麗極不相稱。以女孩的敏感我直覺她對我的態度不友好,甚至有一種掩蓋的敵意。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了:她喜歡談何。當談何與我說話或者為我夾菜的時候, 總能感覺她在恨恨地注視著,甚至並不遮攔。而當談何對著她時,她注視和傾聽談何的樣子極其溫柔,完全沒有了那份張揚。我不知道談何是否感覺到這一點。
是了,談何一直隻注意我,忽略了她。她因此而記恨到我頭上來。我心中對她湧起同情:她甚至不知道我和談何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便吃醋來。太小家子氣了。真想教育教育她:愛一個人是要試著放開一個人。沒有人會甘心永遠困在你的掌心裏,目光中。
視線在稍微流轉時,我看到那個娃娃臉的叫森的男孩正緊張地注視著曉芳。而她卻全然不知。或者知道了也並不理會。
人的一生中都是在做這種遊戲:你愛的人不愛你,愛你的人你不愛。走到最後,明了了一切時,再回頭看去,可會後悔,可會痛失?其實森真是一個不錯的男孩子,至少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因為他對曉芳的溫存與包容。年少的時候誰又會真正地懂得珍惜一份平淡卻深久的情意?
這個女孩一定會說出不同凡響的話來,因為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有點緊張。包括談何,他的臉上有一分不自在。
“寧小沁,你和談何怎麽認識的?怎麽我沒聽他說起過?”那個叫曉芳的女孩子氣勢逼人地望住我。隻一句話,便示威似的告訴我,她和談何的關係。
我不知她與談何的關係多深多淺。但有一點我知道無論對誰,我都要維護我的尊嚴。我不高興別人以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即使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我對她的問題,對她的淩厲寬容地笑笑,轉頭對談何,“你怎麽不對人家說?”
我的目光裏是隻有談何能看懂的微笑。我在鼓勵他,支持他。我不想去猜想他們曾是什麽關係,現在又是什麽關係。我隻是告訴談何,是你把我拉到這渾水中的,你得對我負責。憑感覺,談何並不喜歡曉芳。如果要演戲,那麽來吧,誰怕誰。
談何深深地看我,他一定被我迷惑了。我從不曾對他這樣溫柔親昵的笑過,我對他一直是有距離的。半天,眼裏有明白的笑,他衝著我說:“沒你的命令啊。現在說可以嗎?”
我半真半假地白他一眼,“晚了。曉芳,他沒有告訴你說明我對他而言不值一提。”我大度地看著曉芳,不露出太多的得意。
也許她有氣勢,卻絕不如我有風度。
曉芳沒有笑,沉著臉繼續發難:“你了解談何嗎?”
這個女孩怎麽這樣不知進退呢?本想說我有必要了解他嗎?你眼中的白馬王子並不一定入我的眼。可是,轉頭看看談何,他正期待地望著我。我的心中泛起溫柔。“不了解”我笑笑,“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那你知道他有多少錢和多少女朋友嗎?”曉芳狠狠地盯著我。
很多女朋友?可能吧,他畢竟是一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子。有多少錢?這倒從沒有在意過,他隻是一個公司裏的小職員,況且他還是那麽年輕。但那口氣讓我感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她說的是真的。
我的目光充滿疑惑地詢問談何,心中卻已然從他不分辯又顯得尷尬的神情中知道了答案。很有錢。很多女朋友。他還瞞我多少?我真的太天真了。生平最忌恨的是被別人欺騙,談何應當知道。那縷溫柔變成了憤怒。他是什麽意思呢?一點點地走近我。是為了讓別人談論我的灰姑娘的夢想嗎?
“感 覺他有點象。沒有錢哪能做得了公子哥兒?”我的口氣中滿是不屑。仿佛說他是千萬、億萬我都不會驚訝。不是麽?北京這裏什麽樣的人不會有。談何在我的旁邊很 不自在地笑。想起他對我的好,又在這樣的場麵,都是他的朋友,我不可能不給他留點麵子。“不過,我對朋友向來不喜歡談論錢。朋友就是朋友,不需要背景。至 於他有多少個女朋友,你是他的好朋友,可能在意這一點,對我來說,卻沒有任何關係。但是,談何,”我轉向談何,“如果有那種很浪漫的,改天不妨說給我聽 聽,我很喜歡聽這類故事。”
曉芳的眼中有一絲受傷的黯淡,她實在是太過分了,我不得不如此。
談何的臉上重又為我剛才的幾句話有了笑意,卻故做責備地對我說:“沁兒,別胡說。曉芳是森的女朋友。森又是我最好的兄弟。”
森一臉尷尬。因為誰都能看出他的女朋友心在何方。我不禁替他難過。
談何轉向低頭吃菜的曉芳,連聲說:“別生氣。沁兒就是這樣口無遮攔。她是無心的。”明是在安慰她,卻是拉近了我和談何的距離,把她完全排斥了出去。
心頭竟為他這幾句話美滋滋的。人就是這樣,當有人來和你搶他的心時,你這才會發覺,原來他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原來他是有魅力的,這時他再對你說,他愛的是你,也隻是你時,你會覺得這個聲音竟那麽美妙,而自己也會因為成為他的選擇而自覺格外神清氣爽。
曉芳抬頭看談何的目光中有一份怨恨,是那種女人的艾怨,竟讓她平添了一種讓人憐惜的柔弱和無助。
森在一旁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樣子。他真的是太緊張曉芳了,以至於對她沒有了原則。
大家一時沉默,各吃各的。身邊一個男孩江在我耳邊小聲說,“你真不愧是學法的。口才棒極了。”
我得意。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有一定口才的。隻是平常不願搶風頭。有機會時,或者我有心情時,我會是人群中最活躍最能周旋的一個。
正與那個男孩興高采烈地談笑時,一個女孩說:“忘了,談何你不是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生日,又是一個新事物。今天是他的生日,怪不得他邀我來。他是看重我的是嗎。我甜蜜地想。隨口問:“你的生日?今天多少號?”
幾乎與我同時,曉芳在一旁叫:“談何的生日早過了。”
“今天什麽日子?”森抓抓頭,“10月30號,是個什麽紀念日吧。”
我張大嘴巴,10月30號!我猛然轉頭對著談何,我的一臉疑惑對著他的一臉的溫柔的笑。
也許我的動作太猛,以至於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大家望著我們。我不自覺得向他搖頭。我不希望他說出我想聽的話。這麽多人,會難為情的。因為我毫無準備。
談何沒有顧忌地深情地盯住我的眼睛:“今天是沁兒的生日。”
天啊,他知道!他真的知道!他竟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原來這並不是巧合。他精心地為我安排了這樣一個生日宴會。
突 如其來的幸福淹沒了我。我不知如何表達此時的心情。很多年,我都是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過生日。那些年月,原是希望有一天,陳戈能為我親手點上生日的蠟燭。而 這也一直隻是一個夢想而已。當這一切不再可能時,我竟然因此而忘記了自己的生日。而談何卻記住了。他隻是一個我不曾付出多少的朋友。生命中的往來過客,哪 一個是對你真正的好,哪一個是在敷衍,不用費心比較,答案卻已寫在那裏。我感激地衝談何燦爛一笑。這一刻我是真正地溫柔,真正地女子的溫柔。
“生日快樂。”談何舉起了酒杯。隻有曉芳的眼睛中沒有一絲笑意。我衝她歉然一笑。對她,我該大方點,不是嗎?因為我比她更多地擁有她想得到的談何。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是否有勇氣去擁有。
我 真的很快樂。這是我所過的最快樂的一個生日。我在由衷地慶幸自己的長大,慶幸在我滿二十四歲時,陳戈終於走出我的生命,而談何,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孩子來到 我的身邊。不論我們是否會有將來,我知道這個男孩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痕。我幾乎被幸福淹沒了,忘記了曉芳那雙怨恨的眼睛。
“沁兒,”曉芳再次叫我時聲音裏友好了幾分。我以為她已經釋懷了。本來,我並不曾與她有什麽過節。
“你認識陳戈嗎?”她的聲音冰一樣,在我的笑臉上冷森森地滑過。
那一刹那間,我幾乎要窒息。她是誰?她怎麽會認識陳戈?千裏之外,竟然從一個初識人的口中聽到了那個名字,我的心裏悲喜交集。
笑容依然掛在臉上。“認識啊。他是我的高中三年的同學。奇怪,你怎麽會認識他呢?”我是真的奇怪。我們可算得上他鄉遇故知?
“奇怪嗎?我是曉菲的姐姐。我倒奇怪你怎麽會這麽平靜。”她頓了頓,加重了口氣,“你不是死去活來地要跟定陳戈嗎?”她的聲音象一把刀,直向我的心髒刺來。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恐怖的女孩子啊,她是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
我不禁打個寒噤。剛才的酒喝多了。曉菲的姐姐,怎麽會?怎麽會在這裏碰見曉菲的姐姐?真的是因為從前自己做的過分了,才會有今天的報應?那隻是一份沒有錯的我以為的深愛啊。記憶中我並不曾有一點點傷害過曉菲的。為什麽會這樣?
餘光中,能感覺談何及每一個人都吃驚我們竟然有共同認識的人,且聽曉芳的口氣,不笨的人都能聽出來背後有故事,而且一定十分精彩。沒有人能夠幫我,這是女人與女人的對話。但她何嚐配聽我的內心情感呢?死去活來?我的心中暗自苦笑。也許這樣形容並不過分。
“是的。曾經是這樣。”我的心在流血。我從不否認我愛過陳戈,雖然那也許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無論他是否走出我的心靈,他都是我曾經的生命中一部分。我不允許有人這樣來褻瀆他,褻瀆我的感情。
“你甚至都不惜打散陳戈和我妹妹,你甚至都不管陳戈他根本不在乎你,是嗎?”這麽美麗的一張臉,怎麽可以有這麽一顆惡毒的心呢?
我 要挺住。我不能哭。我不能輸。我沒有錯。我沒有對不起曉菲。我想離開這裏,馬上。我不要這樣一個女孩來踐踏我的自尊,我的情感。但理智卻讓我始終微笑著: “我很愛陳戈。可以說失去自己地愛。我想和他在一起。但如果得不到他,我也絕不會去破壞他的生活。因為我愛他。我尊重他和曉菲的感情。我感激給陳戈帶來幸 福的曉菲。至於陳戈待我如何,我覺得曉菲心裏會最清楚。”
“寧小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啊。十年的苦戀沒有半分結果,真讓人同情。”我但願她不是曉菲的姐姐。曉菲,那個有可能成為陳戈妻子的曉菲,千萬不要是這個樣子啊。那樣的話,我會後悔不把陳戈奪過來。深深地吸口氣,我沉靜地衝曉芳微笑。
“有 句話叫做走過以後才明白。現在我想我並不是真正地愛陳戈這個人,否則我不會高尚得把他拱手讓給曉菲。但是,我慶幸自己曾以十年的光陰去愛一個人,很純淨很 專一地去愛。即使沒有結局,我也了無遺憾。因為真愛會讓一個人的心靈善良、美麗和豐富。這是我一生的財富。”我微笑。仿佛除了微笑,我再不會別的表情。 “曉芳,如果你真正地愛過一個人,相信你會明白我的。請代我向曉菲祝福,而不是道歉。”
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我已然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為 曾經的純情至愛,幹杯!”談何在一旁舉起了酒杯,語氣真誠而凝重。每一個人都在附和。每一個人,象我們,都會有自己的過去,都會有一份年少時傾盡所有而又 無望的付出。我忽然想流淚。已經走過的情感,我依然要為它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因為已是生命的痕跡。也許當年我那樣不計後果地想得到陳戈,無形中傷害了許 多相關的人。曉芳也許傷我,但我何曾沒有傷害過她所愛的人呢?這樣也好,叫我看得更清楚一些,叫我與從前的了斷更加絕決。那原就是一份盲愛,原就是一份不 應生發並苦苦執著的感情,原就是一份應當早該死滅的癡心。現實中陳戈與我何其遙遠,何其生疏。他原不是我的,從不是我的,而我卻一直在苦苦地等待別人命中 的丈夫!我不願承認是這樣。但真正的何嚐不是這樣!教我如何去痛十年的光陰,如何去痛癡傻地承受著本不該如此負重的年少的心!
我 不停地與他們喝酒。微笑著與他們碰杯,很高興與他們相識,感謝他們為我慶祝生日。其實隻為我想醉。我想痛痛快快地醉一回。很多年了,從我學會喝酒的時候, 我便想真正地醉一回。那一定是非常美妙的感覺。完全自我,完全放鬆,完全是一個美麗輕盈的世界。但這些年我卻拒絕著,堅持著,不敢以一顆沉醉的心獨自麵對 世人。而陳戈卻是我不醉的理由。現在......我慘慘地在心裏對自己笑。
“沁兒,你不能再喝了。”談何在一邊不停地阻止我。我對他揮揮手,“你知道我的生日,竟不知道我很能喝酒?難得這樣高興。”我笑得竟有幾分柔媚了。再也沒有我所顧忌的了。我端莊為誰?冷漠為誰?
談何勸不住我,卻能止住他的朋友。“沁兒的心情不好。誰要是再灌沁兒就是和我過不去。”談何的臉陰沉沉的。沒有人再向我舉杯。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知道我也不能太過分。我其實也不可能在他們麵前一醉方休。要醉,我也是醉在自己的那間小小的宿舍裏。
“我沒事的。”恢複一臉的沉靜與莊重,恢複眼睛裏的清澈與幹淨。我認真地對談何說,沒有一絲的笑,唯有一份孩子似的狡黠與頑皮。轉頭對著大家,一臉滴酒不曾沾過的清醒,極有分寸地笑說:“談何已經先醉了。醉眼看人人也醉。別理他。咱們吃咱們的。”
談何仔細地看我半天,隻有我能看出來他輕籲了口氣。
“就是,談何別那麽緊張。你要說沁兒現在是醉了的話,那我們現在就得是鑽桌子了。”森對我友好地笑,也是替談何圓場。衝冠一怒為紅顏。這樣的人往往容易得罪朋友,坐失江山。幸虧在座的都是他的好朋友。
大家重又說笑了一會兒。我卻不再說話,因為,我喝得確實高了。我知道。當我想高談闊論時,我便是喝高了。我的頭開始有點暈。這時,我隻盼望著早點結束這一切,我不想再演戲,我不能夠再堅持了。
談何突然說:“我喝多了。差不多大家也該回去休息了。我先送沁兒回宿舍。”他不由分說便站起來要走。
我笑:“大家還沒有喝好呢。我不用你送。我會自己回去。你倒該替我送送這些今天陪我過生日的朋友。”我不想談何因他的心思在我身上而對朋友失禮。他沒有醉。我知道。別人也應當知道,相信他們應當比我更知道他的酒量。
談 何沒有聽我的話,向外走。其他人應和著說,太晚了,該散了。江小聲對我說:“談何今天喝得不太高興。”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指什麽。談何為什麽不高興呢?他 高不高興又與我有什麽關係?但我還是笑笑地說:“放心吧。他沒事的。”江很專注地看看我,說:“你好像隻會笑。可是你並不快樂,是嗎?你的眼睛裏沒有 笑。”
我再次對他笑,“是不是你也喝多了?眼睛裏沒有笑會有什麽?”其實我知道我的眼睛裏有什麽。但我並不希望他能看出來。
“是和笑完全不同的東西。但很讓人著迷。你是個太聰明的女孩子。這樣不好。女孩有時笨一些會更可親。”江認真地說。
“我不可親嗎?一晚上跟你和了這麽多的酒。這人簡直過河拆橋。”我依然笑著說,站起身來。這個男孩子也不一般。談何的朋友都是這樣嗎?那我可要逃了。這個時候我不想聽一個陌生人評論我。
“不可親。你笑得非常有距離。”江跟在我身邊,繼續說,“你和談何認識多久了?”
多久了?一走起路來,我才發現自己實在喝多了。腳步輕飄飄的。我幾乎是在往下跺步子。
“談何......他是認真了。”江猶豫地說。
我沒有反應過來?隨口說,“認真?什麽認真?”
江剛要再說什麽,談何站到我們麵前。模樣竟有幾分凶巴巴的。
“談何你送小沁早點回去吧。我們先走了。”江衝我打個招呼,便走進他們那些人的圈子。
我希望現在他們全走開,隻剩我一個人。我很累。
“你跟他們一塊兒走吧。”我淡淡地說。突然想起曉芳,她呢?我向他們那邊張望。我想對她說點什麽。至於究竟想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也許對她說一下曉菲和陳戈的事。
“你總不會是希望是江而不是我送你回去吧。”談何的臉上沒有笑。
我 不理他。小心眼。轉身衝進夜幕裏。酒精在我的身體裏劇烈地作用起來。我不再需要掩飾。我不再需要笑給誰看。眼前隻有黑暗,沒有人會注意我,沒有人會看見 我。淚水就那麽滑下來,滑下來。很久,我沒有哭了。喝酒真好。是誰說的來著?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卻已不是了。不再是相思淚。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我隻想 這樣安安靜靜地流淚。這種感覺真好。我不再是那個粗糙得不會受到傷害的沁兒,也不再是堅硬如鐵的沁兒。真好,這才是我。不是嗎?這才是並不快樂、並不堅 強、並不無所畏懼的沁兒。
我的心中一片空漠。都結束了。一切。在我二十四歲的生日裏。該慶幸,不是嗎?並沒有象我以為的會牽絆住我的一生。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如踩在棉花上般的輕軟。
“沁兒。”有人在叫我。我不理會,管他是誰。
“沁兒。”談何追上來抓住我的胳膊。
“放開。”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我甩開了他。他抓得並不用力。我開始跑起來。那種感覺真的象是在飛。
“沁兒。”談何又追過來。我跑不過他。我掙紮著,卻甩不開他的手。“放開我。”我用力喊。聲音嘶啞。
“沁兒!”談何驚叫。他看到了我那一臉的淚。我不要他知道。我不要在他麵前哭。
“放開我。”我奮力掙紮,卻無濟於事。我一下子覺得了自己的無助,覺得自己的弱小。我竟保護不了自己。我竟保護不了自己。委屈和絕望一起湧上心頭。“放開我。不要碰我。你這個流氓!”我終於聲嘶力竭地喊出來。象個孩子一樣大哭。
“沁兒。”談何低低地叫我。突然不顧我的掙紮,一把把我攬進懷裏。用力那麽猛,以至於我幾乎是跌進他的懷裏的。他的胸膛寬闊、堅實而溫暖,讓人覺得踏實、安全而可以倚賴。
我被他緊緊地擁著,仿佛要擠進他的胸膛裏。這一刻,我竟忘記了掙紮,不能掙紮,也不想掙紮。我隻想找一個安全的依靠,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隨便是誰,隨便是什麽。
就 在這樣的大街上,在他的懷裏,我哭了許久。這麽多年的委屈、憂傷和淒迷終於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發泄。談何一直在不停地低低地說著什麽。我沒有聽,也顧不得 去聽。在這個時候,我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不在乎他是誰。我隻知道在這個懷裏,我很安全,很放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當我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垂著的手臂不知何時環在了談何的腰上。而我也象一個安靜的小孩子伏在他的懷裏。對我而言他真的很大,大得可以把我整個包圍住。
我竟然偎在他的懷裏。這麽多年想象中的懷抱並不是他的,也不是這樣輕易便靠在一個男孩的懷裏的。我真的墮落了,是嗎?
談何低低的聲音傳入耳朵,“好一些了嗎?”聲音裏滿是疼愛。
我 的淚又點點滴滴的流下來。從沒有人在我哭的時候這樣安慰我,也從沒有人這樣地小心我。因為我從不在別人,尤其是一個男子的眼前流淚。或許我是因為我一直都 在冰冷地拒絕和抵退任何溫柔與嗬護。我不相信也不需要。我不要別人知道其實我很脆弱。我還一直在傻乎乎地等待,倔強地不肯言痛,不肯言悔。而事實上,我也 隻是一個平凡的小女子,一個需要有人嗬護,需要有人憐愛的女孩。我並不強大。我遠沒有我做出來的那麽堅硬和粗糙。
“我從不允許任何男孩子碰我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倚在他的懷裏,我象一個真正的女孩。弱小而需要人保護。真的是很羞的一件事。我竟醉到這種地步,醉到失去了控製,醉到靠在他的懷裏。但是我隻是有一些羞澀無措,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適應。恰恰相反,在他懷裏,我真的很舒服。
“我知道。”談何低低地說。
“你知道?”我不信。他不會知道,我為我所固守的原則以及自己堅信的一份歲月的承諾付出多少代價。我固執地要自己堅挺而獨立。在這樣紛紛擾擾的花花世界裏,一個女孩子想一塵不染地生存,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定力。男孩是不會理解的。
“我知道。”談何依舊低低地說,“斯瑩、還有你的那些朋友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如果不是你醉了,我哪裏敢碰你。那樣的話,簡直是滿懷抱了隻刺蝟。”他輕輕地笑。“所以,我很幸運,不是嗎?”他的口氣裏沒有半分玩笑的味道。
“你可氣。”我不依不饒,有了力氣掙紮。
“別 動,多呆會兒吧。我一直想這樣抱住你,什麽也不說,隻想讓你在我的懷裏這樣安靜地呆著。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便想讓你象一個真正的女孩那樣去生活。我知道 你堅持得很辛苦。你是一個倔強的小孩,倔強得讓人心疼,你知道嗎?這個世界裏有許多美麗的事物,你不可能得到每一件。因此你也不應該為失去一件心愛的寶貝 而放棄身外的一切。沁兒,你不應當活得這樣累。你本可以活得更快樂,更好。”談何夢一樣的聲音,牽牽連連著我的眼淚。
我 是多麽渴望有一個懷抱,一個溫柔寬厚的懷抱,隻為我敞開,讓我在他懷裏休憩,為所欲為。曾以為陳戈的懷抱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溫暖的。我從沒有想過我會 倚在一個別的人的懷裏。這些話我原是那麽希望有一天是從陳戈的口中說出。我一直夢想著陳戈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也是唯一懂我的人。我曾想過如果有人有一天對 我說,你的笑與淚都會讓我心疼,那他一定是一個真正愛我的人。是眼前的這個人嗎?
“你是不是遺憾這不是陳戈的懷抱?”談何見我不做聲,不自信地問。
遺憾?不,不。再也沒有對陳戈的遺憾了。和陳戈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在先前他輕輕攬住我帶我走過那條五彩車河時,陳戈便已被我永遠地遺失在那條車來人往的路上。
我輕輕卻堅決地推開談何的手臂,抬起頭看他,他正緊張地望著我。“是的。我很遺憾。”我肯定地說。
談何的臉上黯淡無光。他攤攤空落的手,又難過又自嘲。
我的心中為他的難過而有一絲溫柔的牽痛。“我遺憾我何以醉得這樣深,這麽久,直到今天方才有所清醒。”我的聲音裏沒有悲哀。
談何定定地看我,仿佛不明白我的話。也許他真的不明白。他不會知道一個久醉的人驀然清醒時,對自己的孟浪與放縱的悔恨與痛悟。
許久,談何輕輕地問:“真的酒醒了?不是醉話?”
我的眼一熱。他還是懂了。他還是知道我的酒醉之深。他一直在默默地等我醒來。
我很用力地點點頭。這個男孩會是我生命中一直在等的那一個嗎?會是我以十年的沉醉換來的一生的守候和偎依嗎?
談何伸過手來,我笑著搖頭:“我不習慣。”我真的不習慣。這麽多年了,一個人走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任何一點的突破都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於我,於現在的我,這一切都是非常艱難。
他 的手還在那裏伸著,眼睛執著地望著我,充滿溫柔憐惜地鼓勵。“一點點地習慣,好嗎?你真是一個太保守的女孩子。還是醉了的好,又乖又聽話。沁兒,給我一點 鼓勵,哪怕隻是一點點。知道嗎,這些日子,為了接近你我幾乎絞盡腦汁。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走進你緊緊封閉的心。有時候,麵對你柔軟而堅硬的拒絕,我真的對自 己沒有信心。”
一切總要開始。一切總要開始。我暗自為自己打氣。剛才不是還在他的懷裏嗎?那隻手,男人有力而溫暖的手,誘惑著我,瓦解著我。我依然猶豫不決。我不想再錯過,但是十多年了,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握住一雙向我伸來的手。
我的淚緩緩地流下來,“也許我醉的太久了,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以一顆清醒的心去麵對這個我已經不再熟悉的世界。”
“會好的。慢慢會好起來的。”談何走上前一步,輕輕地拉住我的手,我沒有掙脫,隻是無助慘慘地望著他鼓勵的眼睛。手在他的一點點地用力下終於被他完全握住。他的手很溫暖,很寬大。我的手在他的手心裏那麽小,那麽小。
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孩子牽起了手。為這一刻,我等了整整十年!
耳邊渺渺傳來一首歌:“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恍如隔世間,我淚如泉湧。
(終稿於199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