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副站長去董玉香家的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從那回來的路上,他站在勝利路和新華路交口等紅綠燈,想著一會兒見到李站長該怎麽說。紅燈老也不變綠,關副站長罵:怎麽他媽還不變?剛罵完,就聽見紅綠燈說:急什麽?關副站長瞪它一眼說:少廢話,你知道個屁。
李站長就是李樂平,坐在火車站第二候車室東南角的長椅上的那位。1973年的1月19號,他穿著一身灰色中山裝提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來到火車站,坐在 第二候車室那把椅子上,就再沒動過地方。那時候那把椅子還是木頭的長椅,不是現在這種塑料的。算到如今,李樂平已經在那長椅上坐了40年。
這些年來,他就笑滋滋地坐在那個位置,見誰都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甭管是旅客還是站裏的工作人員。起初是有人問過他為什麽坐在這兒不走的,他當時的回答是:等小董。小董是誰?沒人知道。他也沒說過。
據火車站的一些老員工回憶,到大約1986年左右,李樂平就已經成了最熟悉火車站情況的人。雖然火車站裏的很多地方他都沒去過,可站裏站外的所有情況,沒有他不熟悉的。你問他去廁所怎麽走,他不光能告訴你朝哪個方向走,還能精確地告訴你得走多少步。
從那時候起火車站上上下下的人都跟他叫“李站長”,包括真正的站長。事實上,這些年裏,火車站真正的站長已經換了好幾代,隻有李站長一直在崗。
關副站長是1992年來火車站工作的,不過那時候他還不是關副站長,而隻是“小關”。來這兒工作的頭一天同事們就帶他到第二候車室見了見李站長,大家對李站長說:“這是小關,新分配到咱們這兒來的,以後您多照顧??”
沒過多久,他就聽說了很多關於李站長的事情。比方說,大家都知道李站長的記性好得出奇——全站自1973年至今每一天迎來送往多少趟列車,每一趟是幾點幾 分從哪到哪,他竟然完全記得。某一天的某趟列車晚點多少分鍾,他也能記個八九不離十。站裏的全部員工,誰是哪天來的,誰是哪天調走的,誰是哪年哪月升了官 調了級,誰應該哪年退休,他也都記得一清二楚。
工作人員他都熟悉,常坐火車的乘客他也能記得不少。人家5年前坐火車去的青海,現在回來了,他一瞧見還就認得,能脫口而出問人家現在西寧冷不冷。造酒廠的 李業務員去石家莊收賬款,他能跟人家說“你們廠子這些欠款可夠多的,這半年光石家莊你就去了6家了,”每次人家來坐火車都見到他坐在那,一來二去都成了朋 友。
也因為李站長記性好,大家有什麽想不起來的事兒就都愛來問他。經常有愁容滿麵的本地人或外地人來火車站貼尋人啟事尋找親友,有人看見了,就會給領到李站長 麵前。大致聽人家描述描述那人大致的麵貌、所穿的衣服,李站長經常就能回憶起點兒什麽來,比如“是有這麽個人,去年11月23號那天來過這兒,當天下午坐 車去了蘭州”,或是“對,跟一個河北口音的男人走了,說是去保定談個建材生意”什麽的。
除了找人的,還有丟東西的。火車站人多,小偷也多,但第二候車室沒有,因為有李站長。他天天在那兒,什麽風吹草動也躲不過他的眼睛,小偷來上幾次他就認識 了。再來他就笑眯眯地跟你打招呼,當著眾人的麵給你講故事:“剛入行的吧?你師父是誰啊?哦,他啊,他1988年有一次……”後來也就沒什麽小偷兒來這兒 了。
不過還是有丟東西的——自己丟的。有丟的就有撿的。撿了,去找站裏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就都托付給李站長,經常是東西一給他他就知道主人的長相了,有人來 認領的時候他正好兒還能幫忙核對一下。當然也不是所有東西都有人認領,有副毛線手套就一直沒人認領,一直在李站長那兒存著,打1981年存到1995年。 直到1995年10月4號,一個70歲上下的白發老者在第二候車室排隊候車,李站長突然衝他喊了一聲:“陳雙慶!”老者一愣,走到近前,隻見李站長笑眯眯 地說:“又來看你表哥了吧?1981年中秋節你來看你表哥那次把毛線手套落在這兒了,我當時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一直給你留著呐!”
那幾年,這樣的事兒特別多。就因為這些,李站長還出了點兒小名,上了當地的日報,被當做學雷鋒助人為樂的典型。來采訪的記者是個女孩,叫汪曉紅,李站長見 了她第一句話是“你姓汪吧?你爸是不是在糧站工作?你姥姥家是不是住在東方紅路附近?你小時候是不是有一件墨綠色的毛衣?你還有個表妹小名兒叫圓圓?”汪 曉紅一聽就懵住了,趕緊問是怎麽回事。李站長說沒什麽,隻不過是1977年左右他在東方紅路附近一個飯館吃包子,正好聽見鄰桌有個男的帶著女兒來吃飯,聊 起明天糧站放假要帶閨女去東方紅路看姥姥而已……汪曉紅都聽傻了。可沒一會兒又聽說李站長在這兒一動不動地坐了20多年,就更驚訝了,回去寫稿子的時候給 李站長又起了個外號,叫“家鄉活電腦,城市新地標”。
報道登出來之後李站長出了名,那段時間還有好多人來火車站參觀他,跟他聊天兒,或是跟他打聽一些他有可能知道的事兒。李站長就笑眯眯地一個一個地接待他們,直到他們又一個一個地走了,直到後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少,直到一個沒有。
沒有也沒事兒。李站長托一個常坐火車的旅客幫忙買了個半導體收音機,閑著的時候就在那兒聽廣播。每個頻率是什麽頻道、每個頻道星期幾的什麽時間播什麽欄目 他都知道。後來收音機聽多了,也有點膩。他就開始試著學習各種奇怪的技藝——通常是跟那些走南闖北的旅客們學的,剛開始隻是些撲克牌魔術、象棋的棋路,甚 至翻繩兒技巧什麽的。後來就有什麽學什麽,隻要人家願意教他、跟他念叨,他就學——吊爐燒餅的製作工藝、沙土炒花生的火候技巧、集成電路的工作原理、汽車 變速箱的拆卸與翻新、削蘋果皮不斷的小竅門兒、挑選不粘鍋的秘訣……
李站長不光記性好,還認真。他自己說,有些事情不是光記性好就能辦成的。比如說翻繩兒技巧吧,不是你記住怎麽翻就能翻好的,有些翻法很複雜,得多練。於是 他就練起來沒完了,有時候一直到半夜,候車室裏隻有幾個等過路車的旅客躺在長椅上睡覺了,他還在不斷地翻。一直翻到連繩兒都煩了,一邊被他擺弄著一邊衝他 甩閑話:“有完沒完了你還?都幾點了?還翻?哎!輕點兒啊,別擰疼了我!沒見過你這樣兒的……”
繩兒煩他,大家不煩他。從工作人員到旅客,都覺得李站長這人不錯。在那兒一坐40年,不招災不惹禍的,跟誰都挺和氣,挺好。大家都覺得李站長可能就是要在 那兒坐一輩子,一直坐下去的,連他為什麽在那坐著,大家也都慢慢地忘了。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甚至站裏的年輕人搞了對象,要結婚,都會領來給李站長看看: “站長,您給看看,怎麽樣?配得上我吧?”李站長也很配合地仔細端詳一陣,然後咂咂嘴說:“我看呐,挺好!”一對新人這才歡歡喜喜地領證去。
要不是這次火車站拆除重建,李站長可能真能在那兒坐一輩子。其實這幾十年裏火車站裝修改造過不少次,哪次甭管怎麽修,李站長也沒挪過地方,你裝修你的,他 就坐在那不動。可這次不一樣了,這次是大工程,第二候車室要拆除了,以後這兒可能會變成超市,或是網吧什麽的,總而言之不會再是第二候車室了。火車站的領 導們專門到第二候車室來了一趟,站在李站長麵前,特別抱歉地跟他解釋了這件事,希望他理解。李站長聽了之後說:沒事沒事,拆就拆吧。到第二天才跟檢票員胡 雅麗說:能不能麻煩你們誰幫忙跑一趟,幫我問問小董,還來不來?
胡雅麗歲數小,不知道這“小董”是怎麽回事兒,回去跟關副站長說了,關副站長來的年頭兒多,聽她這麽一說才想起來李站長當年來這兒是要等一個叫“小董”的人的。趕緊跑到第二候車室,跟李站長詳細打聽了小董的家庭住址工作單位,跟李站長說:“您放心,我明天就去!”
關副站長第二天就去了。上午去的,頭中午就回來了。回來時關副站長看上去特別傷心。好像父母讓7歲的孩子去打醬油孩子抱著醬油瓶子一路小跑地出門可回來的 路上卻啪嚓一聲把醬油瓶子摔個粉碎的那種傷心。雖然他到這時候兒也不知道這小董是李站長的什麽人,但是肯用40年來等的人,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至少比毛 線手套重要,比醬油重要。
全站的工作人員都特別關心這件事,見到關副站長回來了,都上前打聽,找到小董沒有。關副站長就說,他照著李站長給的地址去了,結果發現人家已經搬了家,幸 虧那是單位家屬院,很多老鄰居都熟悉,很快就給他找到了董玉香家的新地址。李站長去了董玉香家的新地址,見到了現年63歲的“小董”董玉香本人。關副站長 照著李站長囑咐的,客客氣氣地問董玉香:“你好,我是火車站的副站長,我姓關,是您的朋友李樂平托我來的,他讓我問問您,您還去不去了?”董玉香似乎沒怎 麽聽明白,她問:“什麽?誰?去哪兒?”關副站長就又重複了一遍,說:“李樂平!您的朋友!您不記得了?您不是說要跟他一起去內蒙嗎?”董玉香似乎還沒聽 明白:“李什麽?去內蒙?我去內蒙幹什麽?”關副站長就接著提醒她:“李樂平您怎麽會不記得了?1973年,他跟您、跟您老伴兒,都是同事!都在農科院工 作,您仔細想想!”董玉香就轉頭去朝屋裏喊了一嗓子:“老馮,你記得一個叫李樂平的嗎?我真不記得了。”馮雲禮聽見這句話就走出來了,邊走邊說:“李樂 平?是咱們院的?還真不記得有這麽個人……”
關副站長講述這些的時候特別傷心,全車站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聽了也都特別傷心,都覺得自己傷心得要死了、要碎了。連車站裏的大石英鍾到了整點,按規矩 “當~當~”地響起來,都有一個小檢票員厲聲斥責它:"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有這個心思?"石英鍾活活兒把後邊幾聲給憋回去了。
關副站長後來還是把他去這一趟的經曆原原本本地跟李站長說了。他跟李站長說的時候是那天下午的15:32。根據車站進站口的監控錄像顯示,李站長是那天下 午的16:07走出的出站口。和1973年1月19號他獨自一人走到火車站來時一樣,他還是穿著那套灰色的製服、提著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他的腰不彎、背也 不駝,頭發都是烏黑發亮的。在監控錄像裏,大家看到他走出進站口,站在站前的小廣場上,朝四周望了望,笑了笑,就“噗”地一聲崩散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 事,一個好好的大活人,就那麽崩散成了一片灰霧和瓦礫,除去隨風飄走的那些,就隻剩了小小的一堆,攤在廣場的地麵上。
好多在場的旅客和路人都看到了這個景象,有人撥打了日報的新聞熱線電話,記者來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跟記者說這人就是李樂平李站長,十幾年前你們日報有個 姓汪的記者還采訪過他呢,當時是因為他坐在候車室裏20多年沒動地方,而且記憶力超群,連你們汪記者小時候的事他都記得。記者聽了,回去就跟自己的領導汪 曉紅提起了這件事,汪曉紅聽了之後說:“我去采訪過?20多年不動地方?胡說,哪有這種事?”
ZT ~ ~《李站長》
所有跟帖:
• 是什麽感動了你?舞兄為什麽想轉發?這是誰的作品? -好奇忍不住- ♂ (0 bytes) () 03/27/2014 postreply 20:44:01
• 這是我2013和2014看到的最好的一篇故事。2012的時候 -舞女- ♂ (519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6:55:29
• 舞兄大概在他的奇人與癡人特質中找到了一些共鳴。 -好奇忍不住- ♂ (241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8:36:10
• 現實問題我也想過。 -舞女- ♂ (201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8:43:59
• 很有意思。舞兄何不自己試著玩玩 -好奇忍不住- ♂ (13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8:53:30
• 舞女這現實中性感有魅力的女人才不懈玩這套把戲,哪有閑功夫等個早忘了自己的人。 -網事隨封- ♂ (0 bytes) () 03/30/2014 postreply 03:59:25
• 他等的也許不是物化的小董。他給了世人20年的時間。 -舞女- ♂ (121 bytes) () 04/07/2014 postreply 07:18:48
• 已閱,同意 -一塵不到- ♀ (0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10:17:22
• 抱抱~~~~~~ -舞女- ♂ (0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10:26:58
• 好文字。魔幻現實主義。煽情無跡。 -苗盼盼- ♂ (0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7:00:09
• 有百年孤獨的感覺。 -舞女- ♂ (0 bytes) () 03/28/2014 postreply 07:01:40
• 哈哈哈,約在日出的那一天,以愛相見! -網事隨封- ♂ (0 bytes) () 03/30/2014 postreply 03:5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