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不折不扣的超市,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在他出國前,在南方的N城,超市可是稀罕之地,隻有市中心最繁華地段才有;去超市買東西,多少還意味著奢侈,單是包裝的精致就讓人覺得一定會為這精致付出代價。那時候承擔超市功能的是無數個小小的雜貨鋪。[這還不到十年呢,現在除了要適應這裏的粗糙,你還要適應它的精致。]
他站在幾盒藕粉前,看盒子上煞費苦心的藍色水塘、綠色荷葉和粉紅的荷花。
他移開腳步,站在金碧輝煌的巧克力貨架前,看那上麵燙金的雅致文字,就想到了上海美領館前的那個布告欄。九七年元旦他去簽證,布告欄裏就是用這樣漂亮的字體寫著幾個恐怖組織的名字。那時候中國政府的布告欄的文字還經常要用毛筆去寫。離911還有五年,如果誰說雙子座會毀於一旦,外星人都不會相信。
{“如果你不相信基督死而複生,你就不是個基督徒。這沒什麽可商量的,”在美國南方那個小鎮,Joseph老爹溫和卻堅定地對他說,“我有四個兒女,但隻有一個是真正的基督徒,另外三個說他們信上帝,卻在這個問題上並不堅定。他們不是真正的。}
他拎著一盒雞蛋來到收款台前,站在不很長的隊伍裏等待付款。條形碼讀取機發出飽滿自信的滴滴聲,確定得猶如一個個真理。各色商品一律發出相同的滴滴聲,不論是一隻棒棒糖還是一大塊生牛肉或者一隻馬桶刷。滴滴聲令他昏昏欲睡,整個世界都被它們催眠了。
收銀員是一個胖小夥,衝每個顧客傻傻地微笑。當他排到收款機邊,一個顧客從門口進來,徑直奔到胖子麵前,遞過白色的存根:
“我買一隻烤鴨,你給我算了兩隻!”
胖小夥接過存根,撓了撓頭,還是憨笑。
當班經理,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拿過存根掃了一眼,說:“又給人算錯了?長腦子沒有!”
胖小夥還是憨憨地笑。
另外兩個收銀台上的女收銀員都扭過頭來:“他老這樣!”“沒長腦子。”
經理一邊滴滴答答地按著收款機,一邊冷冷地說:“誰買兩隻烤鴨啊,下次再不當心,小心我開了你。”
他還是憨憨地笑。
基督如果死而複活了,該有多好啊。
七十多歲的Joseph老爹,不抽煙、不喝酒,他說自己在當兵的時候抽過一根,那是在韓國,點上了火,但轉頭就扔掉了。
Joseph老爹問張竹:“Girl,you said you’re gonna stay in the US, could you tell me why?”
她說:”Well, cause in the supermarkets you can find everything, and you can afford them.”
你想留在美國嗎?Joseph老爹問他。
他拎著雞蛋走到電信櫃台,買一隻電話卡,給手機衝了電話費。
他在一行國槐樹下走,邊給姚打電話。
在基督教海澱堂,替他付那本《聖經》的錢的人姓姚。他給姚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在家,他就過去把錢給他。姚說沒有關係,他正要邀請他周五晚上來他家,他們有一個查經班。
風一吹,國槐滿樹的花瓣就紛紛掉下去,落得你滿身滿頭都是。這是七月的最後幾天。
41
在學校背後的山林,他們盲目的嚐試毫無結果。之後的一些天,他們找到好幾處隻屬於他們的秘密地方,懷著莫名的歡喜和不安。在犁溝裏,在墳邊,在任何讓他們稍稍覺得安心的地方。
在一間被棄之不用的教室,他伸手觸摸到的任何地方都是灰塵。當然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當他們走出來,衣服上、手上盡是斑駁的灰。他們想盡辦法去除掉灰跡,也不能如願。灰塵細的顆粒鑲嵌進布料的經緯中,嵌進分子中也未可知。
他們擔心父母的責備。衣服要保持幹淨。
沒人告訴他們,什麽該向大人們保密,什麽不用,他們無師自通,處處做出聰明的決定,就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毫無結果的嚐試,絲毫也不能動搖他們的快樂。並沒有什麽願望要實現,模仿的快樂,就在模仿本身。不久便放棄努力,許多其它的事情奪走了注意力。
黎成了長腿叔叔的尾巴。長腿是白奶奶的小兒子,學校的木匠,當他拿起刨子在木頭上奮力一推,芬芳的打著卷的刨花就從一個扁孔裏翩翩飛出。他拉開墨鬥漆黑的長線輕輕一彈,木頭上立刻湧出一條刻骨銘心的直線。黎總是纏著長腿叔,要親手彈那根線。有幾次他真的如願以償,嘣地一下,筆直的線條神秘地印在木頭上,食指也馬上染了擦不掉的一塊黑。用肥皂洗也不管用,用力摩擦也不管用,過上三天,手上的那塊黑跡卻又不見了,仿佛滲進肉裏、溜進血管裏去了。長腿叔叔的左腿比右腿長一截,就因為這個叫長腿(等他知道有個美國作家寫過一本叫《長腿爸爸》的小說,都是十多年以後的事了),他並不是高個子。長腿叔走起路來肩膀一動一動,身體左右大幅度搖擺,這種動作使他顯得格外精神抖擻。
42
有一段旋律常在他腦子裏縈繞,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的,像個不速之客,站在窗子外麵,等你打開窗子,卻隻能看到樹梢的晃動。
也就那麽幾個音符,他用心擦拭,想把它們磨得亮亮的,看到它們本來的麵目。可擦亮的卻不是旋律。
那被擦亮的記憶裏是一間教室,是那個直直地站在黑板前,唱了一段什麽的人。在二十六歲的時候,他問玫,那個直直地站在黑板前麵的人唱了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她說你六歲的時候我才五歲。她的意思是,五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麽呢。至少那個人他們都還記得是誰。一個音樂老師,從不知哪個城市下放來的,三十或者四十歲了。
一排黑白相間的琴鍵。琴是擺在一間光線黯淡的教室裏——那年頭,那地方,居然有鋼琴,是怎麽回事,他怎麽都不可能搞清楚了。他後來在城裏的小學和中學上學,都還沒有鋼琴。他記得教室裏有一麵蒙著灰的黑板,還堆了無數的桌椅板凳,疊床架屋的。無數僵硬的木腿支棱著,奮力阻擋著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線。外麵已經黃昏了,黑夜正從那間教室朝四周擴散。長方形的黑板,上方貼著主席像――主席朝著昏聵的屋子揮手,臉上的笑容是敦厚的。
他不記得那間教室坐落在什麽位置,與其他教室的關係,這些記憶已被時光鏽蝕殆盡。教室、老師、琴,與其他萬千事物斷裂開來,孤零零地飄浮在時光的真空裏,沒有什麽能在它周圍豐滿起來。
那個音樂教師,放開嗓子在他們麵前唱過什麽?他說,來,你們站著別動,於是他就唱了。在記憶的渾水裏,他唱的歌是一條若明若暗的魚。但他不會忘記老師陶醉的神情,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隻因為一個偶然,軀身在這間教室裏顯現。
43
山鎮打穀場上的露天電影,放了整整一個晚上。有兩部片子。在頭一個裏,一群全副武裝的德國士兵,氣勢洶洶地追趕一群慌張逃竄的人――類似的情景在後來的各種電影裏屢見不鮮。那個落在最後麵的人,長相和神情都很古怪,他把德國人引到了橋上。德國人的吉普車從被炸開的橋上紛紛跌下水。從斷橋上落下的吉普車,那種墜落的魅力把他們都緊緊抓住了。
這個古怪的人,對自己人也不怎麽好,很疏遠,老在騙他們。
“他是兩麵派。”給出這個結論的,是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他並不怎嘛認得他。
兩麵派?他想象一個有兩張臉孔的人,前麵一個後麵一個。八成不是好人。把那麽多德國兵騙進河裏,又像是個好人。這太奇怪了。兩麵派。他被這個問題折磨得有點痛苦,最後決定把他當成一個壞人。
第二部電影,是個古狀戲,角色都穿著顏色鮮豔的衣服,紅紅綠綠一大群,用唱歌代替說話。許多孩子都散去了,他堅守在場院裏,抱著僥幸的心理等著它精彩起來。
難道古代人都是唱著說話?一個很像女人的男人,跟很多人對唱,唱得很不好聽。後來這男的揭開蓋在一個女人頭上的紅色的布,猝然大失所望,他放開那女人,繼續咿咿呀呀地唱。唱完了那個男的就離開了,去當了和尚,電影在寺廟當當的敲鍾聲裏結束了。他想他是看懂了,那個男的相當失望,失望極了,所以才會哭哭啼啼地唱,至於去做和尚,一定是件很不好的事,隻有失望到了極點的人才會去做。
他不得不承認,當時他對那些全副武裝的、氣勢洶洶的、不懷好意的德國兵大有好感,當然也對能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的人更崇拜。
但他不喜歡“兩麵派”那神秘孤獨的表情,他覺得他無處可去,隻好抽著煙鬥,看一隊德國兵劈劈啪啪地掉到橋下,那是他能掌控的世界。他不能確定他看著德國兵掉到橋下的時候,是否真的抽著煙鬥,這個細節,或許是他後來添上去的,或許是和後來的什麽記憶混在了一處。那些控製大局的人,似乎都抽著煙鬥,或者嚼著花生米。連他看到一頭牛穩穩當當地臥在簷下,漫不經心地咀嚼青草,都不能不生出一陣敬重的情緒。
44
黎搭了公交車,由城市的西北角橫穿至東南角,幾乎坐了半天時間。這個城市的交通,已經變得無比複雜和擁擠,那麽多零件在動著、跑著、搖擺著。有一隻巨大的心髒在什麽地方猛烈地推動它們,一秒鍾也不會讓它們停下來。高聳的樓群是這個城市的骨骼,堅硬魁偉,一派舍我其誰的氣象。
公交車懶懶地停在城市盡頭,把他和一群人拋到站台上,然後像一條被打殘了蛇那樣東爬一下西爬一下,終於掉過頭,突然振作起來朝城裏奔回去了。
他換上一輛開往郊縣的車繼續趕路。郊縣的公路坎坷不平,加上車裏的座椅是硬木頭的,乘客們都被顛得要散了架。司機是一把好手,像騎在馬背上一樣,把這老爺車驅趕得上氣不接下氣。
終點站到了,一個小鎮子,隻有一條大街,街的東側被一堵圍牆生生截斷了,牆那邊堆著土和沙子、水泥、鋼筋,塵土飛揚。而街的西側則是清一色的平房,無非是飯館、小賣部、五金商店、菜市場。這街上的每一個建築都帶有湊合的意味,毫不講究,破掉的地方也沒有被修補,好像當天就會開來一台機器把它們拆除殆盡。他走過一家售賣五金電料和裝潢建材的商店,櫃台裏和櫃台後的架子上放滿了零零碎碎的金屬物體,還有一卷卷生硬的電線。這種商店無論怎麽收拾,都不會令人愉悅。毗鄰五金商店的是一家麵館,門前有粘粘的被踩踏的湯汁,又被灰塵覆了一層。排氣扇吹出酸溜溜的氣味,安裝排氣扇的那個窗洞被油煙和灰塵的混合物塗抹,是一張剛剛嘔吐完畢的大嘴。然後是一家鞋店,錄音機裏單調地重複:“好消息,好消息,拆遷甩賣!本店有產自全國各地的優質皮鞋,上海,福建,廣東……拆遷甩賣!”
在街盡頭,他向站在一株楊樹下的老人問路,老人表情漠然地朝一條石子路指了指,旋即恢複背手躬腰的姿勢。他不明白他一個人站在楊樹底下幹什麽,但忽然明白他可以什麽都不幹就那麽站著。
他沿著石子路走了很久才來到一處被圍牆圍住的地方。圍牆裏是幾幢新落成的公寓,還有一幢正在施工。緊挨著工地的是民房,北方農村的建築,紅磚壘成的,外牆都無力塗上一層水泥,任磚頭裸露著。這地方過去一定是個村子,現在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不肯搬走的,一般就叫“釘子戶”了。
他在保安的目光注視下進了圍牆的大門。他並沒有阻攔他。一幢嶄新的四層辦公樓迎麵而來。樓周圍空地上雜草叢生,一些燕子在荒草上空盤旋飛舞,那樣子別提有多自在了。
他沿著樓梯上到第二層,走進一間大會客室,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從一張桌子背後立馬站起身來。
“先生您請坐。”她迎上來。
“我找白XX。”
“能告訴我您找白總有什麽事嗎?”
“我跟他約好了。”
“不好意思,白總上工地去了,應該很快就回來,您坐著等一會兒好嗎?”
這麽客氣,這是他回國以來,碰到的說話最客氣的一個了。
他做到咖啡色的人造革沙發裏,謝過端了茶送上來的人——她該有五十歲了吧,頭發都白了一塊。她放下茶杯就去擦窗玻璃——窗戶底下的水桶證明在他進來之前,她就在那裏擦玻璃。
窗外空地上荒草間挺立幾株纖細的紫薇,枝子因為伸展得過長,被蓬勃的花絮壓彎了腰,又被風吹得瑟瑟發抖。
花瓣是粉紅色的,輕的,在風裏翩翩起舞。如果那風再多一些力氣,它們就會被撒得一地都是。{父親讓他去撓紫微的樹幹,說,這是癢癢樹,你看,你撓它的時候,是不是整個樹都在發抖?}
他從報紙架上取下厚厚的一摞七月的舊報紙。今天都八月一號了呢,都八月了,歲月真是和人民幣一樣的,小時候一張一快的怎麽花都花不完,盼望的節日也一天一天數著總也不到了。
還別說,七月發生了好些事情呢。他打開《京華時報》。布什訪問非洲,泡沫材料擊落哥倫比亞,60萬元假名畫案維持原判,日韓彩電大降價,經理變成階下囚,學齡前兒童乘電梯須有人陪,三千技術員網上學種菜,京郊遊複蘇,坦桑尼亞發生嚴重車禍,奧運火炬將跨珠峰傳遞,出售散裝食品須戴口罩,《午夜驚魂》投石問路分級製,科學理論-偉大旗幟,我敦促美停止提升美台關係,美“機遇”號奔向火星,辣妹為小貝選定23號,張國榮紀念專輯推出……伊朗連頭姐妹命喪手術台。
他看到伊朗兩姐妹憂戚的麵容。“人類曆史上首例成人頭部分離手術以悲劇告終……”
“盡管醫療小組做出了最大努力,但拉丹仍於2時30分去世,而拉萊在4時過後不久去世......。”
“兩姐妹一直不願向媒體記者談論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她們承認,有時兩人對吃什麽、讀什麽書、看什麽電視節目以及在空閑時間做什麽,常持有不同意見。但是,正如拉萊所說,‘雖然有時我們會為這類事情爭吵,但總的來說,我們都深愛和理解對方。取長補短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秘訣。’”
一隻蟬在窗外陡然鳴叫,滋--的,滋--的,滋--的。應和著它,另一隻也叫了起來,嗞――――――――,有如一條細而長的線。然後遠遠近近的夏蟬都驚叫起來。
“隨著歲月流轉,兩人希望擁有獨立生活的要求越來越迫切,進而向全球醫學界求助,希望能實施分離手術......。”
一隻麻雀落在窗外的自來水龍頭上,喳!喳!喳!喳!他抬頭看它,它小小的身體瘦得真可憐。幾隻蜻蜓在空地上方翻飛起伏。這是它們的繁殖季節,挑逗,交配,然後把未來一點一滴丟進水裏。[有很多年都沒有見過那種小蜻蜓了,隻有拇指那麽長,比平常的蜻蜓小了許多倍。因為小,顯得更為嬌弱,更為精致。這裏可沒有。]蜻蜓六隻腿死死抓住你的手指,用那種特像照相機鏡頭似的嘴一張一合,咬住你的手指不放。他捉了一隻蜻蜓放進蚊帳裏,想當然以為它能在裏頭捉蚊子。而它撞來撞去,拚命尋找出路,籠罩它們的隻有大難臨頭的恐懼。
那隻麻雀撲棱一聲飛走了,一片白色的羽毛留在半空裏,飄飄然落下來。
蜻蜓有上萬隻複眼,一件東西在它們眼裏就是上萬個。可是它們的眼睛一點光芒都沒有,就像盲人的眼睛。它們能不停地飛上一千公裏,每天就吃那麽幾個小蟲子為什麽就能飛那麽遠?
“對於分離手術帶來的死亡威脅,兩姐妹表示:‘苦苦等待了近30年後,我們已經不在乎這點威脅。’”
會客室裏隻剩了他一個人,那個秘書已不見蹤影,擦窗子的也走了。他看看牆上的戶型圖,又看看模擬外景圖。前者深入到未來生活的骨架裏去,可以看作現實主義,毫無動人之處,卻又實實在在,一廳一室都好不含糊;後者又太浪漫,美到不可能存在,一草一木都仿佛立在月亮上。
“據醫護人員說,拉丹的性格比較外向,話比較多。相比之下,拉萊就靦腆多了......醫院檢查的間歇,她們最愛去醫院樓頂上的花園觀賞植物,特別是那些在伊朗看不到的新鮮品種......。”
進來一個穿絳紅西裝的職員,顯然把他當成來買房子的顧客,立刻對他展開滔滔不絕的遊說。她指著牆上巨大的模擬外景圖,說,您看,這套在這個位置,正對著花園,又是二樓,春暖花開的時候您坐在客廳裏往外看,不美才怪呢。
外景圖上,建在月球上的公寓美侖美奐,四周被碧綠的垂柳和盛開的紫荊團團圍住,叫人覺得在那裏做鬼也值了,又恨自己不是嫦娥,不能直接就飛上去。
她把一本購房合同翻到最後一頁,讓他看戶型圖:這是主臥,40平米呢,客廳,您看,這裏安上大玻璃窗戶,過去就是陽台,就在花園上麵,想想看,將來您在這個地方放一對沙發,看著外麵的花園,衝上一杯咖啡,嘖嘖……就是不自己住,將來租出去,誰看了不喜歡――先生您做什麽的……。
好好好好。他說你們的房子真是好,可我不是來買房子的。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秒,瞳孔裏興奮的燈絲哧地一下就冒了白煙。她合上戶型圖,悻悻地出了門,把他一個人又丟在了會客室裏。
“‘如果真主想讓我們作為獨立的個體過完我們的餘生,我們就會取得手術的成功,’拉丹在手術前說......”
一隻知了的叫聲高高升起,聽起來好像一個人每喊一聲就咬一下嘴唇:嗚~依、嗚~依、嗚~依、嗚~依、嗚依、嗚依、嗚依、嗚~依。
45
一隻燕子張開翅膀,憑著慣性浮在半空裏,那樣子倒像一隻鷹。但它很快就往下掉,不得不猛扇幾下翅膀,奮飛而去。
{玫第一次看到白色紫薇花的時候詫異地說:“我還以為紫薇都是紫色的。}
[這是哪年哪月的事情?]
[紫薇當然可以不是紫色的。窗外這個就是粉紅的。]
{“跳個癢癢舞!跳個癢癢舞!”女兒穿著她媽媽的高跟鞋嗑噠磕噠地跳。}
{有一年春天,有兩隻麻雀在屋背後的房簷上進進出出。大孩子們告訴他們,麻雀在那裏做窩了。過了些日子,大孩子們不知從哪兒弄了梯子,爬上去,從簷下掏出好幾隻光溜溜的小雀。他們給了木木一隻,木木、玫和黎三個人輪流捧著掙紮不已的光屁股麻雀,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木木有些手段,拿了饅頭屑喂它,又用棉花鋪在一隻破竹籃裏,做成個窩。小鳥老是合上眼皮吱吱地叫,糞便拉得到處都是,他們都手忙腳亂的。鳥兒並沒有立刻死掉,至少活到了夏天,因為他記得,當桑椹紅得發紫,從樹上紛紛掉落的時候,他們還撿拾了桑椹去喂小鳥,把它的嘴染得烏黑。他還記得一個暴雨天,他們都不在家裏,那隻破竹籃就掛在院中央的杏樹上。等他們回來,它已是落湯雞,在雨水裏絕望地發抖。竹籃用竹蓋子蓋住,變成一隻籠子,防止它飛走,但他不記得在那個時候它是否長成了能飛的翅膀,他隻記得它伏在籃底發抖,一聲聲叫喚著。他無比歉疚,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內疚的滋味。
{麻雀應該是在雨後就死了,不,也許不是呢,也許還活過一段時間。他關於它的記憶的確中斷在那場雨後。在他記憶裏並沒有它長大後展翅飛翔的模樣,顯然是在早些的時候死掉了,而那場雨和簌簌發抖的記憶是最好的解釋。讓他奇怪的是,他並不記得它死時的情景,不記得有過傷心或者悲痛的情緒,而這應該是有的。
{白爺爺從櫃子裏掏出一窩小老鼠,身子紅彤彤的、近乎透明,隻在頭上有兩個黑點,黑點被一層膜覆蓋著,如果它們有機會睜開,那就是眼睛。}
{現在想來,它們的模樣一點都不醜,比光屁股的麻雀漂亮得多呢。但是“老鼠”兩個能把任何好印象統統摧毀。}
{幼鼠們應該是被殺死了,或許被拿去喂了鄰居的貓也未可知,他仍是不記得它們的結局。}
{臭椿樹上的花大姐展翅飛翔時,也會露出翅膀下一塊紅彤彤的顏色。平時它們喜歡收攏翅膀伏在臭椿樹幹上,躲在滿是黑斑點的灰色前翅下麵,跟臭椿樹幹合為一體。}
你的耳朵怎麽了?昨天我熨衣服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嗞——我把熨鬥當電話了。可是――另一隻怎麽了?噢,我又給醫生打了個電話。
他放下報紙,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職員,她用尖細的嗓子朝屋裏喊:“黎先生,白副總請您過去”。
46
木木正把耳朵貼在手機上,跟誰爭執著:“我跟您說,這套比那套可強多了。西曬?曬什麽呀現在都是防曬窗子,牆都是隔熱的……聽我的沒錯,我跟你說……原來那套?……您聽我說,不知道他們下麵怎麽搞的!我們工作失誤!……一萬?一萬不行,一萬我們這房子就白賣給你們了……賠您一千您看怎麽樣?我說老人家,您別以為虧了……這套房子您看吧,戶型是最好的,人家是交不起首付才退出來的……牆?……沒事沒事,絕對的,都幫您恢複了!……”
木木唰地一聲合上手機,愣著眼神若有所思,好幾秒鍾才恢複到現實中來。他說老黎你看我成天就處理這點破事,能有個清淨嗎?
“老頭子把訂金交到售樓處了,三套房子,我們這邊一套的記錄也沒有。老頭子跟我們急了。”
“你們的售樓處效率也太低了。”黎說。
“售樓處跟我們可是兩碼事。”
“剛才你們還有個售樓小姐向我賣房呢。”
“她是我們公司售樓中心的,不是外頭售樓處的。”
“用中介啊,不怕出岔子?”
“您這就外行了,出岔子也得這麽搞。”
“那我也搞一售樓處,替你們賣樓得了。”
“嗬嗬。那好!”
他環顧木木的辦公室:豁然洞開的大窗子,讓光線大咧咧地闖進來,兩張黑色辦公桌就並置在窗下,麵對麵放著兩把很骨感的轉椅。這是白副總木木和劉副總共用的辦公室——剛才進門的時候,他看了門上的牌子。
木木指引他在茶幾前的皮沙發上坐下來。
這時候那個尖嗓子的女職員端過兩杯茶來,用盤子裝著,小心放在茶幾上。
“小王!你知道這是誰嗎?”
小王把茶杯從盤子裏端出來,放到木墊子上,一邊搖著頭。
“洋博士,我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了。”
“哦!”小王用這一聲表示驚訝。
“你忙你的去吧——你給王芳打個電話,叫她趕快來一下!”
“好的,白總!”
白總的電話鈴響了,木木示意他喝茶,然後轉身衝向電話機。
這時候他注意到正對著茶幾的那麵牆。諾大的白璧上掛著一幅肖像,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間佇立。照片裏是個男人,麵目生粗,臉色蒼白,穿了一身西裝,右手朝前上方揮去。這姿勢他很熟悉,六七十年代主席像上的姿勢。照片下一行大字:在劉總的領導下繼續前進!
木木掛了電話,見他瞅著照片上的劉總,就指著照片說:“老總!”
他就指著木木對麵的桌子說:“和老總麵對麵辦公——”。木木打斷了他,說照片裏的是劉老總,對麵的是劉副總,老總的弟弟。
“這些年,盡聽你長進了,一會碩士,一會兒博士,把書都讀完了吧。你看我,大老粗一個!”
他不知說什麽好,老是這樣,聽說你是博士,就自稱大老粗。他不是聽不出諷刺的味道。
他兜著圈子打聽玫的下落,木木若有所思地說:“有好些年沒聯係了,她碩士畢業那會兒還見過。”
47
在一家燒烤店的包廂裏落座沒多久,就進來一個女人坐到木木身邊,除了口音是純正的京腔,表情舉止倒像南方人,眉宇間不無憂鬱,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她說她是給白總打工的。木木說哪裏哪裏,我才是為你打工的。黎就糊塗了。
乘她去衛生間的時候,木木告訴他:這個女孩子搞了一個售樓處,正在賣他們的房子。“它們今天賣這個樓盤的房子,明天把牌子一換,就賣那個樓盤的房子——那麽大的北京,我們自己怎麽忙得過來!”
木木說她有二十五歲了,在黎看來也差不多,這個年齡的女孩,青春光澤的黯淡是掩飾不住的,成熟和穩重多少彌補了這個缺憾。這是一個剛剛好能維持住平衡的年齡,如果女人善於維護這個平衡,在男人眼裏依然如花似玉。木木時不時向她瞟過去的眼神和殷勤的態度,黎不可能視而不見。
她從衛生間回來,木木向他介紹她的名字。王芳,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她說她的家早就拆遷了,因為拆遷,認識了不少搞房地產開發的人。她的意思是,她入了這一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服務生拎過來一隻熱氣騰騰的炭盆,風風火火地安放在桌中央的爐槽裏,就好像把屋子外頭的大太陽直接搬進來了。王芳起身去調空調,殷勤地問他們溫度是不是合意。等到那些碟子、盤子、瓶子、夾子一隻隻端上來,王芳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他想幫她一下,被她堅決製止。她說她是東道主,隻有她有幹活的特權。她說她很抱歉沒先問問他,烤肉是不是合他的飲食習慣。“白總最喜歡吃烤肉,你們是老鄉,我就想當然了。”王芳的聲音輕輕淡淡的,能聽出力不從心的味道,她有時故意把聲線調高一些,仿佛要給自己一點信心。
這會兒木木也失掉了他在辦公室裏縱橫捭闔的氣勢,像是染上了她的柔弱,不過此時的木木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他記憶中的那個木木:有點害羞,笨笨的。誰說時光能改變一切呢。
王芳在烤架上遍布鮮肉。豬肉羊肉牛肉起初斯斯文文、不動聲色,漸漸地就有了掙紮的意味,嘶吱聲四起。
王芳又去開啤酒,給他們兩個的玻璃杯都滿上,然後又給自己滿上。
她舉起玻璃杯,白總、黎博士,二位老哥久等了,我這個東道主今天遲到,該自罰三杯,你們二位隨意。
她真的一口氣灌下去三杯酒,勸都勸不住。
這時候炭火更紅了,正從肉體上熱烈地榨取脂肪。他的唾液腺如泉奔湧。
“真香。”他說。
“香。”木木點頭說。
王芳沒說話,露出一個微笑作為回應。
在TT夜總會的包廂裏,他肚子裏的那些牛肉羊肉豬肉在這個熔爐裏依然互相攻訐,他不得不萌生一種宰相的胸懷。酒又端上來了,木木微笑著端杯就喝,仿佛從飯店到這裏的十分鍾出租車路程就足以把舊賬一筆購銷。這家夥以前可沒這麽能喝。
小時候?嗬嗬,你是說堂姑結婚那次?我們六歲都沒有吧。最後怎麽就拿了大人的杯子,小酒盅子,一人也就一口,吃下去的好東西都吐出去了——我們盼了大半年的宴席!
王芳點好了歌,挨著木木坐下。
第一首歌是白總的最愛,算是今夜的開場白。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
流著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
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著追求
追求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
你是不是像我曾經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頭
……
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鍾
我的未來不是夢
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
跟著希望在動
每當木木唱到“因為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王芳就舉起麥克跟木木合唱,順帶著也輔佐了木木跑得老遠的調子。
{他在山鎮小學其實上過一陣子學,是和木木一起上的,是幾個月,還是半年?他還記得,他帶到學校去當本子用的是一本信紙,信紙有一個漂亮的封麵,是南京長江大橋,彩色的,橋上的旗幟被塗成紅色,橋身是黃色的。他不知道這信紙是從哪兒弄來,應該是父親給他的吧。放學後的值日,他、木木和幾個山鎮的孩子一塊兒幹,不知為什麽發生口角,後來就打作一團。他是個外來人,口音舉止與他們有異,這就足以讓他們反感了。木木像往常一樣,麵對這場麵,束手無策地看著。}
{後來回到塗門,山鎮口音又讓他吃了苦頭。好吧,你總是外地人。}
那一架輸得很慘,他從小學裏走出來,在公路上默默地走。那時候路邊的雜草可以隨意生長呢,他一路上看著野花野草,也就得了安慰——它們在記憶裏是那麽清晰。[也隻有打完一架,輸到很慘,你才會格外留意它們吧。]他在公路上還碰到玫了呢,她手裏拿著一把奶糖——她媽媽從塗門來看她,今天剛到。
進來的女孩子身材瘦高,眼瞼塗得烏黑,睫毛是加長了的,她在他旁邊坐下,他聽到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她下身穿的牛仔褲上有一圈兒亮晶晶的不鏽鋼飾物,上身的馬甲上有一串兒碩大的金屬扭扣,她的靴子上也亮亮的呢,他不知道悉索的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電視機裏一個女孩正表情嚴肅若有所思地穿過一片樹林。“叫我小劉,”她轉過臉說,“您貴姓。”
王芳拿起麥克風,“這首歌獻給白總,也獻給遠道而來的黎先生。”
我是飄落的楓葉
你是仰望的土堆
翩翩下墜你胸前
也放掉一季的疲累
與我的愛戀一起下跌
以你的深情敞臂迎接
我是月落的聲音
你是乍醒的黎明
密密會合於天井
也交還回映的光暈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總在淩晨四點
唯有淩晨四點
……
“先生做什麽?”
“英語翻譯。”
“那太好了,我在學英語呢,能教教我吧。”
“當然。”
“Call me Annie,Annie Liu。”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冬天的晚上,白爺爺和其他老人們就在牛棚裏聚會,火光裏總有一兩頭牛徹夜不眠,睜著像是困惑又像是深思熟慮的眼神盯住他們看。}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
(本節未完成)
48
地鐵站裏盡是高根鞋噠噠噠撞擊階梯的聲音。他沿著階梯下到站台前,立在恍惚的人群中。都中午了,他從洗浴中心的鋪位上爬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十點了。
地鐵列車沿著隧道輕飄飄滑過來的樣子很可愛呢。它帶過來的風,也正是大家需要的。眾人迎風而立的姿勢也很瀟灑呢。少女的裙子呼啦啦飄起來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麵旗幟。{Happy birthday Mr. President.}
從打開的車門裏湧出一群人,與從站台蜂擁而上的人撞了許多個滿懷。
他剛拉住地鐵車廂裏的拉環,列車就奮不顧身地啟動了。他被拋向相反的方向,一隻手拚命抓住拉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從八角遊樂園車站上來一個駝背乞丐,左手捧著一隻音箱,右手握著麥克風,他說:“聽眾朋友,我是一個殘疾人,請聽我給大家唱一支歌曲!”然後就自顧自唱起來,“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有過多~少朋~嗯嗯友,仿佛還在身邊……。”他把音箱朝乘客伸過去,音箱上綁著的那個搪瓷碗張著大大的嘴,就好像聲音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搪瓷碗朝他伸過來了,他伸手到兜裏去摸索,像個欠債的人碰到了債主,一陣手忙腳亂。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奧奧奧奧,想要飛,卻怎麽樣也飛不高……”“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 忘不了把你摟在懷裏的感覺……忘記了窗外的北風凜冽……”“我想大聲宣布 對你依依不舍……想這樣沒擔憂 唱著歌 一直走……”}[王芳這個老姑娘唱也就罷了,木木為什麽也那麽能唱。]
他從地下浮上來,就是西直門了。
西直門是換乘站,想要去換乘十三號線的,被齊腰高的兩道柵欄引導著,左繞一下,右繞一下,咫尺的距離,卻漫長得像一串詠歎調。
好吧,還有人把玫瑰花舉到你麵前呢。“三塊!隻要三塊!”
你和她之間隔著柵欄,你看到她背後,城管朝她走過來。隨著他一聲吆喝,她回過頭去,轉過身去,她和城管之間也隔著柵欄。
“拿過來!”
她就把裝了幾十捆的塑料桶舉過柵欄,朝城管乖乖地遞過去。
他拿到放玫瑰的桶,突然一溜小跑。
她顧不得別的了,一下子就翻到了柵欄上,簡直就是一顆炮彈。
她從柵欄上掉下來了,掉到了柵欄那邊,她朝城管衝過去。他當然感覺到了背後的追趕,跑得更快了。
“媽X!”她喊叫著追上去。他因為抱了玫瑰跑不快,被她追上了。她從她的桶裏薅了一大把玫瑰,一邊叫罵一邊跑開。
“X你媽!”這時從側麵又衝出一個女人,也叫罵著從桶裏薅了一大把玫瑰,又推了那塑料桶一把,它馬上跌落在地,剩下的玫瑰灑得一地都是。
城管扔下塑料桶不管,徑直去追第一個女人。這回他跑得快了,轉眼揪住那女人,而她揮手給了他一巴掌,幹幹脆脆地打在臉上。城管一個掃堂腿,女人就躺倒在地。
“X你媽!X你媽!X你媽!”她捶打自己的胸口,仰視著還在大口喘氣的城管。
女人操著B省的方言:“你記著!我記得你!你他媽X的……。” 城管在她的腿上踢了一腳,接著又是一腳。這時來了另一個城管,幫著他從她懷裏把玫瑰奪出來。
塑料桶邊的玫瑰被路過的行人彎腰撿走,一個都不剩了。她從地上爬起來,去拿她的桶,還是在罵,那些複雜的罵詞他都能聽得懂。
(本節未完成)
49
那叢紫薇立在花圃中央,立在落日淡淡憂愁的餘暉裏。而在幾個鍾頭前的正午,這一叢紫薇還熱情洋溢的。樓下誰推自行車發出嘩啦一聲?隔壁鄰居的碗筷碰撞,間雜著高一聲低一聲的模糊話語。
一隻歸鳥從窗前劃過。
[窗對麵那幢樓,麵朝這邊的方向有多少扇窗子?一、二、三、四、五……共有三十一扇。寬窗九扇,窄窗九扇,扁窗四扇。九加九加四,二十二。少了九扇?寬窗、窄窗、扁窗。窄窗寬一尺,高三尺,像個紀念碑;寬窗寬兩尺,高三尺,像立著的麻將牌;扁窗寬三尺,高一尺半,像放倒的麻將牌。窄窗是浴室,寬窗是廚房,扁窗是樓道。再朝那麵牆細看,噢,還有方窗九個!原來是四種窗子,不是三種!寬和高都三尺,正、大、光、明,像個江山永固的王朝,是臥室的窗。為什麽這些最大的窗子,卻在計算的時候被忽略掉了呢?更奇怪的是,自己正是從這種寬高皆為三尺的方窗子朝對麵的那幢樓望過去。對麵的九扇方窗是九個黑黢黢的方塊,在對麵的住客的眼中,我這扇窗子才是黑方塊。]
鄰居家的小女孩哭起來了,這是今天她第三次哭泣了,她才三歲,卻哭得像個失掉了所有希望的人。嗚——啊——啊——。
‘打!’——這是她外婆或是奶奶的聲音。
他泡了一杯茶,放在窗邊。繼續看那些窗子。有的窗子已然亮起燈光。
小學二年級(也許更早?)他回到塗門,而玫在山鎮小學讀書。從二年級到四年級,他幾乎把她忘了,中間他見過她幾次,見麵的時候都有大人在場。大人們拿出最誇張的話語:你看,你看,你們那麽小的時候就在一起呢!還用手比劃:這麽高、這麽高!細節也豐富:她那個時候穿著什麽樣的小裙子啊,你那個時候穿著什麽樣的海魂衫啊,比她和他的記憶都豐富。但是他們兩個,互相點點頭,有時連話也沒說,一場重逢就結束了。
五年級,他剛學會騎自行車,就盤算著騎車去山鎮。往往是周六下了決心,到了周日又退縮了。他知道他肯定會遭到父母的堅決反對。
一個周日上午,他推了自行車,兜裏揣著一本地圖冊,沒跟父母打招呼,出了門。他一直騎到塗門南麵的七裏亭。據說,古人送客,送到這裏就再也不送了。他自己當成個客人,用力一蹬腳踏,聽任自行車朝西南方向飛馳。
在地圖上,塗門和山鎮,不過拇指寬的距離,可他從上午騎到中午,才騎了小指寬的路程。後來他不得不折轉回來,在日落前趕回家。他的父母中午不在家,但晚上是要回來的。如果發現他不在,她一定會瘋狂地四處尋找。即使他失蹤一個小時,她也會朝最壞處設想:被拐走了,被殺了,去河裏遊泳淹死了……這些恐怖的景象會在她的腦袋裏嗡嗡作響。
他絕不會告訴她他打算騎車去山鎮,她也不會理解他為什麽要大老遠地去山鎮。如果他告訴她他是去看奶奶,她肯定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他,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大逆不道的叛臣。
(本節未完成)
50
大水一層層朝岸邊推展過來。風也吹過來。
一層又一層的水,執拗地湧上堤岸,濺落的水珠被囚在荒草上。
他發現自己在大水中間,在搖曳的船上。風在耳畔呼呼作響,影子一般的山巒符咒似的佇立在遠近不可觸及的地方——它們無動於衷,漠然處之。
一塊岩崖,既黑且亮,崖上草木蔥蘢,在風中抖落晶瑩的水滴;幾片碎石突然崩塌,跌入水中,事先毫無征兆。
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船裏,隨波逐流,保持著平衡。繞過岩崖,一片更為寬大的水域把自己呈現出來。水天相接,嚴絲合縫。海岸始終在移動,在躲閃,宛若一個性格內斂的人,徒勞地回避著來自塵世的衝擊。隻有蒼白的泡沫洶湧而生又斷然破滅。海的腥味酷似桑葚的味道。那些欣然跳躍的雀鳥們,唇喙烏黑。
醒來的一瞬,他聽到一個女子在唱歌:“先哉不棱羔素裏”(現在不能告訴你)......
他不知是有一個女人在窗子外麵唱歌,還是玫在他的夢裏唱。他隻記得一句“先哉不棱羔素裏。”現在不能告訴你,是用他們那兒的方言唱的。
他揉搓著剛才趴窗台上入睡被壓麻了的胳膊,看到外麵天空完全黑了下來。
樓下的鄰居小女孩在練習鋼琴。她沒有彈曲子,而是在低音部分隨機地,半拍半拍地彈。
低音,即便不成曲調,一聲聲,也有渾厚蒼涼的感覺。她來來回回地摁,讓他總也難料下一個音符會是什麽。他就這樣被聲音牽著,拽著,拋來拋去,起起落落,眼皮又沉重起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