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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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奕約了他傍晚在海澱橋見麵,黎說正好他下午也要去趟矽穀電腦城,那就見見吧。
下午很快就到了,他出門上街,在熱空氣裏恍惚地走。每走一步,溫度就上升一大截。太陽朝一切裸露之物掃射,即使走到國槐樹蔭下也涼快不到哪兒去,從枝葉間漏下的鋒利的光線直要把人切開了剁碎了。
有空調的矽穀電腦城就是他的諾亞方舟,他在沸騰的熱水裏劈波斬浪,朝它奮力遊過去。電腦城裏人聲鼎沸,攤位鱗次櫛比,一派菜場景象。在這個地方找個硬盤風扇比在菜市場找土豆還容易。他沒花多少工夫就買了一個,當他回到大街上,陽光又滾燙著朝他澆灌下來。
偶然還能看到一兩個帶口罩的人,在熱氣裏苟延殘喘,用惶恐的目光注視著人群。或許在他們眼裏,擦肩而過的每個人都身染沉屙,都在舉手投足間把SARS病毒投向自己。一般人的戒備心理早已渙散下來,女人們更是把衣物減到最少,向約定俗成的界限得寸進尺。
這個北方的城市,本地女人有高挑的身材,腰肢的扭動和臀部的顫動都無可挑剔。黎回想起他在植物園裏看到的一株杏樹。滿樹的黃杏,粒粒飽滿圓潤、鮮豔無比,像一滴滴蜂蜜就要落下來——這些女人的顫動就是這個樣子。像他這樣的光棍,每日裏被荷爾蒙填得滿滿的,放眼望去當然是果實累累。他覺得自己都快成了個危險的人了。
但是她們的麵目或多或少都遭受過某種摧殘,堤防的、狡猾的、、快意的、冷漠的、懷疑的、敵意的、躊躇的、沾沾自喜的……。這些飄浮著的麵孔,女人的,當然也包括男人的,甚至孩子們的,顯露抑鬱和呆板的征兆。
他摸摸自己的臉,一股自我解嘲的情緒油然而生。
他走到海澱橋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婦女攔住他:“跟你打聽個四。”
他站住了,聽他們說著不知哪兒的並不難懂的方言:
“俺是來看孩子的,莫有錢了,沒的飯吃。能給幾個錢吃頓飯?”
“看孩子的?”
“俺孩子在上大學,我們剛到北京,錢包就給人忑了,您——。”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錢遞給那個男人,心裏卻在想:騙子。
男人並不接他的錢,說:“買不著啊,買不著啊。”他是說少了,不夠一頓飯的錢。
他閃開這兩個人,帶著莫名的煩惱繼續往前走。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朝著他笑:CD要嗎?VCDDVD要嗎?
他路過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站住了,問低頭修車的人:有舊車賣?那人急忙抬頭:“有有有!”他指了指一輛車:“那輛,你看看!媽的個X的,修好了沒來拿!”
“車好使不好使?”
“好使!真好使!媽的個X的,修好了不來拿!”
修車人拉過氣筒,邊給那車打氣邊罵:“媽的個X的!媽的個X的!不要你就別來修!”
他覺得如果他不把這輛車買下來,肯定會被他罵得狗血噴頭。
海澱圖書城的步行街到處停泊著人力三輪車,車鬥裏滿載書籍或者光盤,都是便宜的盜版,10塊錢一本,5塊錢一盤。賣文具的在地上攤開一張布,筆簿擺放其上――一俟城管到來,四角一收,就成了個包袱,往身上一背,大模大樣地充作行人。
兩個乞者匍匐在地,一人麵前擱一隻搪瓷碗。兩人的腿是殘廢的,從膝蓋往下都沒有了,身披破衣爛衫。
[這些人討得多少?在他們背後坐收漁利的人會拿去多少?]
哪家店鋪裏傳來電台的聲音:男主播和女主播口齒伶俐地互相調侃,說到精彩處卻又陡然中斷――一個男聽眾為自己的女朋友點歌並祝她“一生一世快樂。”於是收音機裏響起極其細碎的節奏:嗒嗒嗒,啪啪啪,嗒嗒嗒啪!嗒嗒嗒,啪啪啪,嗒嗒嗒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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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鑽進一家音像商店,打那些碼放得規規矩矩的光盤前憑吊一般走過,不到五分鍾,就又從店裏走出來了。麵前的步行街空蕩蕩的——所有的攤點像被風刮走了一樣——城管來了。他在商店裏居然沒有意識到,那五分鍾,攤主們倉皇四顧,胡亂打起包袱背在身上,三輪車主猛踩腳踏,在四散的人群中東逃西竄。五分鍾,這世界的風雲突變完全拋下了他,他隻能被動地接受麵前這個嶄新的格局。
幾個女孩舉著用竹簽穿著的哈密瓜片在空空的街上走,人手一片,舉得高高的。清一色的短褲,短到不能再短。[如果這時候誰還穿曳地的長裙,不被當成神經病才怪,而在十多年前,情況正好相反。正常和不正常由誰來定?這些二十上下的女孩子,看上去多美好,全是枝頭驚鴻一瞥的杜鵑。在綠樹成蔭,萬物生長的時候,這些鳥兒四處飛舞,總想投入某個巢穴。
他曾經娶過一個回家,像鳥兒一樣養在家裏,生活很快就變得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她們打他麵前走過,把香水味兒散播在他四周的空氣裏。他像一個傻子一樣用目光緊緊跟隨。
在他年輕的時候,關於生活關於未來的美好希望多半都與她們有關。
難道不是嗎?
“還沒弄明白人生是怎麽回事的時候,一生就已經過去了。”這話是誰說的呢?
“沒有經過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但經過反思,生活又是不值得過的。”這又是誰說的呢?
{“你為什麽要講這些?”}
{“因為我喜歡欣賞你臉上陡然升起的灰暗。我一說這些,你臉上就爬了一層愚蠢的灰暗。”}
{“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侯侯侯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侯侯侯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成成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有多少美麗的少女,都想嫁給他呀,都想做他新娘。”}
{Since you're an angel from the sky/You fill my fantasy/The way you look takes me so high/You're everything to me……Everyday, every night/Is it right/What I feel/How I wish you were for real/You're my love ……}
{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啊,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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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新鮮”?新鮮就是,剛摘下來的豆角和青菜、剛挖出來的筍、初開的蓮花、孩子、大雨初霽的早晨、一隻淩空而起的白鶴、一張尚未晾幹的照片……。新鮮是清脆的、易碎的;新鮮,就是一個跳繩的孩子一下一下從水泥地麵上躍起,繩子劈啪幹脆掃過地麵。新鮮就是活著的,並且看不到一丁點兒死的跡象。]
{那天早上,在北卡,他起來在小樹林裏走,後來就坐在一片草地的邊緣。身後的橡樹上落了一隻鳥,“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比加”。}
[新鮮就是,你是空的,而世界在你的周圍滿溢輕快的泡沫。]
{願你的福杯滿溢。}
{還有一種鳥,它的叫聲,就像用木頭敲一根銅管:冰—冰—冰—冰—冰—冰—冰。}
[新鮮就是,一根五分錢買的冰棒,急急撥去結了一層白霜的紙,放進嘴裏那一刹那。]
[新鮮就是,從初開的牡丹花花蕊裏散發出來的那種腥味的香氣,或者一隻剛出殼的燕子在房簷下的老窩裏發出的幾朵稚嫩的聲音。]
[新鮮就是,在那個年紀,惴惴地喜歡上一個人,卻被輕描淡寫地忽略掉的時候感到的一陣疼痛。是一種腥味的疼痛,是一種站在被籠子圍困的猛虎麵前的那種疼痛。]
[新鮮就是那個中年人頭上的第一根白發,也是漂泊在外的人偶爾聽到的一句鄉音。]
[而任何一個在異鄉的人,都不會徹底擺脫那種漂泊之感。就算是你生活了很久,交友如雲,也還是如此。]
[新鮮就是,你童年時跌落進去的水塘。]
他鑽進海澱圖書城步行街最大的那家書店,東一本西一本亂翻。
剛才在音像商店裏聽到的那些聲音依然在耳邊縈繞。“&%$#####@@*&^%####@@*765####@@&&&&¥¥¥#####&&&&##@@@%%%……&&&¥¥¥#####&&&&&!¥¥¥…………&&&……。”
他整個下午都泡在那裏,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他迷失在文字的森林裏,無數精靈都仰著頭發出各種各自的聲音。
“……問題不僅僅在於這種陳舊過時的形式,也不在於,這些水火之神把科學明顯弄清楚的東西重新弄得含混不清,而在於這種體裁與當今藝術的精神、實質以及創作動機格格不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他們希望達到的目的無法通過他們運用的手段來達到……。”
[不朽的經典都有這種毋庸置疑的語氣。也許構成經典的本質不過是這種語氣罷了。]
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來到這些不朽的著作前,他總是熱血沸騰,他覺得從一本又一本著作裏發現了新大陸,發現了火星和冥王星,但如今他回首往事,能留下來的記憶隻是一鱗半爪,他曾被尼采的文字激動得寢食難安。現在他覺得,學術性的作家裏頭,能達到AV片效果的,也隻有尼采了。
亨利?米勒在大聲嚷嚷:“……當然,我自己的情況,我可以說,直到我離開美國,我都沒有冒出水麵。也許美國與此無關,然而事實始終是,在我到達巴黎以前,我沒有睜大眼睛看清楚。也許這隻是因為我拋棄了美國,拋棄了我的過去……。”
{“這個老東西,這也不食那也不食,這麽難伺候一人,能搞出什麽學問出來。”“誰知道《論語》是誰寫的呢,恐怕是一大群人,順手塞點什麽進去還不易如反掌?”“你天天讀讀讀,讀讀讀的……。”}
“......他們的第一種剩餘物就會泛濫。他們會變得過於文質彬彬......。”
{“你以為就猶大想出賣耶穌基督?十二個門徒,哪個不想把耶穌賣了,隻不過猶大是那個踐諸行動的。當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他們哪一個不覺得自己手上沾著血……這件事裏頭唯一奇怪的是這十二個門徒良心的複萌,這真是不可思議,曆史上再沒有重複過這樣的事情,從那之後有過義人嗎?如果說這件事沒有上帝的參與,真是特別到不可理解。”}
“......世界即是表象。這個真理並不新穎。它已經包含在笛卡爾所從出發的懷疑論觀點中。不過貝克萊是斷然把它說出來的第一人,盡管他那哲學的其餘部分站不住腳......。”他拿起叔本華,耳邊升起的卻是剛才在音像商店裏聽到的旋律。“哼——哼——哈哈——哼——哈哈——哼哼——哼——。”八零後的口味跟他真的是不同了。二十年前,他的父母說“你們聽的那叫什麽啊,哼哼唧唧的,什麽成吉思汗,什麽阿裏巴巴。”嗯,現在看來,這跟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大家走在同一條街上,但畢竟是不同星球來的人。一代人和另一代人怎麽可能互相理解呢?未來的人類是幸運的,一代人長大成年,就統統搬到另一個星球上去住,省得大家互相看著不順眼。多少文藝批評、社會改革、經濟政策、家庭紛爭、宗教維新,無非就是要緩和這種無聊的衝突。未來就好了,六零後呆在地球上,七零後去火星,八零後上冥王星,九零後上月球,零零後上彗星,大家分頭折騰去。
“……世界即是表象。這個真理並不新穎。它已經包含在笛卡爾所從出發的懷疑論觀點中。不過貝克萊是斷然把它說出來的第一人……。”他在那個年紀給玫念過這段話。“世界即是表象……貝克萊是斷然把它說出來的第一人……正如現在也隻是過去未來間一條無廣延無實質的界限……空間也是如此;和空間一樣,那既在空間又在時間中的一切也是如此……。”{“叔本華、尼采、薩特,這些老家夥怎麽成了七零後的精神偶像,那是根本就不用去問的。哼哼著跟六零後八零後不一樣的哼哼,沒有什麽道理可講。十多年前你們兜裏揣著父母寄過來的人民幣上街反對你們的父母,吃著用路人捐贈的錢買的雪糕,抽著煙,在人民路上遊行,有什麽道理可講。生活的邏輯是紅色的,從你啼哭著劃開母親的身體,生活的邏輯就是血紅色的,想把它搞成粉紅色得浪費多少地下水啊。”}
“嗬嗬嗬嗬嗬嗬。”
當他從書店走出來,文字的粥攪和在一起,燴成沸沸揚揚的一大鍋。在這鍋裏,誰誰和誰誰兄弟兩人正冒著風雪趕回家;貝姨正從馬車上下來;彼卻林正站在土坪的尖角上,等著格魯什尼茨基開槍;土地測量員正在跟他的兩個助手莫名其妙地糾纏。
{那是一麵用石灰塗抹的牆,隻在靠近地麵的位置塗了一條不寬的藍色牆裙。他們靠牆坐著,他的藍襯衣被石灰塗上了白斑,他用手去拍,嗆人的石灰味滿屋飄揚。句子在夏天午後悶熱的房間裏空枯著和頹廢著,是一根幹枯的樹枝一下一下折斷丟進火裏: “謬誤和水一樣,船分開水,水又在船後立即合攏……”。他發現玫已經睡著了。她的頭發靠著的他的肩膀,他的肩膀濕了一大塊}
{……出了村,大路沿著海岸向東伸展,可是離懸岩還有好長一段距離,中途經過一塊既沒有樹木也沒有房屋、一任風吹雨打的曠野。由於地勢高低不平,在大路上往往望不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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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已是黃昏時分,從遠近高樓之間的空隙裏漏過來絕望的橙黃的光,鼻涕似的抹得到處都是。他走到大街上,混進下班的人流車流,心裏頭也就踏實多了。手機在他上衣兜裏一陣撲騰,他一邊把它從口袋裏捉出來,一邊跟著眾人迎著紅燈橫穿馬路。
沿著老奕指引的路線,在人叢和車縫裏閃轉騰挪,東尋西覓,居然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看到了他在電話裏說的那個拉麵館。
館裏彌天漫地的都是麵湯的熱氣,影綽綽的是晃動的人影。食客們揮汗吃麵,唏溜之聲此起彼伏。牛肉散出一種惱人的腥氣,老奕突然從腥氣中間站起身來,占領了半間屋子——他的身材同以前一樣魁梧。
老奕說他隻能請他在小店一敘了,“要是你早回來半年,XXXXXX,哼哼哼哼哼。”
又來了,要是你早回來半年,我老奕哪裏是這般光景。上次與他見麵是四年前,開口也是“要是你早來半年哼哼哼哼。”他不記得老奕有過什麽輝煌時期,他也並不在乎,但每回老奕這麽一說,那個美好時代的輪廓就被重重地抹上一筆。現在他都有點相信老奕的故事了:某年某月,老奕日進鬥金,天天向上,身披彩衣,足蹬錦靴,飄飄欲仙。
除了過去完成時,老奕還有一個一般將來時:到某年某月,他就會掙到多少多少萬,到時候,哼哼哼哼哼。這些將來時一個個被掐死在時光裏,慢慢都變成了過去完成時。有人說,幻想家最怕的是老年,因為再也沒有將來可以揮霍了。但他覺得就衝老奕這勁頭和塊頭,他可以再揮霍個五百年。五百年足以讓任何人時來運轉了吧。
老奕帶著兩個“手下”,他們分坐在他左右,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這是老奕的能耐,不論混到哪裏,總有兩件事情會送上門來:幾個男人會把他當大哥,幾個女人會對他窮追不舍。
老奕很受用前呼後擁的感覺,天生是當皇上的料。在沒有皇上的時代,這種人隻好四處亂竄。
“勝子!郭子!這就是你們二哥,叫黎哥就行”老奕立刻給他授了一個新頭銜。黎二哥。
被老奕叫“勝子”的小夥子大名“王勝國”,“郭子”的大名“郭騰遠”,兩個人對他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的,就差跪到地下去了。
勝子奔到送麵的窗口,又帶著好消息奔回來。四個人就一同奔向窗口。那兒露出一個中年女人的上半身,一身色彩紛呈且不搭調的衣飾,像一幅楊柳青年畫。她左手叉腰,帶著一種厭惡的表情把一碗碗湯麵用右手推出來,猶如把一個個不肖子孫推出門外。[如果由著她性子,她恐怕會把這些不爭氣的碗用腳一隻一隻地踹出來。]他畢恭畢敬地從她的窗口領受一大碗熱辣辣的牛肉麵。
麵條的熱氣撲麵而來,讓這個幾乎算不上有空調的館子終於熱到畫龍點睛的地步。
大家紛紛落座,嘶嚕聲四起,每人嘴上都掛著一個瀑布。
老奕的樣子沒變,麵目大條,情緒亢奮,手舞足蹈。
“老哥,你終於回來了!”老奕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服務員,拿酒!”
“自己去窗口!”服務員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他,她正手擒拖把掃蕩地上的湯汁。
老奕的左右馬上站起來,奔到窗口去買酒。
這時候進來幾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繼而湧進十幾個民工,都圍到窗口去買麵,郭子勝子一下子就被埋進人堆裏去了。
等他們從人堆裏鑽出來,他已經把麵吃完,把湯也喝幹淨了。老奕把剩下的半碗湯推到一邊,從牙簽筒裏拈出一根木簽剔他牙縫裏的肉。老奕把嘴張得大大的,像伊索寓言裏的那頭獅子一樣露出痛苦的表情。等老奕看見堆上桌來的啤酒,馬上笑逐顏開,把牙簽扔到一堆用過的餐巾紙裏,伸出一隻大手去拿酒。
老奕拿酒瓶的手在顫抖,抖得厲害。幾年前那次短暫的會麵,這雙手也因為酒精而顫抖,現在似乎抖得更厲害了。這是老奕十幾年如一日把夜晚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乙醇的成果。當年他也勸過,最終他發現老奕是拿出跟酒精白頭偕老的決心的。當然也可以說,老奕是拿出與汝諧亡的決心的。他那時覺得老奕這人恐怕折騰不了多久了,沒想到他居然生機勃勃地活到現在,和他的債務一樣堅挺。
他受了老奕和兩個小夥子的慫恿,灌下去一瓶啤酒,腦子裏立刻雲蒸霞蔚的。
醉眼看世界,滿眼都是平時最容易忽略的細節。他看見鄰座的大學生們低了頭一邊吃一邊想心事,表情恍惚,仿佛不在此世;民工們大聲吃麵,口若懸河,仿佛這世界隻有一碗麵與之有關。[說不定他們是從山村來的呢。當年都在山野間奔跑,當年想象過的將來無非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勝子和郭子都是老奕家鄉來的,投奔他這個“發達了”的老鄰居。兩個小夥子還沒上火車就榮升為“總經理助理”,他們隻比非典早一個星期到達北京。當他們下了火車,才弄明白老奕的窘境,接著非典就氣勢洶洶地來了。老奕順水推舟,把生意的難題算到SARS頭上,兩個孩子也就留在這裏跟老奕一起做夢。
過了吃飯的高峰時段,麵館內安靜下來,隻有老奕的大嗓門還在空氣裏回蕩。
“你千萬不要小瞧我這兩個‘總理’。”老奕顫顫地舉著酒對他說。
“哦。”
“你不信吧,你肯定不信,你們這些洋博士,哼哼——哈哈。”
“服務員,拿酒!”這是老奕第二次衝著服務生要酒。當然沒人理他。兩個小夥子知趣地起身去買。
兩個總理拎了啤酒過來,給每個人開了一瓶。
老奕說:“什麽玩意兒,啤水!”
郭子說:“老板,喝白的熱!”
老奕說:“熱什麽熱!你熱?”
郭子說:“娘們才熱!”
老奕立刻坐直了身子:“郭子!”
郭子臉上立刻露出羞澀之色。
“你看,這就是市民階級的粗俗性!”老奕半認真半調侃地說。
郭子把頭低得像雨打的芭蕉。
老奕的嘴裏時不時會冒出一句《資本論》或者半句毛選,市民階級、小資產階級、革命性、動搖性、兩麵性。他知道老奕在讀大學的時候念的是政治係,啟蒙讀物是維克多˙雨果,也就不覺得奇怪。兩位總理對這些神奇的詞匯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老板的學養境界高得不止一點半點。
老奕畢業得太早,如果他晚畢業幾年,從這張大嘴裏冒出來的就不是市民階級和小資產階級,而是“後現代主義”“福柯”和“列奧塔德”,這些閃閃發光的詞語可以拿到大學課堂上去給學生們施點水禮。現在這張大嘴總要在“後現代主義”前頭加上“狗屁的”或“你們狗屁的。”
老奕把半瓶啤酒倒進大嘴,轉眼看看勝子,見他在用皺巴巴的餐巾紙擦汗,就問他:“你熱不熱?”
勝子說:“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包子!”
“哈哈哈哈哈!”老奕狂笑著攥起酒瓶子仰脖灌酒,“繩子是我們這裏的知識分子!嗬嗬嗬嗬嗬哈!繩子!把你的好東西掏出來!”
勝子立刻伸手到褲兜裏,掏出一個白信封,又從信封裏掏出一張打印紙,小心翼翼地攤開,捧到他麵前。
這是一張用鋼筆畫的設計圖,形狀酷似小學課本上印著的地震儀。這個儀器上邊畫了兩根導線出來,接了一隻燈泡。燈泡向四周發著光。
這是勝子設計的發電機。
能解決能源危機的“小發明”。“你隻要推一推,它就一直轉下去了,一直發電。”
老奕又開始談哲學,談唯意誌主義,談他的尼采。他說唯意誌主義在康德叔本華那裏就初露端倪,到了尼采——他是唯意誌主義的一次狂奔。“從猿到人是第一次飛躍,從人到超人是第二次……人皆可以成堯舜……你跟著我幹,咱們一起幹,我就不信咱們對付不了那些兔崽子……你這人書生氣……你給我記住,劉項從來不讀書……那幫孫子逼我,天下英雄,惟操與備爾……操,你這麽多年留學白流了……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我是鐵杆的馬克思主義者……從來就沒有救世主……那幫孫子逼我,那幫勢利眼……老哥!你聽我一句話,你得振作起來!……那幫孫子,你有點起色,他們就一個個巴兒狗似地圍過來,你垮了,棄之如敝屣!老哥,天下英雄……從猿到人是第一步,從人到超人是第二……哥哥我一路狂奔……。”
黎努力辨別裹在酒精裏的一個又一個詞語,“那幫孫子”是指誰,“兔崽子”又是指誰,“你”是指老奕還是指他。他突然有一種想法,在這人腦門上安一個電極,世界的能源問題就真的解決了。(本節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