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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無非是腦中的印記,可這印記藏在腦子裏什麽地方?我們如何確定腦海中萬千事物的先後次序?
記憶中的玫,是一些碎片,是一張又一張的印象,他覺得他不會混淆它們的先後,每個事件,每個印象,都不會搞錯。
那個漆黑的樓道口,是在他借給她那本藍色封麵的書之前,這千真萬確。但那個匆匆走進樓道口的她,還不是最初的印象。那時玫已經二十五歲,黎二十六歲,隻該算久別重逢。
他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可是在黎的記憶裏,漆黑的樓道口總是執拗地占據最鮮明的位置,仿佛那才是最初的印象,宇宙是從那個時候爆炸出來的。
他從“芙蓉裏餐館”走出去,走上那座小鐵橋,掛甲屯橋。
一隻香煙盒規規矩矩地躺在橋欄杆上,是紅色硬紙殼的包裝,盒蓋敞開著,裏麵是空的。這隻空煙盒幹淨,光鮮,不知被誰放在生了鏽的鐵橋欄杆上。“就像是一場隆重的婚禮之後,被遺忘在河邊的新娘。”這是玫用過的比喻。
大約有人曾趴在橋上,百無聊賴地抽煙,咳嗽,看橋下流水?可這橋下的水,已然爛成黑綠的顏色,飄泛著黃綠色的泡沫——那是浮遊植物們濃稠的屍體——誰會站在橋上,佇立在撲鼻而來的沼氣裏抽煙?
煙盒被擱得規規矩矩的,與欄杆的邊緣刻意保持著平行,是用心地擺上去的。主人或許是個刻板規矩的人。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也未可知,他找不著垃圾箱,卻又不習慣於隨手一扔了之。或者,這個人,走過橋上,抽出最後一隻煙,無端地對手中精致的盒子生出憐惜之情。
這當然是個謎。
香煙盒一絲不苟地守在橋欄杆上,仿佛等待它的所有者再從自己口中取出一根煙。過往的行人,也因為它莊重的模樣而不敢擅動。
穿過小鐵橋,沿著小街走一段,就來到暢春園公園門口。公園的對麵的住宅小區,也叫暢春園。他折進小區的門,在齊刷刷的兩行白楊樹中間穿行,聽它們騷動的沙沙聲,不知不覺就走到小區的後門。後門正對的是另一個小區,“蔚秀園”。進蔚秀園,迎麵是一幢紅磚修蓋的粗糙的住宅樓,樓前種了一叢聊勝於無的細竹――它們在夏風裏枯黃著,纖細著,稀落著。
等他把住宅樓拋在身後,小路的左側竟赫然閃現一座荷塘。
荷塘裏無水。荷葉病蔫蔫的,葉緣焦黃,一根根葉梗頂著葉子突兀地立在幹涸的池底,模樣好生尷尬。所有的荷葉都朝遠離小路的方向傾斜過去,一副舉步要逃的樣子。
隻有在水中,荷葉方能顯出靈秀的本色,誰說不是呢。水遮住直溜溜的長梗和腳下的泥土,把荷葉連成一片,融為一體,又讓她們搖曳生輝,再加上玲瓏的花朵和稍稍伸出水麵的倔強的花梗的點綴,就十全十美了。而現在連日的幹旱把舞台和布景生生扯走,本應當被遮掩的一切都盡顯無遺。昨夜的那場雨,看來不過是虛張聲勢。
暢春園、蔚秀園,都是美妙的名字,不能不聯想到小橋流水雕梁畫棟。它們也的確小橋過流水過雕梁過畫棟過,有過美妙時光,而今連殘山剩水都算不上了。隻有這荷塘,草率的住宅樓和簡陋的平房之間殘存最後一絲氣韻,已去日無多。
他想到塗門的橋和水,在自己的少年時代,在記憶裏,也難得有美好的印象。古代詩人們不厭其煩地吟詠描摹過的那些景物,都被一層淡淡的臭味籠罩著。
塗門也是幹燥的,夏天有灼人的陽光。他和玫躲在電影院高大圍牆的影子裏聽夏蟬吱吱地聒噪。這聲音分明是把人們內心的焦灼和煩悶直露地嘶喊出來。
電影院門口灰色的水泥台階上滿目盡是被踐踏的冰棍紙;有的幹脆粘在地麵上,掃也掃不走;有的卻被風刮得像孤魂野鬼、泥豬疥狗。
散完電影,從電影院裏掃出的瓜子殼堆成一座座小山。這用口唇完成的巨大工程,向你展現一個無須解釋的真理:電影院是建在舌尖上的。
八十年代,人們像狗一樣戀著家,把單位的東西偷偷拿回家,又在家裏大打出手。大人們互相盯住職稱、級別和婚事,時不時嚴厲打擊少年犯罪,拉網,送到新疆或者青海,或者幹脆槍斃掉。
他和玫那時都還是中學生,還在相信電影裏的東西在將來都會變成現實。
在那個重點中學,玫是唯一一個敢穿著那種短短的西褲上學的女孩。在初三畢業那陣子。隻有她露著雪白的小腿和一部分大腿,在課桌板凳間招搖過市。他知道同學們不喜歡她這副打扮,他也一樣。他簡直都為這個恨她,但又不能不佩服她的膽量。
玫似乎故意跟這許多的目光作對,我行我素得令人發指。或者她根本不往心裏去,隻知道穿上短而白的褲子,以為一切很好?若是這樣,她就不需要膽量了。恨意固然減去,佩服也不免打了折。
初中的玫,在他記憶裏盡是這些片斷。現在,他一度為她煩惱的短褲,卻留給他最深的印象。她的臉,在記憶裏越來越朦朧模糊,變得無從辨認。他隻知道它很美,那是一個結論,跟它所從認定的事物一天天脫離開來,終於變成了無瓜葛。
她後來的青年時代的麵容,與少年時的臉,已判然有別,自然還是很漂亮。兩種麵容,是用同一種怔怔的眼神聯係在一起的。
他總是固執地回到她抽象的麵容和醒目的短短的褲子。從這些印象出發,他偶爾會抵達記憶那幽深縱橫的巷陌:他和她坐在解放電影院的陰影裏,四周蕩動著蟬的聒噪,遍地是被踐踏的冰棍紙,還有一個老太太推著四四方方的冰棍箱像推著一座城池在他們麵前過來過去。老太太不時揭開木頭蓋子,露出髒兮兮的棉被,揭開棉被,就有甜味的白氣嫋嫋掙脫箱子的束縛。看著美妙的白氣,那個所羅門的故事也不請自來。
老太太不時朝他們這邊看上幾眼,那樣子,像是期盼,又仿佛根本不是。他不免會想:他們這樣肩並肩坐著,在她眼裏恐怕不會是無可指責的。
現在那目光也成了一個謎,不可能解開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站在電影院門前的賣冰棍老人,會怎麽看他們兩個坐在電影院陰影裏的學生。
當時的玫在勤勉地畫那些水墨的山水,都是不可觸及隻可遠觀的空靈之物。那時他並不喜歡寫意的中國畫,他更喜歡逼真寫實的、鮮豔的東西,他也喜歡印在畫冊裏的法國印象派作品,什麽莫奈啊、畢沙羅啊,德加啊,雷諾阿啊。總之,是那些賞心悅目,無須讓腦子花費氣力的東西。
進了高中,這些東西就被統統拋開了,因為沒完沒了的考試,也因為玫走了。再沒有誰能借給他五光十色的畫冊。她去另一個地方念高中,一所美院的附中,開始畫西洋畫,先是水粉,然後是油畫,不久就考上了美術學院。
高中的時候,他每天都一個人從電影院的陰影裏走過。
他站在她兼做畫室的住處看畫時,都已經二十六歲了,她也二十五歲了。從那時起,或者更早,她就喜歡套一件白色的寬大的連衣裙,像孕婦穿的那種裙子,上頭斑駁的都是洗不掉的油彩。起初她穿著畫畫,後來就穿著上街。她總是怔怔地望著什麽,卻又視而不見。
他們晚上坐在大排擋前吃宵夜,那身臃腫的白裙把她包裹起來,反射著路燈光,熠熠生輝。他會想起那些布娃娃,被包起來,陳列在商店櫥窗的一個角落裏等待出售。
他打開過這禮物,在她昏暗的鬥室裏,在油彩之間,時間驟然停滯,空間就此凝固,隻有那些斑斕的顏色在他眼中明滅。等他們再度回到現實,發現那並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短暫的變數,就好像一列火車過橋時的回響和轟鳴,似乎整個旅途的記憶都是這轟鳴和回響,但其實也就是一瞬間,在漫長的路途中微不足道。
從任何地方開始,都可抵達這些記憶。
他二十六歲,在N城的街上偶然看見她,卻不敢相認,跟在她身後,一直跟到一處小區門口。他向門口小賣部的老頭兒詢問:有個姓“宇文”的女孩住在這裏嗎?
他打開冰箱,看到一塊奶油蛋糕,眼前就出現玫二十五歲的麵容,燭火,密密匝匝的二十五根細蠟燭把蛋糕打扮得像隻圓梳子。
為什麽一定要插二十五根?
她說就要這樣,偏要這樣,不這樣不行。
於是他就任她埋著頭兢兢業業地把一塊蛋糕紮成森林。
他也能從一些詞語直接抵達記憶。比如“虛與委蛇。”
她問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他就說,這個詞聽起來搖曳多姿,不知是什麽意思。
長江邊上的N城,夏天燠熱無比。他還記得她鼻尖上的汗,一粒粒細小的水珠,她拿著畫筆顧不上擦,他看著它們,也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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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關於玫的印象,還可以追溯到他剛開始有記憶的年齡,五歲,或者四歲?甚至還可能更早。混沌初開,一切都是新的。
一小叢棗樹,從白奶奶的泥屋牆根下萌發出來,嫩綠可喜,披一身陽光,每年都長高一些。據說他在草屋裏住了兩年多,離開時,已七歲。他長得快,但棗樹更快,他七歲時,棗樹已比他高許多了。玫在那兒住得更久——這個他是能肯定的。
米黃的甜蜜的棗花,躲在綠葉子中間,如果你不定睛去看,就察覺不到它們。直到有一天,圓圓的小棗子就如同掩飾不住的驚喜,滿枝滿枝椏到處都是,把你的心都填滿了。
到第二年,開花的時候你就會著意觀察。循著香氣去找,總可以發現它們細碎的鵝黃的花絮。花香略有腥味,但非常好聞。蜜蜂鑽進鑽出,把透明的翅膀抖得嗡嗡作響。棗花的記憶,總是和蜜蜂的振翅聲音合在一處,還有夏天尖亮如麥芒的陽光。他不會忘記蜜蜂停在枝頭扭動腰肢的模樣;毛茸茸的胸和精致的腹,美妙絕倫。他曾經捉了它們,一個個囚進空墨水瓶。他把手指伸進去觸摸它們,遭了狠狠的一蜇,抽出的手馬上腫起來,痛得像被切掉了一樣。
白奶奶一邊嗔怪,一邊用藥草的綠汁塗滿他的手指,隨後把蜜蜂一隻隻都放了。“都是精靈!”他記得她是這麽說的。他聽出了一種惶恐和敬畏,就再也不敢對它們下手。
後來,每當醫生拿出細細的針頭,他都嚇得要命。
蜜蜂有一對怔怔的、憂鬱的黑眼珠。
夏天最熱的時候,黃豆大小的綠棗,同周圍的葉子一樣顏色,他喜歡細數一粒粒翡翠的珠子,暢想秋天它們將會長成的樣子。
這些不起眼的綠豆子在他的熱望中一日日充盈起來,終於長成聊人眼目的誘惑的果實,把樹枝壓得低低的。暴雨過後,飽滿的棗兒落了一地,都還是一色碧青,就算滾在泥裏依然生機勃勃。
如今他見到市場上售賣的青棗,總不免失望――滿身赭紅的斑點,像生了瘡。若病的成熟。
棗,哪兒熟了,哪兒就爛掉。它們和蘋果、梨子是不一樣的。
至於幹棗,已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種東西。
在塗門,母親每天煮幾枚幹棗,補血,治療她的神經衰弱。煮出的棗,烏黑的、鼓囊囊的,一觸即破。哪裏還算是棗,分明是棗的屍體。
他還記得夏蟬像一群魚,在樹丫間倏忽遊移,羽翅閃亮,翅上精致的脈絡有如萬花筒,脈絡間起伏的聲音如泣如訴。得啊~~得啊~~得啊~~得!如果沒有它們,夏天就不成其為一個熱鬧的季節。
白奶奶並不是他親奶奶,也不是玫的,但他們都叫她奶奶。
他記得白奶奶把他裝進籮筐裏,用一根繩子把他下放到幾米深的紅薯窖裏去。他在地窖下麵撿拾紅薯。他說,滿了!她就把他和籮筐拉上去。這種小小的曆險,他至今曆曆在目。他還記得窖壁上粗糙的土和斜生的樹根。樹根像彎曲的蛇,不免讓他感到害怕。他覺得自己下到了一個很深的地方,擔當了很大的責任。奶奶從不讓玫下窖,隻有男孩子們有這個特權,這就更讓他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