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這是今夏回國找到的故紙堆。其時老裴已經開侃《風雨蕭紅》，就帶來了。感慨一下，眉子那會兒真閑啊，囉哩八嗦。而且書非借不能讀。每天最快速度把作業搞定，就開始看小說。昨晚君默見我拿個小本本敲字，狂笑：老婆，你江郎才盡了？炒現飯去了？
《呼蘭河傳》看了四章，早知是一部自傳小說。早上老裴翻了兩頁，說不得要領。確實。她隻不過對她故鄉的風俗、習慣、好尚用工筆細繪出來，詳盡言明，並無故事情節。就如茅盾序中所說：
＂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我非常同意這種評價，倒並不因為是茅盾說的。一般人看來，是很零碎。如果有誰想搬上銀幕，恐怕不大可能。因為她用筆墨鋪陳的本身隻是一組鏡頭，無論那熱鬧的野戲台，跳大神，還是那荒涼然而美好的後園，都隻是一幅小畫。
我之所以覺得前麵的一部分寫得不錯，大抵是合了我的胃口。我看起來總感到蕭紅寫的時候毫不費勁，隨筆抹來，完全是為了回憶，消遣，寫起來也就無窮無盡。同時從序裏看到，她當時是＂蟄居＂，是很清苦的。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多了一絲同情吧，我很能理解她懷舊的感情。她對幼時的事記得如此清楚，雖然令我望塵莫及，卻也不足為怪。
我現在想，《生死場》是魯迅作的序，這回又是茅盾寫的。可見，蕭紅還是有人栽培，即有人捧了。從這篇中，我看到了所謂作者特有的明朗風格。其實這明朗中也是含有深慮的，＂以含淚的微笑回憶＂。她的這部小說，比《生死場》我認為要好得多，雖然意義不見得深刻。從語言角度來說，自然樸質，讀了使人快意，使人舒服。有時候也來一點旁觀者的冷嘲熱諷，但更多是以天真的童心來看待事物。她小時候，能吃，會玩，是一個很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讀著讀著，可以把人引回自己的童年時代。到底地主的孩子家底厚，讀了書，使她成為為數不多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她的其中有很多語法結構特殊的句子，還有一些修辭法的運用，都類似魯迅。想必他們都讀古文出身，又恰遇新文化運動，同出一宗了，因而得魯迅的大力推薦。茅盾則中意蕭紅善於＂寫生＂。
書中，有的是反映她自己思想的。例：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麽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文中也有很明顯的反抗精神，這是特別值得一提的：
先是駁＂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論據：若平白問一男子，敢跳井否，怕他也不敢。而年輕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跳井很難不死。
接著說，＂那麽節婦坊上為什麽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原因是修坊的多半是男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麽辦？於是一律不寫，隻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另，寫鬼神在人們眼裏是怎麽回事：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時候便說：'娘娘還得怕老爺打呢？何況你一個長舌婦！'
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裏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可見溫順也不是怎麽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因。＂
此一段便把後麵胡家團圓媳婦悲運的理由交待得一清二楚。
＂可是不狠哪能規矩出一個好人來。＂
婆婆的思想。愚昧，封建，迷信，把一個好端端的女子整死了。前麵怎樣打，怎樣烙，怎樣叫，我還勉強看得下去，後看到把團圓媳婦浸到開水裏去，我仿佛看到一個人為了拔掉羽毛，正把一隻半死的雞按入一隻盛著開水的深桶中去。拿出來一扯，毛就掉了。同樣，小團圓媳婦被泡了三次以後，一根齊膝大辮子掉了，於是又把她當妖怪捉。也許是作者寫得太細了，那景物如在我眼前一般，我不敢再看。在學校裏有時叫了出來，旁邊的大財主聽了幾回，也就習慣了。
愚昧的人們，＂人之初，性本善＂，對團圓媳婦的病，總不能見死不救。偏方，野藥，團圓媳婦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她反抗，但她的周圍沉重的空氣包圍著她，憑她單薄的力量，永遠不夠的，她隻有死了。
然而，還不夠，姑娘媳婦還得品評一番，跳井的，上吊的，都要去看，雖然回來還有嚇死的可能。連未成年的女孩兒，也總被母親們牽去看，＂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可悲的並不在於一個人跳井了，而在於此。從小受到的教育，從小看到的東西，現實和影響，使女人們有這樣一種感覺：女人命該如此，你就該逆來順受，否則，這樣下場。也許，逆來的，順受了，也還是這樣下場。
女人是男人的附庸，要統治你，不僅在肉體上（如裹小腳跑不快）摧殘，而且在精神上有一種壓抑：我是女人，女人就要守本分。而這個本分正是強加在她們頭上的枷鎖，是不把女人當人的準則呀！然而她們就不覺，＂二十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她於是也象當年惡婆一樣，折磨媳婦了。五千年曆史，五千年女人最低層的曆史，五千年牛馬的曆史！
可悲！
從這裏，可以看出女作家的可貴了。她不僅深深地看透了這一點，而且掙斷了鎖鏈，逃到廣博的世界裏了。
文中寫的確是些非常細碎的東西，以至於留給大財主這樣的印象：你們女生隻喜歡看婆婆媽媽的。這當中有不少描寫：泥塘啦，跳大神，看戲，寫得最細的是豆腐。前麵部分完全在介紹風土人情。不過這也正是這本書的特點：後麵寫的人物及他們的思想，無不與風俗相聯係。若隨筆寫下去，再用補筆的話，會使人覺得扯離了題，情節也不那麽緊湊，效果不佳。但我想，也隻有蕭紅，在成名之後，懷著眷念的心情，來調節精神似的如涓涓細水般流來，行文灑脫，妙在其中。但若是處女作，這樣的也許就很難出版了。與《生死場》對比一下便知。《生死場》中的矛盾尖銳，自始至終都存在，這樣才有吸引力，對社會有促進吧。《呼蘭河傳》雖然也跌宕起伏，但畢竟輕鬆得多。這也就是我之所以同意茅盾的序的緣故。
胡家的大媳，也就是團圓媳婦的婆婆，手腫得象簸箕，卻還舍不得花二吊錢買點點紅花。在她心裏，總盤算著一吊錢能撿二十塊豆腐，夠吃二十個月了。十吊錢還能買十二個小雞哩。可是給予團圓媳婦從整治到出殯，倒整整用了五千吊！她雖然有善良的一麵，想救好媳婦。她若救好了，我看她還是會照樣打死她的。請大神，抽簽，出殯，並不是婆婆完全為了治好媳婦的病，主要還是有人看熱鬧，自己也好顯顯風，露露臉，人前背後落得好名聲。這從後來燒紙人可以看出來。＂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麽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這其實同魯迅寫的阿Q之類喜看殺人是一樣的，隻不過沒有那麽尖銳。一樣的庸俗無知。
作者自傳部分雖著墨不多，卻也躍然紙上：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我一急就說：'沒錢你不會去偷？'有二伯聽了我的那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
這裏的＂有二伯＂，同阿Q又何嚐不象。
作者的回憶是辛酸淒苦的。第四章的每一節都有這句話：＂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或不用＂的院子＂三字。我對蕭紅有了更深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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