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故事遲遲不能收尾,
就是因為我實在是不願意寫端木蕻良這個人,我對他十分地不待見,並不是說他是個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所以當我們衡量一個人的好壞,必須去看他做事的動機和結果。而他,以一個自私男人的常態斷送了一個試圖與命運抗爭的不幸女子的性命,而這個女子,正是那個讓我十分憐惜的蕭紅。所以,我沒法兒對他有好感得起來。
蕭紅遭遇端木蕻良的時候,正是她開始對蕭軍心冷的時候。雖然在我看來,她這是有意為之,並不是她就真正反感了蕭軍,此時的蕭軍,哪怕多做一點兒努力溫暖一下她日見冰涼的心,她感情的小火苗一定會重新熊熊燃燒起來。不過她心裏和我們一樣明白,蕭軍不可能為她改變一丁點兒的。而這個時候,端木蕻良出現了。
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端木蕻良這個人,我們就會發現,他和蕭軍截然不同,不僅僅是不同,簡直就是完全相反,完全對立。蕭軍是有匪氣的,出身破產小手工業者家庭,從小顛沛流。端木蕻良則是有顯赫的家族史,一身的貴族子弟氣質。蕭軍的性格蠻橫粗曠俠義,個性剛毅反叛。端木蕻良溫和優柔,公子哥式地溫文爾雅。蕭軍的知識體係基本屬於在社會裏摸爬滾打而來,自學成才,生存能力一流。端木蕻良則是受過良好的教育,清華曆史係高材生,古文功底深厚,更兼一手好字畫,典型因襲中國傳統士大夫知識分子之餘脈。
更關鍵的是,他出現在蕭紅決心擺脫對蕭軍從生理到心理依賴的當口。蕭紅和蕭軍的矛盾早就不是到底要不要去投身革命打遊擊這麽簡單,蕭紅對蕭軍的改變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離開蕭軍的念頭恐怕是早就在心裏成型,隻是缺乏一個契機。而端木蕻良的出現就是這樣一個契機,先不說他外貌如何挺拔清秀,他那樣與蕭軍完全不同的優雅氣質,可能讓蕭紅立刻就意識到,這個人會給她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完全不同對蕭紅來說是頭等重要的,至於說這種生活會比以前好還是壞,暫時還進入不了蕭紅思考的範疇以內。平心而論,蕭紅的確是命運不濟,如果她不身處亂世,端木蕻良不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端木蕻良這樣的人,自己在亂世中都是需要被照顧的對象,缺乏象蕭軍那樣堅韌決絕的意誌和對付亂世的手段,他隻適合在和平年代被溫養成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這恐怕是蕭紅最後悲戚收尾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管怎麽樣,端木蕻良成為了蕭紅擺脫蕭軍的指望,並且她也這樣做了,兩人相遇以後關係升溫得很快,同時伴隨著的就是蕭紅蕭軍矛盾的爆發和徹底的分手。而這一切給我的感覺,都是蕭紅有意為之,倒不是說端木蕻良橫刀奪愛。當然,當蕭紅對端木表示好感的時候,端木也是非常積極回應的。而此時,當蕭紅決定離開蕭軍,跟端木在一起的時候,蕭紅卻有了蕭軍的孩子。
我覺得命運在此時終於憐憫了蕭紅,給她一個暗示,讓她在選擇的一邊添上割舍不掉的砝碼。而蕭紅反叛的本性開始彰顯,即使是有蕭軍的挽留,即使是有了蕭軍的骨血,她也因為覺得不願意再忍受蕭軍對自己的傷害,不願意再過這種一味忍讓的生活,而選擇放棄蕭軍。有人說,他們是因為理想不同而分手。理想,我覺得如果蕭紅談理想就特別可笑,她有什麽理想呢?她的理想不就是能安心讀書寫東西,然後跟一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相濡以沫嗎?那在延安還是在香港有什麽區別?關鍵還是身邊的那個人的區別吧。她此時心心念念就是覺得:離開蕭軍自己的痛苦就結束了,新生活就能開始了,跟理想哪兒有一毛錢的關係?在命運出的這道選擇題麵前,她注定會選擇改變,而改變就是不計代價地離開蕭軍,離開讓她覺得痛苦的根源。
我總是問自己:蕭紅選錯了嗎?其實我很明白,哪兒有個對錯啊。。我們總是以為在命運的選擇題麵前,選對了就春風得意,選錯了就悲苦淒涼。其實仔細想想,這兩種狀態哪一種都是暫時的,非恒態的。命運的選擇題並不是要獎勵選對的人,懲罰選錯的人,而是讓你在做選擇的時候認清你自己,讓你經曆生活,有所體悟,好壞都是可以相互轉化的,那種選錯了就必死無疑的局麵畢竟是少數。這場考試,考的還是你自己個人的心性和人生的功課,你有機會把自己打磨得更加圓滿,也有可能把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蕭紅離開一個暴虐的父親而選擇一個嬌弱的弟弟,離開父親,暴虐當然就消失了,但隨之存在的照顧嗬護與指望也就不存在了。選擇一個弟弟,可以和諧,有趣甚至快樂,同時生活的重擔和壓逼就直接戳到了你鼻子底下。沒有十全十美這樣的事情,有得必須予,也必須失。如果對這個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隻能被生活嘲笑你幼稚。
蕭紅有沒有準備?平心而論,她是有的,但是,她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不是她缺乏麵對生活苦難的勇氣和意誌,而是她孬弱的身體已經實在堅持不住生活的顛沛流離,更何況,她此時又成了一個孕婦。端木蕻良一開始的作為還是很讓蕭紅覺得安慰的,端木在文學創作上跟蕭紅更為接近,對蕭紅也很欣賞,對蕭紅有諸多的維護和譽美之詞,這是蕭紅在蕭軍那裏得不到的。當他們確定關係了以後,盡管蕭紅懷著別人的孩子,盡管端木的母親反對,盡管得不到很多好友的祝福,端木蕻良還是決定娶蕭紅為妻,給蕭紅一個名分。這是他對蕭紅的愛意的集中的體現,蕭紅對這一點深為感激和感動,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麽羅曼蒂克的戀愛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我才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麽過高的要求,我隻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隻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麽名分。可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她說這樣一番話,顯然是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準備,她並不指望從端木那裏得到很多,普通和平常就已經足夠了。但她忘了,這是亂世,哪裏有一方淨土容得下她過普通平常的生活,好好讀書,認真寫作呢?
端木的世家子弟作派並沒有因為亂世生活困窘而有本質性的改變,這可能影響不到其他人,但決對會影響到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的伴侶。蕭紅的朋友在武漢見過倆人相處的情形:細雨蒙蒙的武昌碼頭,蕭紅夾在濡濕的螞蟻一般的逃難人群中,大腹便便,兩手撐著雨傘,提著笨重的行李,步履維艱,旁邊則站著拿著手杖,輕裝的端木蕻良。她隻得時不時用嫌惡而輕蔑的眼光,瞧瞧自己那日漸隆起的肚皮……
看著這段文字,由不得不為這個女人感到痛心。幫懷孕的妻子提行李,這至少還是端木力所能及的事,他都沒有這個覺悟,那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又怎麽可能指望得上呢?接下來的事件更加離譜,我們可以稱它為:一張船票引發的公案。因為多年來研究蕭紅的人為這個事情爭論不休,各方麵都自有一套說法。那我們不去關注研究者們的結論,且敘一敘事實,結論大家自己總結吧。。。
事情是這樣的:1938年武漢遭遇大轟炸,此時蕭紅和端木蕻良正在武漢。蕭紅要端木找朋友羅烽,托羅烽在買船票的時候,也幫他們買兩張,準備和他們一起走。可羅烽第一次隻買到兩張船票,但是羅烽的妻子白朗和母親都在武漢等著去重慶,他要給端木和蕭紅先走,但蕭紅他們覺得托人買票已經夠交情了,何況他們還有老人呢。因此就要白朗和老太太先走了。沒幾天,羅烽又買到兩張船票,跑來告訴端木,是不是他和蕭紅先走,但蕭紅卻說白朗和老太太已經到重慶了正等著他去照顧呢,怎能讓他留下來呢?
端木說是,便要蕭紅和羅烽先走。
蕭紅對端木說:“你和羅烽先走吧,我肚子這麽大,和他一起走,萬一有點什麽事,他也不好照顧我。倒是你,要是我走了,你一人留在這兒,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端木嚴肅地說:“那怎麽行?你一個留下來,我能放心嗎?要不你先走,要不我倆一起留下來。”
蕭紅又急又氣大聲說:“好不容易有張票,你還不趕快走,我一個女的,又是大肚子,肯定會有人來照顧的,你留下來,緊張了,誰來照顧你?我能放心嗎?”
蕭紅果斷地從桌上拿起一張船票說:“別猶豫了,羅烽,這張票你拿去,明天下午我送他上船。”
就這樣,端木和羅烽上船走了。
這是後來端木的妻子對這一事件的敘述,我認為比起其他人,對端木蕻良來說更公正些。但就算是這樣公正甚至更傾向於端木的敘述,我們都不禁替那個柔弱的身懷六甲的可憐女子揪心。
蕭紅自己曾敘述過在船碼頭紛搶的難民堆中掙紮的情形,她一次次跌到,一次次努力爬起來,最後終於沒有力氣了。她躺在碼頭的甲板上想,就這樣放棄吧,那就解脫了。她那時候心裏很平靜,而我卻感到徹骨的悲涼。
蕭軍是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舍下一個孕婦,自己先脫離險境,這對他是恥辱。他會罵人,然後把這唧唧歪歪的女人架上船的。而端木蕻良不會,他從小隻受到別人的照顧溺愛,依賴性很強,生活能力又極差,不會也不懂得要關愛嗬護女人或者妻子,反而要女人來為他操心受累,他也覺得理所當然。
蕭紅甘心嗎?她不甘心,卻又認命,所以她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從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從日本回來,現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她需要一個有力的臂膀為自己撐起一片天地,但她自己選擇了端木,所以他必須認命,認命地一個人行走。心裏沒有遺憾嗎?當然有。。苦澀嗎?當然苦澀。但這一切已經沒法改變了,因為命運留給蕭紅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兒要提一句的是,蕭軍和蕭紅的孩子出生以後夭折了。關於這個孩子夭折的緣故,版本很多,有些很離奇。不過據我讀史的經驗看,離奇的往往是真實的。有興趣的朋友自己可以去翻翻,因為跟故事關係不大,我就跳過了。
為了逃避戰亂,蕭紅跟隨端木蕻良一起去了香港。端木蕻良在香港找了份編輯的活,他們生活得怎麽樣,不太好說,糊口應該是沒有問題,生活也相對安定一些。這個時候,蕭紅拚命寫作,完成了她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也許她自己也有預感,她的生命很快就會走向終點。。。而蕭紅在香港的日常生活怎樣呢?我曾看到過這樣的回憶:靳以在《悼蕭紅》裏提到的,說端木每天睡到中午12點,吃過飯,還要午睡。而蕭紅則每天燒飯洗衣服,跑來跑去買東西。有一次,端木打了女傭人,蕭紅跑到鎮公所,還陪女傭人去驗傷。蕭紅說:“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梅誌在《“愛”的悲劇——憶蕭紅》裏講到一個鄰居用嘲笑的口吻說:“張太太,你們文學家可真行呀,丈夫打了人叫老婆去跑鎮公所,聽說他老婆也是文學家,真賢惠啊!”
蕭紅與端木生活在一起,那些難忍的缺憾,大概隻有她自己心裏知道。
蕭紅病了,病得很重。這對一個並沒有多少在亂世生存手段的端木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此時太平洋戰爭爆發,端木打算跟隨其他人突圍,他去跟蕭紅道別,蕭紅鼓勵他離開,他也就聽從了。自此,直到蕭紅離世,兩人再也沒有見過,照顧蕭紅的責任被推到一個朋友的身上,這位朋友叫:駱賓基。之後關於端木丟棄重病的妻子的種種正說反說甚囂塵上,我覺得爭論這些其實都沒有什麽意思,不是我貶低端木,他離開或者留下來又有什麽區別呢?唯一不同的,可能是蕭紅離開時不至於感覺那麽淒涼。而我,早就不對他抱有希望了。這能全怪端木蕻良嗎?客觀地說,不能。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妻子乃至女性,都是卑微的,苟延殘喘的,就像我們那飽經戰亂的國土一樣。朱自清的發妻不就是這樣嗎?那樣一個溫柔謙卑的女子,肺上爛了兩個窟窿,舍不得也沒錢醫治,最後默默回鄉下等死,然後默默地死去。。。這樣的妻子和女人很多很多,端木蕻良這樣的丈夫和男人也很多很多。這是一整個時代的悲劇。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我將與長天碧水共處,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不甘!不甘。。這是蕭紅臨終前最後的遺憾和嘶喊。我特意用這段話來結束我們的故事,並且長舒一口氣來慶幸自己的幸福生活!在長天碧水之間,願她的靈魂得到安寧。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