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團在洲際高速路上奔馳。巨大的月亮,大臉盆子似的掛在路的前方。老團想還真不是崇洋媚外,這美國的月亮看著的確比中國的大得多,也亮很多,高速路上沒有路燈,就著月亮光就能看到很遠的山巒起伏。也不知道是怎麽個科學道理。
美國更讓老團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裏的時間好像過得比中國快許多許多。五年,從抱著小鴿子在機場和鴿子團聚那一刻以來,五年的日子,眨巴眨巴眼兒就沒了。鴿子畢業很順利地找到一個大公司的工作,小鴿子在幼兒園裏學了一口倍兒流利的英語,過幾個月就要入學前班了。他們也買了個帶草坪的小房子,鴿子的公司正在給一家三口辦綠卡。
綠卡,老團想到這個心口就有點堵。離開中國的時候他沒想過那麽長遠,隻是一心要把小鴿子帶到美國去交給鴿子。他還記得三口人剛剛相聚的那整整一年,自己除了帶小鴿子什麽都沒幹,可是心裏那個充實啊!那個滿足啊!這輩子他也沒有活得那麽踏實過。有一天剛會走路的小鴿子在外麵撿了根兒光禿禿隻剩一片蔫葉子掛在前頭的小樹枝兒,喜歡得不肯撒手,老團回家就找了個礦泉水瓶子給養了起來。那片小葉子竟然慢慢地飽滿起來,一不做二不休還要長出新葉子的意思,要不是後來搬家,他們可能還會一直留著它。老團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根兒小樹枝兒,活著不活著本來沒啥大分別,可是他被鴿子,或者更準確地說,被小鴿子給撿回來了,他就有義務要為她們好好活著,花是開不了了,可是綻放點兒綠意是必須的。
可是他覺得自己畢竟還是個沒有根兒的樹枝兒。根兒這個東西,很難說清是什麽。說它是提供養料的組織也好,說它是劄在大地的基礎也好,平時不露臉兒,可是沒有它誰都活不好。樹枝失去了根兒,它就活不了,即使在水裏強撐幾天,也終於會枯萎或者被丟棄。人找不到自己的根兒,他就難免彷徨,甚至惶恐。美國對老團來說始終是個陌生的地方。自從小鴿子去了幼兒園,鴿子忙著找工作賺錢,他不得不自己麵對這個陌生的環境時,他就像被從水瓶裏拔出來的那根樹枝兒似的,又開始打蔫兒了。
他去餐館刷過盤子,去華人超市碼過菜,還去一家福建人開的貨運公司打過零工,在那裏他學會了開大卡車。老團那個時候就開始懷疑美國的鍾表跟中國的不是一樣的速度,每天每件事兒都是按小時在計算,每個小時過得都飛快,常常他還沒回過神兒來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然後一周已經結束了。然後一個月,一年,五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要這個綠卡,要了,是不是他一輩子就這麽快進著,三下五除二就過到頭兒了?
去年他決定跟在搬家公司認識的一個哥們兒合夥兒開卡車跑長途的時候,鴿子沒有發表什麽意見。鴿子對於他的打工生涯一直沒有提出過什麽意見。每次老團到處找事兒做的時候,她會說一句:別費勁了,你就跟家裏呆著也沒什麽不好的。把英語先學好,不然怎麽融入得了這個社會?老團總是嗬嗬笑,說自己屬驢的,語言天賦實在異於常人,就不趕鴨子上架了,還是賣點兒苦力實在。鴿子就不再說什麽了,忙著帶小鴿子參加跳舞班或者畫畫班去了。
跑運輸在別人看來很辛苦,老團卻樂在其中。他特別喜歡開著大卡車跑在高速公路上的感覺,居高臨下,風馳電掣,進退自如,談笑中檣櫓,灰飛煙滅。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掌控命運的機會,是大卡車的方向盤讓他過了這個癮。
他一般跑一個來星期,在美國大陸上橫向或者縱向跑一個來回,能休息兩三個星期,收入相當不錯,比在唐人街打工合算太多了。他領到第一趟出車費,就去買了份相當可觀的人身保險,據說幹這行的都買。在家裏待著的時候,他盡力地給鴿子和小鴿子做好吃的,割草,修房子。可惜鴿子和小鴿子比他還忙,早出晚歸的,在家的時候講話也英語慢慢多於中文了。這也不能怪她倆,她們一天24個小時,除了睡覺那部分以外,絕大多數都融入這個社會了,英語是她們在這個社會上混的主要工具,沒有英語怎麽混?難道跟他一樣去開卡車?就算他老團開卡車,不也靠了合夥人會講幾句英語才能找來活兒嗎?
今天開著卡車老團卻沒有那股縱橫天下的豪情。因為今天要出發,昨天晚上他早早哄著小鴿子上床,給她講了個巨長的天山童姥的故事。劇情人物太複雜,小鴿子聽得糊裏糊塗,也不知道是聽暈了還是睡著了。然後老團趕緊洗了個澡, 很希望鴿子也能收拾了過來陪他聊聊天,然後也許他們還能做點什麽。說到做那什麽,老團心裏是很歉疚的。剛來美國的時候,鴿子一直陪著小鴿子睡,老團自己打地鋪。她過了好一陣子才改口叫他老團,不再叫團哥了。改口那天他倆才算是圓了房。這也不怪她,她一直把老團當哥哥看的,和他做那事肯定會有點兒別扭。那天晚上她主動到地鋪來,老團真是喜從天降,差點就熱淚盈眶了,結果可能激動過了頭,表現欠佳。鴿子倒也沒說什麽,可是打那以後老團一直有點心虛,每次都想著要爭氣,越急著立功越立不了功。鴿子大概也看出來老團有心理負擔,但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幫他,為難之下,就似乎有點躲著老團,對這事兒就顯著有點冷淡。
昨天晚上老團在床上等鴿子,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半夜醒來發現鴿子還沒有回臥室,於是下樓去找。果然她又睡在樓下的小客房裏,床邊扔著沒看完的書。老團沒開燈在廚房裏坐了大半夜。為了讓二位鴿子不受毒害他一來美國就戒了煙,可是今晚他特別想抽一根兒。他琢磨了很久這個鍾點兒到哪裏去能搞根兒煙,最後還是放棄了,他不想開車庫門把娘兒倆吵醒。他到院子裏去站了一會兒,蚊子們好像天上掉了餡餅一樣地圍著他痛飲三百杯。他輕手輕腳地上樓,經過小鴿子的房間時去她床前坐了坐。就著夜行燈的光,仔細地看著他的女兒。小丫頭長得越來越像媽媽了,皮膚像磁一樣,小鼻翼隨著呼吸微微地一張一合,眼睫毛投射的陰影好像也會輕輕地顫動。他幾乎覺得她是醒著的,隻是假裝睡著了,在跟他鬧著玩。可是她睡得很沉。老團想這明明是我的女兒,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怎麽可能是別人的呢?那些關於鴿子懷孕,打胎之類的遙遠往事,老團一時分不清那是誰瞎編的故事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兒。
早上老團有點頭重腳輕,他剛給二位鴿子把早飯做好,卡車就開到了家門口。他先爬上車頂的鋪上睡覺,下午輪到他開車的時候,他覺得覺補得差不多了,精神好了很多。在高速邊買了杯冰咖啡,他抖擻著精神上路了。一直開一直開。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老團開始琢磨美國月亮為什麽圓以及美國時間為什麽過得這麽快。
直到他的卡車和另一輛趕夜路的卡車親密接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