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水災之後（下）
過去的好幾年，他們都買有離家很近的那家健身中心的家庭年卡。那是一個新建的私人性質的高級健身中心，家庭卡費高達一千七百元。裏麵有設施非常完善的溜冰場，籃球場，網球場，帶衝浪的遊泳池，溫泉水池和蒸汽房。每個星期總有三，四個晚上，她會帶著愛文去鍛煉。愛文上遊泳課的時候，她就去健身房健身。更多的時候，他們一起玩衝浪，泡溫泉。除了節假日，平時到健身中心的人並不太多，而且目之所及，基本上都是神清氣爽的人物。那是當然的，一般舍得買私人健身中心年卡的，至少不會是在社會底層打滾的下裏巴人。
那裏的人在泳池中也是中規中矩的，哪裏像這裏這些人這麽橫衝直撞。她抹了一把被身邊一個黑人小孩使勁撲水濺到 臉上的水花，又皺起了眉頭，鬱悶地想。
可是，他們的年卡上個月正好到期，而她丈夫卻失業了。焦頭爛額之際，他們不願隨便花錢再買年卡。誰知道他的下一個工作什麽時候才能找得到呢？他是一個無線電卡硬件工程師，那種工作的好處是隻要找到工作，待遇就不會差。壞處是在本市對口的工作不多，失業了就會很麻煩。她自己是個小會計，工作機會倒是很多，隻不過工資隻有他過去的三分之一左右。
工程師配會計，在華人夫婦中算是非常經典的理想組合：雙方都工作穩定，收入不低，一旦工作步入正軌，生活便沒有什麽壓力了。
這種舒適安逸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好多年。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日子裏，她認為自己算得上是個當之無愧的賢妻良母了，還以為這種穩當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誰能想到一場水災，世界便現出了猙獰的麵貌。。。
“真可笑，就算是在差不多剝光身子的地方，人與人也還是有區別的。”她靠在泳池邊，看看自己年輕健美的身材，又看看遊泳池裏的洶湧人頭，嘲笑地想。“可是，在別人眼中，我還不是跟這些人都一樣？”她想起進來之前，那個收錢的小男人對她說“大人兩塊，小孩一塊，一共三快錢！”時的樣子，簡直就是不屑一顧而且語帶輕蔑似的。
她覺得身體開始發冷，便扭動了一下身子，打算開始遊泳。但是要在這裏見縫插針地遊泳，還真不容易呢。她轉動了一下頭顱，像雷達似地掃射了四周一遍，打算朝無人的斜對角遊過去。原來這就是人們橫衝直撞的原因，人一多，簡直就無法守規矩。
這時她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有一條精瘦的身子在靈活地遊泳。她遊得不緊不慢地，手一左一右輪流向前揮動撥水，非常有節奏感。遇到有人擋道時，便迅速地轉向空地，居然非常流暢。她轉頭出水呼吸的時候，可以看得見是個有點年紀的華女，露出泳帽的鬢角已經灰白，而且麵皮蒼老，隻不過她的身體似乎還很靈活，富有韻律的動作甚至可以說很有美感。
她不知不覺地跟在她的後麵，以同樣的姿勢遊著。來來回回地，遊了有十多遍那麽多。
當她覺得累壞了的時候，那個女人也停了下來，爬出水池。
她本能地跟在她的後麵，發現女人走進了蒸汽室。她第一次發現這裏居然也有蒸汽室，驚喜地跟了進去。
室內水蒙蒙的，熱氣撲鼻。透過朦朧的水汽，可以看見狹小的房間裏有兩層L形的台階，上下都坐滿了人，而且人聲鼎沸。
有幾個人挪動身子，空出了一個位置。有人叫：“李老師，來這裏坐吧！”那個精瘦的女人便微笑著走過去坐下，連聲說謝謝。
這時已是人滿為患，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隻見一個肥胖的男人站起身來。她趕緊偏偏身子讓他出去，走到他的位子上坐下。同時感覺自己是坐到了一灘黏乎乎的汗水上，不禁有些惡心。但是她不舍得就這樣退出去，因為她十分喜歡被熏蒸的 感覺，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來，身上的疲倦連同毒物也都被排出去了。排毒，美容，沒有比蹲蒸汽室十五分鍾更有效的了，她以前是每次健身都去熏蒸一會兒的。
就忍耐十五分鍾吧！她下定了決心，便閉上眼睛，打算克服內心的障礙，好好享受一下。
隻聽到耳邊有人說：“李老師，您今天好像是一個人來的？沒看見您的孫女呀。”
“是啊，今天她去做義工了，幫華人耆英會做些清理工作。河濱大廈邊的耆英會大樓被水浸了。”
“我知道，真慘。好像連二樓都被水泡了。您孫女可真乖，才多大呀，就去做義工了。”
“十四了，應該去做了。聽說是文化中心組織的，都是些年輕人參加。”
“那可真不錯。你們六月底有沒有來這裏做義工？這裏的地下室也被水浸過的，幸好有好多義工來幫忙，很快收拾好，不然，今天可能還開不成。”
“沒有，我不知道啊，要是知道這裏需要義工我一定來。”有人說。
“我有來啊！六月底那個星期天有好多人來幫忙清理的。”又有人說。
“真是要感謝政府，這麽大的災難，才過幾天就整理得差不多了，聽說整個政府辦的健康中心昨天都同時開放了，效率真高。老實說：我每個周末就盼著來這裏了。不來的話就渾身不舒服的。”被尊稱成李老師的遊泳健將說。
“所以李老師您的身體才這麽好，有錢難買老來瘦啊。”
。。。
出了蒸汽室，她感覺是精神大好了，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去跳水台找兒子。愛文還在跟他的新朋友在深水池裏遊來遊去的，看見她來，大聲說：
“媽媽，我喜歡這裏，這裏跳水台好高，更好玩！我們以後都來這裏好嗎？”
她笑著點點頭，說Okay。
開車回家時還沒到下午四點鍾，太陽非常耀眼，像是要彌補過去幾個星期陰雨密布的時光似的，猛烈而且熾熱。她剛洗過的頭發不久就幹了，覺得身體既懶慵又輕鬆，心中的鬱悶也消逝無蹤。
回家之後，先把被水泡過的東西都搬出去，清洗曬幹，把地板和牆壁都用醋水擦過一邊，開窗，必要的話，再買個抽風機。。。她的頭腦開始有條有理地排列未來幾天的工作計劃。
回到家時，看見他已經把地下室的很多雜物搬到了樓上，並且一看見她，便問：
“你見沒見過我那雙鐵頭工地鞋？”
“工地鞋？不知道啊。可能在地下室或者車庫的某個角落裏吧。你找來幹嘛？”那雙老古董鞋，是他很多年以前，還沒有找到好工作時，去做苦力時穿的。
“我今天早上申請了些普通工，有家公司剛才打電話通知我去麵試，說是正式上工的話要穿那個。”
“你去申請那種工作？幹嘛啊？”
“那有什麽，暫時的嘛。現在水災剛過，需要很多人做苦力幫忙城市重建。我可以順便減減肥。”他說。
他的語氣中很有一點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味道，她不禁微笑起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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