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人玫瑰,手留餘香。那予人牡丹呢?
我的牡丹又開了,今年晚一些。一俟暴風雨來臨,我便剪了牡丹插瓶,那次順手給了鄰居偌娜幾朵,她很喜歡。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偌娜有一雙美麗的藍灰色眼睛。盡管她早已年過七旬,這雙眼睛依然清澈明亮,波光灩洌,嫵媚動人。自然是雙眼皮,深眼窩,鼻梁高挺,輪廓分明。再加身材高挑有型,不難想象她年輕的時候該會怎樣地秒殺群雄。雖然她的金發全白,卻打理得一絲不亂,風度極佳。
她老伴湯姆八十多了,戴一副圓形黑框框的眼鏡,常坐在門口抽煙鬥。行動似乎不如偌娜輕便,有時拄著拐棍,但他卻有駕照,每天都開著那輛小小的紅色甲殼蟲出去兜一圈,買個麵包啦,扔個垃圾什麽的,諾娜有時同去有時不去。
我們搬入的那個冬天大雪。因為手頭緊,想都沒想過買鏟雪機。跟君默一人一把雪鏟終日奮戰,真是勞其筋骨,躺在床上渾身散架,須臾入眠。隔壁的偌娜基本不出門,隻有湯姆銜著煙鬥時常在門口晃晃,看我們鏟雪,隔空打個招呼。他們家的車道,總有不同的年輕小夥開車來三五下搞定,我懷疑是學雷鋒小組。就很慚愧,住這麽近,一次也沒幫他們鏟過,自己都累不過來。那一回暴雪一尺八,雖說不用上班,仍恨得牙癢,隻得從門口一點點啃。特別是兩邊的雪牆已經堆得近兩米高,每一鏟都要用盡全力甩過去。不久,住街對麵的丹尼推著鏟雪機將湯姆家鏟淨,又從外圍向我們挺進,與我們匯合,一直把汽油耗盡,才將鏟雪機還給另一鄰居。開春偌娜出來,跟我說,你知道嗎,丹尼在他家車庫門口滑倒,摔斷腿,家裏呆了一個多月了。
我還真不知道,每天衝鋒陷陣搶進搶出隻出門與湯姆嗨一聲,如果他碰巧在門口抽煙的話。諾娜出來以後,時常拉我聊幾句。東家長啊,西家短,跟中國的居委會大媽一模一樣。而且她在這條街前前後後住了40多年,哪家舊屋換新人,哪家新人整舊屋,都在她腦子裏有清晰底片。但她最喜歡講的,是她自己的房子和她的哥哥傑克。
傑克學識淵博,遊獵廣泛,風度翩翩,終身未娶,無嗣。但是他的女朋友,遍布全世界。Woman love him!偌娜重重地強調。你隻要看看偌娜那雙似嗔非嗔含情目,便知此言非虛。傑克是如此地令人傾慕,以至於諾娜的外孫從小立誌要成為他那樣出類拔萃的人物,自覺自願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禮儀規範,博覽群書。傑克七旬多臨終之際,他德國的女友趕來照顧,要求結婚。傑克不結,但將遺產留給了她。
這遺產就包括了這個房子的一半產權。諾娜兄弟姊妹4人,父母的遺產,其餘兩人現金物品找平了,隻她與傑克平分房產。她為此與湯姆特意從外州搬回來住,她一定以為可以在此善終,就象她的父母和傑克一樣,她父親是做了百歲大壽的。哪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一半產權歸了外人,她再沒有好日子過了。因為她折不出那麽多銀子去贖那半邊房子,傑克的德國女友也是時不我待,難免要催,又不是釣魚島,難道還要留給下一輩去解決?諾娜提起那狐狸精就氣不打一處來,都是她!被逼得緊了,他們隻好將房子掛出去一夏,價太高,沒賣掉。狐狸精一看,喲嗬,跟我這哈玩緩兵之計,虛晃一槍。茲件事體,須得是大刀闊斧,曉得伐。所以第二年價格陡降,出手。
話說他們還在拉鋸戰的時候,我媽來了。我老媽,毫無懸念的,中國居委會大媽一枚,查戶口的。一上來,你多大了?在哪高就?拿多少錢?結婚沒有?有對象嗎?什麽專業?國內哪的?怎麽來的?父母還好?沒有一個人敢接招,三斧過後,累累白骨。但是她跟諾娜一見如故,那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兩個人雞同鴨講連比帶劃也能整個八九不離十。有時候吆喝我伺候著,以便加深理解。在我們鎮上的一個什麽公共交流場所,諾娜隆重推出她的鄰居----遙遠的中國來的。老頭老太都過來寒暄,我老媽欣欣然皇者風範,微笑頷首,一句"三克油"就把他們都打發了。
從此我媽就開始叨叨,人老了真沒得意思,就站門口抽根煙,望望天,連個說話的都沒有。這麽老了還單另住打邊邊耍,姑娘也不照閑,逢年過節瞄一眼就走。萬一有點什麽事,喊人都喊不應。看這怎麽得行!
我媽回國前,拿了一小罐精裝茶葉去跟諾娜道別。老兩口忙不迭地迎出來,順手把燈都打開。他們在家裏裹著厚厚的絨線睡袍,一是人老體寒,二恐怕是為了省暖氣。諾娜拚命抱歉屋裏太亂,東西太多,有她自己的,有她父母留下的,還有傑克的收藏。居然有中式家具,鑲貝雕。角落裏立著個一人高中式大花瓶,另外一個小一點,1米2左右,藍底繪著一隻孔雀,諾娜說是日本的,傑克去過日本。觸目更是不知道夠不夠古董資格的各式擺設,沙發旁邊突兀地豎著一扇鏤空鐵門。這塊鐵門陰森可怖,下麵吊著三塊大石頭,有足球那麽大,是不規則的未經打磨的原礦。我隻認得其中一塊粉色水晶的芙蓉石,光澤亮麗,溫潤。另外一塊藍色閃爍幽光,還有一塊近乎黑色。諾娜說這個門也是傑克的,他從以色列運回來的。
諾娜終於還是要走了。建築商相中她院子大,計劃擴大重新裝修,賣個好價錢。立刻就有穿桔色背心的人來勘定我們兩家邊界,釘上木條,畫上桔色記號。諾娜日日門口張望,終於堵住我,說留給我幾樣東西作紀念。一隻英國產的小碗,一隻意大利手工製的不規則的小碟子,兩個小首飾盒,一個小花瓶,一對尺把高的日本花瓶。我對日貨沒興趣。諾娜瞧出來了,說你想要哪就拿哪,我就把小鍋小灶卷了包。諾娜撫掌大笑,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我問她搬去哪裏。她說申請了老人院,還在waiting list 上掛著等單,打算先到弟弟家擠一擠。湯姆不願走遠,也或許就在鎮上租個房。最不濟,女兒那裏總是可以住的,就是太遠,開車要幾個小時......我望望空蕩蕩的房子,敢情還沒找到下家?
諾娜一再保證安頓好了給我來信,我卻一直沒等到她消息。她大概終究還是沒有安頓得很好罷。
國內常有二貨問我,有沒有進入主流社會?問題是,什麽叫主流社會?比如諾娜,錦衣玉食中產,未逢戰亂,她算主流嗎?臨了,晚景淒涼,幾乎就是被掃地出門,感覺顛沛流離。於是我回答二貨,你說的是上流社會吧?我要是以後很成功,就可以死在自己家裏了。
然後再回答開篇問題。予人牡丹,得人花瓶。
注:前番得高人指點,我家牡丹,實芍藥也。煩請廣大有識之士,見文中牡丹二字,務必自動換算成: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