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老婆又跑進我的書房告訴我:欣欣今天沒來,計劃改變了,她後天才到。
“噢。”我點點頭。
我的這間書房寬敞,但很淩亂,隻有一張巨大的書桌,沒有書架。有很多書,就隨便堆放在地上。這樣更方便。有些書已經很陳舊了,書頁暗黃,厚厚的,落在一起,有高有低,一堆一堆的四處堆放著。地板上到處扔著我寫過的稿紙,空中靜止著一條一條死魚的標本。那些魚都顏色豔麗,閃閃發光,真令人著迷。
她微微張著嘴,在我的身體下蠕動著。她的身體涼涼的,有一點點硬,還沒發育起來。眼神迷離,越過我的肩頭,消失在我身後的空中。她的呻吟聲在屋子晦暗的書籍和閃著微光的死魚標本間穿巡著。
“你在寫什麽啊?”她還躺在地毯上,我已經坐在她的身旁。她用孩子般的聲音在問我。
“我要寫一部小說,講一對中年人的故事。”我告訴她,“那是一個平淡的故事,可能看起來會有些乏味。”
“你還用鋼筆寫字,真有趣兒。我的爺爺是用鋼筆的。”
“你的爺爺都寫些什麽?”
“不知道,他早就死了。”
她撿起了一張稿紙,好奇地看著。
“我比你大那麽多,整整30歲,而你還這麽小”我把稿紙從她的手中抽出來,扔向空中。
“我知道。”
那頁紙晃動著落下來,又輕輕落在她的身上,好像被她的身體吸附了過去。
“不可思議,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我們在幹一件壞事嘛?”
“我們破壞了一個禁忌。”
“邪惡,對嘛?”
“我想是的。人們是不會允許我們的。”
“但它美極了。”
“我老了。”她突然又說,很認真的,那天她16歲。“我老了”,是的,我聽見了她說出的這句話。在30年前,我也已經老了。現在坐在她的身邊,我們一樣的衰老,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蒼老的。我們的身體裏都種植著古老的恐懼,我們因為恐懼在這樣的夜晚偎依在一起,就像我們生活在曠野裏的祖先。他們在夜晚的無花果樹下,隻有恐懼、敬畏和火。她一張一張撿起地上的稿紙蓋在自己的身體上。她的蒼白瘦小的身體在紙的間隙時隱時現。我看見一條晃動的細細的腿,大腿薄薄的皮膚下透出網一樣的血脈。我們又一次開始。這次我變得粗暴。我把她弄疼了。
“我很快就會死的。”她流著淚,輕聲說。
門在響。我抬起頭聽,是老婆在開門,好像還和什麽人說著話。
我走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進來,正站在門口換鞋。老婆很興奮,美滋滋地向我介紹:“這就是欣欣。欣欣,這是我老公。”
我向欣欣點點頭:“你好。”
她有點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點點頭,隨即又低下頭:“你好。”
“噢,進屋吧,別站著了。”
並不像老婆渲染的那樣。她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不過是年輕。清瘦的身材,個子比較高,人有些羞澀。老婆總是這樣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真煩人!見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就大驚小怪地喊“美女”,在街上總是拉著我看那些毫無吸引力的女人,真要是來了美女,她就悶在一旁一言不發,偷偷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女人在心裏隻會對那些對她們不構成威脅的女人產生好感。我想在潛意識裏她們對於真正的美女可能是有著一種仇恨的。母親們在內心深處可能並不喜歡看見有一天兒子領回一個漂亮的女人,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更有能力占有屬於她們的男人。
她的確還是一個孩子,說話時臉會輕輕一紅,一閃而過。
晚餐桌上隻有老婆在不停地說著。
“飛過來累不累啊?”我覺得似乎也應該說些什麽。
“還好。”
“這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嗯,沒事的。”
老婆每天和欣欣一同去實驗室,周六周日全被安排的滿滿的,帶著欣欣到處去玩。漸漸大家在一起熟了起來,相處似乎自然多了。
有一天老婆說:欣欣身體有些不舒服,明天不去實驗室了,要在家裏休息一下。“你可別圖謀不軌啊!”老婆似乎突然警覺起來,審視著我。
“那我明天就出去好了,晚上再回來。”
“那可不行!你在家要照顧欣欣。”她說。
“你心裏要是沒有鬼,為什麽這麽不坦蕩?肯定是喜歡上小姑娘了。別裝了!人家又年輕,又漂亮,那麽瘦。”老婆想起一出是一出,又在胡攪蠻纏,真是沒有辦法。
“有個屁鬼。你也很年輕,我看你最近瘦了。”
“真的嗎?”
“真的。”
“胡說!你盡敷衍我,你都沒看我。”
“好吧。”我隻好放下筆,做關注狀,凝視著老婆。
“嗯,瘦了,真的瘦了。而且越來越好看了。可能被人家小姑娘給傳染了。”
老婆撲哧一下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真的相信了,正表現出一種與她的年齡和身材很不相稱的清純。
“你已經好久沒有親我了。”她竟然扭捏著把臉伸了過來。這麽大年紀還撒嬌啊!我伸出手,指向門口:
“出去!”
“嗯,”她的聲音和腰臀一起來回地拐著彎,揚了揚著下巴。
沒辦法,我隻好親了她一下。
老婆走到門邊時,我故意逗她
“那你就不怕我和她那個啦?”
“諒你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那個賊膽。再說,”老婆停下來,“人家小姑娘也不會看上你啊!人家的fiancé是個醫生!”她故意把“fiancé”和“醫生”加上重音。
一下子興致全無。我有些悶悶不樂。
“那你明天在家幹什麽?”老婆似乎絲毫沒有覺察。
“還能幹什麽?寫作唄。”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婆走了。那個吻仍然像是沾在我的嘴上。老婆好像很滿足,但我的感受卻糟透了。也許老婆隱瞞了她的真實感受,對我,也對她自己。失望之中竟然生出一些隱隱的不安。可能再也不會有了,第一次在夜晚親吻自己心愛的女人的那種感覺。顫栗的甜蜜,從惴惴不安的興奮漸漸衍生出放肆的快樂。轉瞬間都無影無蹤,再也不沒有了。那個吻,完全陌生的,打破了一個長久的禁忌。是對過去的全部否定,不,是對未來的全部否定。那時候我們不知道。而現在,再也沒有了。今天的這個吻隻是兩塊肉的接觸,僅此而已。一種無聊的模擬,對於已經存在的秩序的馴服。分開的一刹那,我幾乎感到了一種蠱惑。
這個夢越來越頻繁了。每回都是在夢中夢見自己被驚醒,然後就去尋找那個聲音,然後就又被驚醒了。一夜之中會做好幾次這樣的夢,漸漸的就分不清,哪次驚醒是在做夢,哪次驚醒是真的醒來。也許都是夢。但那個聲音太真實了。“滴答,滴答,滴答”絕對的均勻,是一種可怕的靜寂之聲,響徹在所有的夢中。我必須找到它,把它關掉。可能就在前麵的這扇門裏,隻要我能走過去,一推開這扇門,可能一切就全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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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用鋼筆寫作。”是她,現在正在我的身後,我能聞到極輕的香水的氣味,一根細細的風箏的絲線。空氣精妙的平衡被攪動。我回身,她正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仔細地觀察著懸浮在空中的魚。“你在寫些什麽?”後來她竟坐在地上,略顯隨意地和我聊了起來。她屈著雙膝,隨手拾起一張稿紙看著。那天她穿了一條天藍色的牛仔褲。
書房外是院子,院門外一條蜿蜒的小路。如果沿著它跑下去,左拐,右拐,最後在小路的盡頭,再一拐,就會跑上另一條街,豁然開朗。那裏有一條主路筆直地通過。路很寬,像一條河。
“我在寫小說。”我離她很近。陽光下能看見她臉頰朝霧輕浮的一層光暈。左耳耳廓被陽光照得透明,分布著淡紅色的血管,還有一顆淺淺的痣。外麵的藍天上一大片雲正從太陽前麵飄過,地麵隨著變暗,陰霾轉瞬又消失了,她的臉重新明亮起來。雲飄過去了,我看見她的趾甲染成了亮亮的紅色。
“爸爸過去也是個作家,他也愛用鋼筆寫作。”
“現在沒有幾個人還用鋼筆寫作了。”我淡淡一笑,“你爸爸現在還寫嗎?”
“他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不過”她停了停,又說:“我想他現在一定還在寫,在那裏寫。他熱愛寫作,可能他正在寫我的故事呢。他會嗎?”她放下手中的稿紙,歪頭枕在膝蓋上,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地看著那些魚。
魚,停在空中,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用我們真實的姓名。”
“人們不會理解的,他們會詛咒我們。”
“不,不要讓他們理解,讓他們詛咒我們吧,用最刻毒的話罵我們,讓我們死後無人埋葬,讓我們的亡靈遊蕩在曠野,永無歸宿。”
“為什麽要這樣?”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
“因為我老了。”
這聲音從我身邊的這個16歲的單薄的身體裏傳出來,年輕而蒼涼,它走過了整整46年的漫長的路程現在終於擊中了我。
“我就要死去了。我不想讓人們忘記我,變成一片虛無。”
在河的對岸,是熱鬧的城市。
各種各樣的小店,來來往往的行人。賣衣服的,賣鞋帽的,形形色色的珠寶首飾,美麗而沒有用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個食品店,新鮮烤製的麵包、點心、酒、肉,櫥窗裏掛著一根根風幹的香腸。咖啡館外坐了三三兩兩的客人,卡帕齊諾的濃香飄的很遠很遠……
那就是主路的另一邊。從我的院子穿過花叢,跑上小路,沿著光滑的鵝卵石,婉轉著,跑下去,左拐,右拐,跑到小路的盡頭,再一拐,就會跑上另一條街:
前麵是一條大馬路,像一條寬闊的河,
對麵是彼岸。
半夜我醒了,身邊傳來老婆輕微的鼾聲。窗外是遠遠的靛青色的夜空。
我悄然起身,穿好衣服,走進客廳。經過欣欣的門前時,我停了下來,門在暗中緊閉著,側耳傾聽,廚房裏偶爾傳來了一下不知什麽發出的響聲,然後屋子又重歸寂靜。
夜正深,時光流逝。
我走進書房,擰亮台燈,眼睛一下子眯了起來,還不能適應這光亮。在這樣的夜晚,有人熟睡,有人醒來,有人正在離去。我展開一張稿紙開始寫起來,燈光逐漸變得柔和,深藍色的字跡從茫茫虛無中誕生,迅速向前挺進。
我能感覺到,她來了,她現在就站在我的身後,填補了我身後的那片空虛。夜色中襲來淡淡的香氣,明亮而活躍,那是衝破了夏奈爾的圍困,躍然而出的青春身體的氣息。情欲彌漫在這個子夜的空氣之中。
“你怎麽來了。”我有些吃驚。
“這麽晚了。”我側耳傾聽,夜色安寧。
“我們去跑步吧。”
“你瘋了,這麽晚。”
“來,跟我來。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她已經跑上院外的小路。
月光把小路照白。我看見花叢間的黑貓被驚醒,猛然抬起頭,瞪大驚恐的眼睛,黑暗中兩盞滾圓的綠光亮起來,亮得驚人。她赤著腳踏在光滑的白月光上,輕盈地跑出去,一條暗紅色的裙子,在夜中飄動。
“到底是什麽。”我追出去,在她身後壓著嗓子喊。
街上空無一人。
她已經跑到了小路的盡頭。我也快要追過來了。她站住了,回過身,大聲地喊:“一個意外的驚喜!”恍惚之間她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的聲音、她的笑容正從剛剛她似乎曾經存在過的地方傳過來……
“欣欣明天就要走了。”老婆告訴我。
“噢,不是還要再住一周嗎?”
“她的fiancé明天就過來,他們要在市中心的豪華賓館度個周末,”老婆知道的一清二楚,說的意味深長。“然後下周就一起出去旅行。” “你不知道嗎?”又是神秘兮兮,睜大眼,“她的fiancé是個醫生,這麽年輕就做醫生了,很有錢。”
已經說過了。真煩人!
“明天用我們開車去接嗎?”
“不用,她自己打車去機場,然後他們就直接去賓館了。”
家離機場很近,打車很方便,停車費很貴,這樣安排最好。
第二天上午欣欣走了。屋子裏仿佛一下子空了下來,一道無形的禁令解除了。今天是周六,我們去中國城購物。周六去中國城購物才是我們的生活,最終我們還要回到我們自己的生活中,中午找個館子吃午飯,然後到各個店裏轉轉,最後采購一下下一周的生活物品,開車回家。一周就會這樣過去。然後,就會又是一周,又是一周,一周接著一周的過去……
我猛然從夢中驚醒。我不知道我是醒了?還是又跌進了那個夢裏。聽,又是這個聲音,“滴答,滴答,滴答……”我又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