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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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我還沒有完全形成一個成熟世界觀時,卻對壞人的概念一直很‘明確’,壞人就是那些在書本上和電影中看到的地主,惡霸,特務,蔣匪幫,日本鬼子,美帝國主義,漢奸和叛徒。而當我第一次把壞人的概念具體到一個人身上時,那還是文革時期。
那時我們大院裏,第一批被被打倒的反革命份子一共有三個人:嚴叔叔,賀叔叔和我的父親。可能是由於所謂性質不同,他們受到的待遇也不同。但對於我們孩子來說,當時都麵臨一種非常最尷尬和屈辱的處境。雖然表麵上我們沒有經曆過大人們那種煉獄般摧殘的生活,但我們心靈上受到的創傷是很難用語言形容出來的。幾歲,甚至十幾歲,就被剝奪了做人的尊嚴,在株連九族的意識形態影響下,戰戰兢兢的得過且過,而且還必須麵對隨時可能發生的生離死別,以及在那種完全沒有安全感的精神折磨中苟且偷安,這難道還不殘酷嗎? 連世界觀都沒有形成的孩子們何罪之有? 一場原本是成年人之間關於是非的角力,卻把無辜的孩子們都裹攜進去了。
(1)嚴叔叔
抗日戰爭時期,嚴叔叔才14歲就參加了八路軍,是個名符其實的紅小鬼。在他被拉出來遊街和批鬥前,我甚至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也許是因為他和我們不住在同一個大院裏,而且他的孩子都比我們大的緣故。但後來他的形象,就被我具體化為了壞人的樣子。
那時,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被一個叫王連鍾的戰士持槍押著在院子裏勞動。當時他身穿一身泛黃的舊軍棉襖,當然沒有領章和帽徽,隻有肩膀和帽子上那些米粒大小的黑眼兒還可以印證他過去曾經是個當兵的。
嚴叔叔長得胖胖的,臉部的肌肉有些鬆弛下垂,掃把眉下有一雙總是向下彎曲的笑眼,給我的印象總是一臉謙卑和甘心情願接受改造的模樣。而且即便是麵對我們這些充滿敵意和鄙視的孩子們,也是如此。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站在遠處往他身上扔石子,那個戰士拿槍嚇唬我們時就一哄而散。當時我的心情很複雜,因為每每此刻總會讓我聯想起也在接受改造的父親,覺得自己和這些孩子們之間有著一種無形的距離,而無論自己如何積極表現也不能在他們的眼中改變一絲一毫自己是反革命兒子的事實。為此我很苦悶,委屈和自卑,我甚至都握不緊曾經打遍大院裏同齡小孩無敵手的拳頭。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動機和想法,我沒有向嚴叔叔扔過一塊石頭,盡管我也認同他就是個壞人。
不久我就隨家人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不斷的搬家,不斷變換著環境,不斷開始新的生活。從此以後,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裏,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嚴叔叔。直到後來,父親徹底平反回到原部隊,那時由於我考上了省內的一所大學,所以和父親一起先期回到了省城,而母親和妹妹還留在原來的城市裏,哥哥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時由於沒有住房,我和父親被臨時安排在部隊招待所裏等新房子下來。也就是在那裏,我再一次見到了已經複員到地方工作,現在又回來要求恢複軍籍的嚴叔叔。還是那身舊棉軍裝,還是沒有領章,帽徽,還是一臉謙卑的笑容。後來聽父親說經過反複上訪,他終於回到了部隊上。而文革期間離婚的老伴要求和他複婚,他堅決不肯,最後找了個地方上的女人結了婚,直到離休住進幹休所,他的晚年還算幸福。
(2)賀叔叔
賀叔叔出事後就被關進了監獄,和空司副司令關在一起,正是這段經曆,讓他在文革後因禍得福,官運亨通。我和他的孩子是最好的朋友,從五期幹校,到下放的部隊,到回到省城我們一直都在一起。那種同病相憐,曾在一個鍋裏攪馬勺的經曆,讓我們至今還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而無論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麽遙遠,哪怕是相隔天涯海角也無法中斷我們之間的友誼。
在文革期間,有一件事情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家有許多老版本的唐詩宋詞沒有被當成封資修扔掉,背誦它們就成了我們打發百無聊賴日子的營生。而那掛在他家牆壁上軍用書包裏的小鹹魚幹,就是我當年的最愛,因為我總能在那裏解饞,我更把那裏當成了自己的家,因為沒有大人和同病相憐的環境對我們孩子來說是怎麽地舒坦和自由。我想他也一樣,隻要趕上飯時,就和我們的家人們一起用餐,我們幾乎不分彼此。也許是有了這層關係,所以賀叔叔在我眼裏也從來就不是一個壞人!
(3)父親
父親在我的眼裏是那種不拘言笑的人,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很少管我們孩子的事,甚至都很少和我們講話。當然如果我犯了錯誤,總是逃不掉他的一頓很揍。而我卻恰恰是那種一天不上房揭瓦,不惹事生非就不是我了的懷孩子,所以我一周挨的揍比哥哥一年加起來還多出幾倍。父親最疼妹妹,所以她沒有挨過一次打。但我從來不恨父親,就因為他是父親,盡管我有時感到很委屈。
文革期間的一天,我正在和小朋友們一起玩。突然發現他們的表情很奇怪,問他們發生了什麽又都一個個吞吞吐吐的不肯說。最後我逼著一個小孩問,他才告訴我,有人看到父親在掃廁所。我突然感到一陣屈辱,舉起的拳頭隨即又鬆軟的垂下來。從那以後,大院裏的孩子們都開始孤立我。他們開始給我起各種各樣的外號,在我上學必經之地圍堵我。他們經常是,先在遠遠的地方極盡能事的謾罵我及我的家人,然後就像狼群一樣撲過了打我。從表麵上看,我從來沒有屈服過,我拚命打退十幾個孩子的猛烈攻擊,而且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總是抹去臉上的血跡後又繼續前進。但我明白自己內心深處承受著一種怎樣的煎熬,我又如何在惶恐不安中度日如年,而多少次我都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另一件讓我恨得壓根兒癢癢的事情,就是在學校裏被人反複要求填寫個人履曆表。而家庭出身一欄,是當時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一道魔障。那些地主,富農,革軍階級分劃的定義,簡直就是對人性的蔑視,對人尊嚴的扼殺,對文明社會的褻瀆。每每麵對與此,我都像被人剝光了衣服用鞭子直接抽打裸露的身子一樣,那種屈辱和折磨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後來父親不知去向,當時不敢問也無處去問。接著母親也被下放到了農村,走626去了。我當時還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和比我大4歲的哥哥,小一歲的妹妹一起成了有父母的孤兒,過起了一種有上頓沒有下頓饑寒交迫的日子來。直到有一天我隨家人去了五七幹校,心裏才開始有了一絲曙光。因為大家身份都一樣,我和這些被改造人們的孩子一起玩時,也就慢慢忘記了自己是狗崽子的身份了。但父親在我眼裏從來就不是壞人,因為壞人是不會一心撲在工作上,而對自己的家庭不管不問的。
這是我人生中一段屈辱的曆史,我無法象父親告誡我們的那樣徹底忘掉它們,想起來時,我還會心有餘悸。我們是怎麽長大的? 沒有尊嚴,沒有政治地位,沒有希望和前途,是我們當時每天都要麵對的現實。

列寧曾經說過, 忘記就等於背叛,我們為什麽要忘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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