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升初中那年暑假，12歲，沒有暑假作業。家裏一套四開本的簡裝《紅樓夢》，被我包了封皮，天天捧在手上，整整一個暑假，就跟唐•吉訶德一樣，從黃昏讀到黎明，再從黎明讀到黃昏。
很多字不認識。也懶得查字典，光是每章後麵的注釋就看不過來，前後翻。我一直拿不準李紈到底讀＂丸＂還是＂執＂，很久以後看到＂紈絝子弟＂才幡然醒悟。
很多事也不懂。比如薛大爺的著名辭章，鬧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麽覺得那麽好笑，就跳過去。好在我父母很開明，沒覺得我那個年齡不適合讀此書。
詩詞更難。本來通篇都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啃下來的，很慢很慢。遇到詩詞，要花更多的時間理解，而且還理解不了。到他們結社海棠，我徹底瞠目，隻好通通跳過去。隻硬著頭皮勉勉強強讀了個葬花吟。
就這樣連蹦帶跳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嗑嗑碰碰地讀下來，居然花了一個暑假。眼睛也壞了。洗完澡竹床躺椅外麵乘涼，趁天沒黑再看幾頁，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越湊越近，咦，怎麽剛剛都還亮的? 《紅樓夢》之前，我隻有一本《鏡花緣》的底子，四年級暑假看的。看完《紅樓夢》，留下個巨大後遺症-----我看書再也看不快了，都是一字一句地熬。再平白的文章我也沒有辦法一目十行，遇到爛文恨不得扔了，捱命。
緊接著進了初中，老煩坐我後麵，我們上課老講話，主要就講《紅樓夢》。我一回頭，她就急急湊過來，然後我們悄悄說幾句，不讓別人聽見。下課十分鍾是我們的黃金時間，我飛快地提綱挈領將情節拉一遍，具體細節上課補充。連上廁所都是雙出雙進，路上不停討論人物脈絡走向。因為情節錯綜複雜，人物繁多，前後牽扯，老煩確實有很多疑問。有時太糾結，忍不住在後麵拍拍我的肩膀，問個問題。我總是當即解答，不留尾巴。有時太好笑了，我們就趴在桌上先笑一會兒，再講。好在我們倆學習好，一好遮百醜，老師也不使勁批評我們。但我每次的評語都有＂上課講小話＂一條，因而遲遲不能入團。老煩別無選擇，她是被講小話滴。
就這樣，不記得用了一學期還是兩學期，我們把整個《紅樓夢》串講了一遍，細節完整。老煩雖沒讀原著，但是她對於情節人物等等的熟練程度遠勝常人，以至於87版電視劇出街的時候，她隨口就能說出哪些地方是瞎編的。
87版《紅樓夢》簡直萬人空巷，但當時也有許多許多的專家詬病陳曉旭的表演，說她徒有其表啦，形似而神殊之類。切，有本事，你且找棵絳珠仙草再作理論。據報道，很多人因此劇而讀《紅樓》，我認為目的就達到了呀。
高中有篇課文，節選的寶黛初會。老師引申開分析人物性格，談到寶釵勸寶玉專心仕途經濟一事。我那時正是鋒芒畢露，舉了手，更正說那段話是湘雲說滴，第三十一回。可憐我老恩師愛才如命，沒有怪我，自己含糊了兩句混過去了，很尷尬。回去翻了翻書，我說的也不對，應該是三十二回。
經常我沒書看了，就順手抽本《紅樓夢》，隨便翻一頁，看幾頁，看幾章，但是再沒有通讀過。我爸一看我翻《紅樓夢》就知道我又沒書看了，他單位有個小型圖書館，他幫我整了個什麽必讀書目，按圖索驥，一本本敲。後來工作後遇到一位姐姐，說是《紅樓夢》讀了20遍，找男人一定要爛熟寶黛的。好生慚愧，我才讀一遍。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朋友海歸，欲將一箱中文書找個好人家，寄存我處，其中就有《紅樓夢》。我當然就拿了看了。我家豬小弟當時很小，些須認得幾個字。問為什麽書上有些紅杆杆。我說那是寫得特別好的，拿杆子杆了。弟弟略翻了幾頁，那這些寫得都不好！
再讀《紅樓》，上有老下有小，終日奔波，為鬥米折腰。昔日林妹妹，今朝寶姐姐，早經世事滄桑，哪堪兒女情長。一把心酸淚，愈讀愈悲。竟至心灰意冷，掩卷浩歎。
人雲後四十回淺白，非曹公所夢。茲錄一段淺白文，諸君共勉。＂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麽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麽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麽樣？＂癡人懍然，複忽大笑：＂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附《枉凝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