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寫於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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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安妮·弗蘭克日記,最直逼我心的不是裏麵所展現的戰爭和死亡的威脅,藏匿者的恐慌,以及小姑娘的敏感和細膩。盡管這一切,在日記中都有酣暢淋漓的展現。
最讓我震撼的,是人性中的各種弱點,在死亡威脅麵前仍然鋒芒畢露。
安妮不喜歡她的母親。日記中有大量篇幅毫無掩飾地用來描寫她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安妮無疑是有才華的小作家,因為她描寫自己的憂傷和殘忍,都入木三分。有一天的日記,寫臨睡前,她像往常一樣 等候爸爸跟她一起晚禱,這時,媽媽進來了,“膽怯地”在她床邊坐下,說:“安妮,爸爸還沒準備好,要不咱們一起祈禱怎麽樣?”安妮絕然地回答:“不。”媽媽站起來,走到門口,轉過頭來,淚水橫流地說:“我總不能懇求你吧?愛不是能懇求來的!”然後就哭了一夜。安妮在日記的最後寫道:“我知道我的罪孽又深了一層。但我真的不想跟她一起祈禱,我真的不能違心。”
安妮也不喜歡跟他們一起躲藏在annexe中的其他幾個人。她用豐富的、刻薄的語言來描寫他們,記錄他們的言行。誰誰誰吃飯的時候,隻顧裝滿自己的盤子,不給別人留啦;誰誰誰老多管閑事地來教訓別人家的孩子啦……全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據說,安妮的父親(他是躲在Annexe的八個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在戰後準備完成女兒的遺願,出版女兒的日記時,最大的顧慮就是怕日記的出版破壞了自己妻子以及其他難友的形象。我們今天讀到的安妮·弗蘭克日記,是經過了許多刪節的,尚且讓我觸目驚心。可以想象,在安妮的原文裏,我們能讀到的是怎樣一種毫無顧忌、毫無保留的殘忍和刻薄。
我在阿姆斯特丹去過當年安妮·弗蘭克躲藏的密室Annexe。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要住下八個人,日夕相對,又不能出門,定會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生出更多的摩擦和齟齬來。我們現在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想:“計較那麽多幹什麽呢?死亡的威脅隨時都近在咫尺,說不定哪天大家就都沒命了,何必還要這樣互相算計來算計去呢?”
然而,人性的強大就在於,它的閃光點可以在最艱難的境地下依然閃光,但它的陰暗麵也可以在最艱難的境地下繼續陰暗。同舟共濟,隻是理想;同舟互戮,才是常見的事實。安妮·弗蘭克當時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正是憤世嫉俗的年紀,有了私密日記作支撐,可以以個人的好惡為原則,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但是就算她有刻意的渲染,她所觀察或體驗到的一切,卻未必不客觀。隻是,大人們出於麵子、禮貌、習慣,往往不能發覺或者不願宣泄罷了。
過了兩年暗無天日但是衣食無缺的藏匿生活後(猶太人就是聰明啊,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還能為自己建造了這樣一個小窩),Annexe裏的八個人有一天早上被德國警察逮捕。由於警察毫不猶豫就徑直走向密室的隱藏入口, 所以後人相信,弗蘭克一家以及他們的難友,一定是被知情的人所出賣了。這八個人,除了安妮的父親奧托·弗蘭克外,後來全部死於集中營。 戰後,奧托幾經輾轉找回了女兒在密室中寫下的日記,決定把它出版。
因為有了這本日記,我們能夠知道那兩年中,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發生的一些尋常瑣事。門外,死亡的陰影隨時在徘徊;門內,人性在最枯燥的日子裏依然活躍。在這艘封閉的諾亞方舟裏,安妮·弗蘭克在削土豆皮的間歇體驗了一切:她苦惱過,她溫柔過,她刻薄過,她殘忍過,她無助過,她厭憎過,她甚至看到愛情在自己心中萌芽。
在她身邊,寥寥幾個人組成的小世界,帶著它的醜陋與美好,每天都在運轉。直到有一天,方舟的門打開了,安妮渴望已久的新鮮空氣如狂浪般湧入,這個世界終於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