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一趟,不寫幾個字總覺得對不起那張越來越貴的機票。出於這個庸俗的目的,總想感個懷、抒個情,哪怕無懷可感,無情可抒。
事實上真的無懷可感。許多年來,我所謂的回國已經縮減到回鄉甚至回家了。我回國不過是回到了母親的小院裏。我隻見到了父母的家,沒見到中國。
就算城裏的街道,也完全不能作為大中國的縮影或者標本。回到大城市裏的人們感覺祖國日新月異,我眼中卻隻見到幾十年不變的布鞋店和銀匠鋪子。變化不是沒有,但是我選擇看不見。或者確切地說,變化是表麵的,不變是根本的。
如果一定要找感受,最大的感受有兩點:從庸俗的家庭主婦的眼光來看,菜價太高了。一歐元在我家鄉居然隻能買與在法國一樣的菜,這個物價簡直高得嚇人,老百姓真可憐。從故作不庸俗的偽文化人的眼光來看,環境破壞很嚴重。老百姓一方麵可憐,一方麵也是自作自受。
家裏非常暖和。尤其是2月4日立春之後,雖然早晚還要向火,但白天陽光下估計能有二十五六度。走在路上,經常能看到路邊屋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裏咕嚕咕嚕冒出沸騰的熱氣。我們雲南的陽光真是毫不吝嗇。回到法國來,積雪未化,氣溫隻有1度,我居然沒有立刻抑鬱,也算是隨遇而安的那一類了。
雖然暖和,但是太幹燥。一個月裏就“雨水”節氣那天準時下了場雨,其餘時間全是陽光暴曬。早上給托小貓紮辮子,她的頭發充滿靜電,胡亂飛揚,我必須要把梳子蘸了水才能梳順。我一個月裏什麽家務都不做,連個碗都沒洗過,雙手還是皴裂得不成樣子,不僅皴而且還曬得很黑,麵目全非。回法國來,老鼐摸著老婆的手,滿心茫然,幾乎找不到“左手摸右手”的熟悉感。
父母建的新屋非常美,美得可以讓外地小資們發好一番感慨。我沒有感慨。一屋以蔽身而已,我從小看慣了,有什麽好感慨的。就連覺得它很美,我也必須將自己抽離開來,以外地小資們的眼光去審視它,否則我甚至意識不到它很美,雖然它的確是很美的。我很多年都沒見過這樣美的傳統式木頭建築了。作為自用的民居,現在鋼筋混凝土的新屋越來越多,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用木頭建屋。我媽媽果然是很有魄力的。
我作一幅春聯給這新屋:“每歲皆知夕陽好,今春更見旭日紅。”自己毛筆字太差,讓爸爸寫了,卻發現他寫得大概還不如我。然後就想起外公來。若他在,這毛筆字就搞定了。不過若他在,估計也不屑於讓我作春聯,多半還是把一幅“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寫了貼上去。
這新屋白天沐浴著燦爛陽光,晚上頂著繁星明月(那麽多星星,那麽亮!),我在這屋裏卻睡得十分不好,常常半夜醒來,輾轉反側到天亮,不知為什麽總是不能心安。其實當然還是知道為什麽的,卻隻能想、不能說。有一些陰霾是如此深重,就連陽光也不能驅散。我不知要尋找多少虛幻的快樂,才能掩蓋現實以及我的心的滿目瘡痍。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托小貓在我身邊的小床上卻睡得很香,抱著小鹿Bambi,吮著指頭,微微打著呼嚕。她似乎是快樂無憂的,這讓我非常欣慰。我也想變得像她一樣小,吮著指頭,微微打著呼嚕。
她也有一些憂愁。剛回來那兩天,半夜醒來,哭著找爸爸,熱淚滾滾。我爬到她床上,抱著她,柔聲安慰,問她:“你不喜歡跟我回我的家嗎?”她哽咽著說:“我喜歡跟你回來。可是我也想爸爸。”我說:“那你是不是想跟爸爸留在法國,讓媽媽一個人回來呢?”她又哽咽著說:“如果是那樣,我又會想你……我要我們三個在一起。”
多麽簡單而溫暖的願望。我也想變得像你一樣小,滿懷這樣簡單而溫暖的願望。
我也想念我丈夫,清楚地意識到對丈夫的依戀勝過了對父母的依戀。事實就是如此,我牽掛父母,可是依戀丈夫。想到我身邊的這個如此貼心的小女孩有一天也會依戀一個陌生男人勝過依戀父母,天哪,我會多麽失落,可是我會多麽理解她。
父母越來越老,我再像鴕鳥一樣把頭鑽到沙子裏也不能無視這個事實。其實又何止父母。在路上遇到人跟我打招呼,我看對方白發蒼蒼,常常下意識想稱呼人家“奶奶”“爺爺”,轉念一想,我隻看到別人老去,看不到自己也已經皺紋叢生。那些白發老人,很可能隻是我的叔叔阿姨輩而已。
我十二歲從這小院裏走出去,一眨眼怎麽就過了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我不知道自己見證或者參與這些事的發生,痛苦與快樂到底哪一個更多。很多時候我覺得痛苦要多得多,可我終究也說不清楚這痛苦到底來源於這二十多年的時光,還是來源於這之前的那十二年。然而這三十幾年裏我所得到的快樂,又豈是能夠忽視的。這些快樂包括水井邊原來那棵忍冬開出的花在嘴裏嚼時苦而略略清甜的味道,攢了零花錢在十字街頭買的彈珠和甩手炮,還有在北屋簷下與大人們一起削柿子皮的熱鬧記憶。呣,小托飛刀,就是那時練出來的呀。
我媽媽最小的表妹隻比我大六歲,我小時候常跟她一起玩。後來她闖蕩江湖去了,我也流落江湖去了,於是有很多年不曾見麵。近幾年卻又頻繁走動起來。今年春節她也回了家鄉,住在我媽媽的新屋裏。那天閑話,我說:“小表姨,你記不記得你當年特別小資,我去你家裏玩,你還很西化地讓我用盤子喝湯?”
她笑笑,竟然全都不記得了。
我卻突然恍惚起來,那盤湯穿越歲月,熱氣騰騰地浮現在我記憶裏。
我至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踏入小表姨家老屋的房門,一下子卻突然回憶起了那盤湯,還有後園種的那些洋蔥,還有放在屋門外一個隱蔽的角落裏、專用來撥開門栓的那把鐮刀,還有那間黑暗潮濕的廚房、以及我從那廚房的台階上失足滾下去之後在眼角落下的那個疤,還有在那堂屋裏看的某次春晚和《冬天裏的一把火》——鄰居們指著又蹦又跳的費翔大笑說:“張叔家裏進來個瘋子!”
轉眼間這瘋子已成了大叔,多半再也蹦跳不動。那個懷著美好的小資情懷把白菜湯用盤子盛給我喝的年輕女孩已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跟我一起用大海碗呼嚕嚕吃手切餌絲,說得好聽點,這是返璞歸真;說得俗點,就是懶得再小資了。
我媽媽的手切餌絲實在是無上美味。我回家來毫不節食,敞開肚皮吃,吃飽就躺在太陽下消食。《世說新語》寫郝隆袒腹日光浴,名之曰“曬書”,我腹中飯食遠多過詩書,隻能叫“曬飯”。我很慚愧,在外想到家鄉時首先想到的常常是食物,然後才順便想念一下炮製食物的人。這實在是很沒有良心,可事實就是如此,我終究不能騙自己。
我媽媽投我所好,表示關心的方法就是給我做我喜歡吃的東西。比如各種方法烹調的蓮藕,還有幹煎過的不辣的青辣椒。這後者是我一個很奇怪的喜好,必須要選細小鮮嫩的綠色尖椒,在油鍋裏半煎半炕得軟塌塌,放一點點鹽,也可以放一點醋,我一口一隻百吃不厭。這樣的辣椒必須不辣,隻要有辣味我就立刻不愛吃了。
托小貓一看到桌上有一碗這樣的青椒,就推到我麵前說:“媽媽,你喜歡吃的。”她自己喜歡吃各種豆類,也喜歡吃玉米。炸乳扇她叫作“瘦奶酪”,不太愛吃,更傾向於吃“胖奶酪”,也就是煎乳餅。她用筷子夾蠶豆,看似笨拙,卻一夾一個準。 除了每天兩袋牛奶之外,她可以完全忘記她在法國的飲食習慣,跟著我們吃豬頭肉、吃蒜薹炒臘肉、吃清燉土雞。她不能吃辣,所以我媽媽拌的各種美味涼菜她是不吃的。
我回家去咳嗽了半個多月,年都過完了才略略開酒戒,喝一點五十度的“蕎麥清酒”,也買過兩瓶“雲南紅”跟家人共享。可中國的紅酒終究不對勁,還不如喝當地釀的烈酒。我的酒量在身邊這一群老頭老太中算是很好的了,喝兩三杯蕎麥清酒沒問題。在樓梯下的某個箱子裏我居然還發現了兩瓶不知什麽時候帶回來的法國紅酒,還都是好酒。我建議開一瓶來慶祝新屋落成,家人高風亮節地說要等老鼐回來時一起喝。
托小貓看我們喝酒,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毫不羨慕。除了牛奶之外,她向來是隻喝清水的。中國許多跟她同齡的孩子,已經習慣了喝各種瓶裝軟飲料,核桃乳椰汁什麽的,我偶爾允許托小貓喝時她都不願意喝。我養了一個不喝飲料不吃零食的孩子,深感自豪。軟飲料不喝最好,我倒希望她長大後能適當喝點酒,以便與老媽對飲。
帶托小貓去逛街,她什麽都摸摸看看,卻什麽都不要求買,傻逛就很快活。看到新廣場大路兩邊的十二生肖雕像,她跑到老鼠身邊,抱它親它,然後問我一些深刻的問題,比如:“媽媽,你為什麽讓我屬老鼠呢?”我無法回答。她自己回答:“一定是因為你想讓我是第一個。”她的意思是:老鼠是十二生肖之首,我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故意讓她屬鼠的。
托小貓在小院裏瞎玩,在大街上傻逛,去爬山,不幾天就被曬得很黑。她在家裏大聲唱歌,中文說得比當地許多孩子都標準,也學會了用少數民族語言罵人。她精力充沛,很累人,但也好玩極了。看到她,我就知道我那下聯裏的“今春更見旭日紅”是有道理的。看到旭日照進新屋,我的歸鄉便有了溫暖而甜蜜的意義。失眠、黯然、憂慮、心中的黑暗,在每天早上旭日醒來時那一聲“媽媽”麵前都暫時蕩然無存。陽光這樣好,孩子,我們一起來曬太陽,我給你紮三條麻花辮。吃了奶奶做的飯後,咱們去後園拔青菜喂雞。我的悲傷,你不用知道;我的歡喜,我一定讓你知道。但願每次離開媽媽的故鄉,都有一些陽光留在你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