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們住公寓,緊鄰是一位美國單身女人,琳達,身材高挑苗條,淺褐眼珠,金發。平時一般,打扮起來豔光四射。有一回下班在地鐵口與之擦肩而過,若不是她Hi了一聲,我根本不可能認出她來:金發閃亮,光溜溜的在腦後挽了個髻。烈焰紅唇,香肩外露,鎖骨清寒,半痕雪脯。一條超大擺的花色長裙,裹得她玲瓏有致,鶴勢蜂形。手中一個金色貝殼晚包,與發色相配。告訴我將赴舞會。
我那時英語爛。老板是個女強人,雷厲風行,說話象機關槍,掃得我五內俱焚,極度強化聽力。急了我就跟她蹦豆子,形容詞副詞統統省略,也崩得她灰飛煙滅。她不跟我打了,說你去上個課吧,我出錢都行。無意中得知琳達是個英語老師,老公說,你怎麽不就找她呢?
我們就坐在公寓的走廊上課,沒有教材,有時讀讀報紙,更多時候瞎聊。才知道她所謂的英語教學,很不靠譜,基本上打一槍換個地方,三三兩兩幾個散兵遊勇,跟我似的,掙幾個小錢換酒。她主要教口語,因為語法什麽的上升到理論高度,還不如我。她最好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大醫院教世界各地來進修的醫生,$60/小時,每周5課時。後來那個項目取消了,琳達就斷了糧。
琳達出身富貴,爸爸是著名醫生,媽媽是著名律師,哥哥是更更更著名的電視人,婚禮都登在雜誌上。琳達卻混得這麽慘,還要自己掏錢買雜誌給我看她哥的照片。我問她為什麽不住父母家,可以省房租。她說這才是美國生活方式,她是成年人,要獨立。但又提到父母保守,如果她帶男友回家,結婚前不能住同一個房間。時不常的,她也帶學生去她父母的豪宅上個課,讓那些老外見識一下上流社會。
琳達本人,貴族女校畢業。我想象她生活的重心應該是釣個金龜婿,卻如此挫折。那個時候的女校非常嚴格,禁果就是禁果,據她說出來都是處女。解禁後她很快就找到了蛇果,她的首任男友高大威猛,與之十分般配,令其盡享受魚水之歡。好景不常,男人提出分手,由愛生恨,她詛咒他:“去死吧!”男人真的一個月就死了,車禍。琳達就有點神經了,自責,怨恨,甚至懷疑自己有魔力。咒誰誰死。最後搞到求醫,別人問她睡眠如何,是否焦慮等等。她尖叫:“你瘋了吧!我一天25個小時都睡不著!”而且這樣的事,說是又發生過一次。聽著很玄,有點象中國的望門寡,或克夫之類。
可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蠻正常。問我,眉,在你小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下午會和琳達這樣坐在一起講話?我說從來沒有。她說世界是不是很奇妙?我猜她也想不到她會淪落至此。去做咖啡店女招待,生意太差,老板娘派給她幾張靠門邊的台子,一個小時才掙了$3小費。她一個日本學生開壽司店,拉著她跑手續辦執照,裝修,設計,全靠她,否則那小日本哪說得清道得明。她不免拿自己當了半個老板娘,事事親為,準備大幹一番事業。可店開了,小日本閉口不提工錢,裝傻充愣,隻當朋友幫忙,送了她一雙花筷子,狡猾大大的。她白白付了那麽多的心血,最後卷了一堆壽司飯團,吃了一個星期。
但我從來見她,都是一副開開心心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她的房租到底怎麽交的。有一回她提了滿滿的東西,非常自豪地向我介紹她旁邊高大壯實有型的男人:“我爸!”我也曾問她,你為什麽不去找個工作呢?你又不需要簽證,你又沒有語言問題。她搖搖頭,可是我不懂會計啊,計算機啊,我也不會打字。我說打字還不簡單,我教你。下個軟件,練半年就夠了。要不你到我家裏來,圖書館也有計算機,免費的。她不置可否,想必這跟嫁人有些不搭。
她教的口語,都是所謂情景對話。我們讀到一則新聞,39歲非裔女地鐵產子,嗬斥不得靠近,用報紙包了孩子衝出去,被攔截送往醫院。到晚上才跟社工說,家中還有兩名幼子。我們討論產婦的動機,恐怕擔心家中孩子被沒收。但琳達顯然更關心女人的體能,站起來作勢跑了幾步,卷了些報紙抱在手中當baby,對著我吼:“別過來,你們都不許動!”然後十分欣慰向往地說,我還有好幾年,我也可以生baby,再跑。
情景二。電話付帳。琳達作腔作勢空握著一個電話,“請等一下,”續而轉頭喊道:“蜂蜜,我們那個visa卡還能不能用?哦,哦,上回不是刷爆了麽?”再對我回眸一笑百媚生:“你等一下哈,我去找找master卡.......”我笑的前仰後合,她卻一本正經地說:“快問,卡號是多少,什麽時候到期,姓名。一定要說,A as in apple, B as in book......這樣別人就不會誤解,或者挑剔你的口音。”
情景三。“我有次在路上,一個男的對我說ugly。我氣暈了,渾身發抖,居然沒還嘴。象這種情況,你覺得應該如何回擊?”我說,stupid, idiot, dumb, go away, get out of here。她點頭,還有呢,loser。她大笑,你還知道這個,你不用我教了,太美國了。我就又說了一個,You sxxker。琳達雙手捂著臉,跺腳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反正,我又不是貴族女校放出來滴。
琳達的妹妹結婚,好在是夏天,她買了條透紗長裙沒花多少錢。婚禮上期期艾艾地推銷自己,說我隻大她一點點。我聽她的複述,真是滿目淒涼。
揣著一顆如此恨嫁的心,她也有男友,不果。另文備述。
那時候公婆跟我們一起。我公公對琳達的狀況十分不解,說她既然有個那麽有錢有名的哥哥,最最少應該給她找個工作,另外半截話沒有說,還應該給她找個男人結婚,或者送她房子,那不就是拔根毛?她父母也是,沒說從兒子那撥點給她,一碗水總要端平噻。可是琳達卻認為哥哥非常慷慨大方。隻要他來,就帶琳達去高級餐廳,還塞給她$200現金之類,常常有禮物。中外觀念的不同,可見一斑。
後來我們搬家,還請琳達去玩了一次。再就沒什麽聯係了。前年在賀歲片中見到她驚鴻一瞥,有一句台詞,鏡頭一晃而過,大約是她哥的麵子。明顯老了。不知道嫁出去沒有。老公說,象她這種,就是所謂white trash。我真難過,何必這麽說呢?她隻是沒那麽幸運罷了。而且,我們有許多快樂時光。暖暖的周日午後,太陽照進走廊,灑在兩個本來八杆子打不著的女人身上,聽她們嘰嘰地講著笑著。走過千山,穿過萬水,於斯陋室,結此芳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