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電話給姐姐,她告訴我春節回到了故鄉,那裏已經麵目全非,小溪幹枯了,明川河汙濁不堪。我想起去年寫的小說片斷,那是一點也沒有誇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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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時候,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悠蕩到小時候跟外婆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村子裏。那裏有外婆住了幾十年的殘破土屋,還有她親手種的參天菠蘿蜜大樹。夏天的時候,樹上密密麻麻地結了無數的大樹菠蘿蜜,一個個像臉盆似的又大又圓。新鮮熟透的菠蘿蜜是她的最愛,它那從金黃的果瓣中透出來的無比濃鬱的醇香令人垂綖欲滴。它圓潤的綠葉濃密而厚重,枝幹參入雲天雄偉無比。她隻要爬到樹上,撫摸著菠蘿蜜果凹凸不平的綠皮,心便會變得寧靜起來,仿佛無邊的黑暗漸漸地被輕柔的綠光照亮了。聞著大樹菠蘿蜜的清新甜香,她可以靜靜地沉睡很久很久.
突然一個聲音驚醒了她:“小心啊!別摔下來!”
她被嚇了一跳,身子一歪,真的掉了下去。他忙衝過去,將她接住。
驚慌之中她緊緊抓住他裸露的手臂,直到抓出了血痕。他的臉在斜照的夕暉中閃閃發光,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似的,讓她一霎那間有點失神。
而她蒼白柔弱的身子失重般猛然掉入他的懷中,也讓他有一瞬間迷失了自己。
兩個人驟然間的親密接觸,在彼此心中都留下了烙印,好像電影中那些用來做“天作之合”、“請讓我保護你吧”的背景圖像那樣浪漫。
“你怎麽那麽容易就掉下來了?我本來是好心提醒你,不是咒你呀!”驚魂稍定之後,他笑道。
她幹澀地道了一聲謝。剛才她夢見自己變成菠蘿蜜了,趴在樹枝上麵,好像寶寶被媽媽抱著那樣。想到寶寶,旋即感到心中刺痛。
“你這樣爬上去,可能會把菠蘿蜜搖下來啊,那樣不好。菠蘿蜜自己是不會白天掉下來的,即使熟透了,也一定會等到晚上才掉。” 他一本正經地說。
“啊?真的嗎?為什麽呀?” 她忍不住問。
“因為它知道自己身上有刺啊!白天掉下來的話,可能會砸傷人的。菠蘿蜜成精了,還很有良心,很善良。”他笑說。
“那。。。狂風暴雨的話,白天它也不掉嗎?”
“狂風暴雨的話,還有人在樹下閑逛嗎?”他哈哈大笑。他的臉在夕陽輝耀下金光閃閃。
她有一種莫名的心動和感動。心想能留心這種傳說的人,應該是比較細心和善良的吧。
後來他們一起回到依依外婆的土屋。那時天開始下雨,土屋的瓦頂有淅淅瀝瀝的雨水滴下來,林生便爬上去,想把瓦片整理好。可是土屋實在太殘舊了,他一踏上屋頂,立即踩出了一個大洞。“這個房子其實很好,不過得好好修理一下。這樣背山靠水的好地方,將來可以回來養老呢!” 他說。接下來的好多天,他們把厚厚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紮到屋頂上,紮得嚴嚴實實的,他健壯的臂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到了晚上,他們一起仰望從天井射下來的星光。他告訴她半生的傳奇:從小被獨身的姨媽收養,在冰天雪地的北美洲長大。高中時開始了騎摩托車環遊世界的夢想。之後的每一年,他都會用十一個月打工積蓄,另外一個月騎摩托四處野遊。隨身帶著帳篷,背包,每天多數時候隻吃麵包蘋果和水。他喜歡在山間小路奔馳,在溪流旁湖水邊露營,與山羊麋鹿作伴。“在外野遊的時間越長,越覺得世界很大,人很渺小,人想要的東西很多,真正需要的東西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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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把她送到機場,緊抱她弱不勝衣的身子,再三叮囑她快點健康起來,快點回來。她就那樣孤身一人上路了。越靠近老家,心情便越激動。這麽多年過去,土屋還在嗎?當年跟林生一起紮的茅草屋頂,現在還能遮風擋雨否?一個又一個湧動的念頭驅動她快步如飛。
隻不過,她慢慢感到了什麽不對勁。首先是空氣不對。她記得,故鄉的天從來都是藍的,空氣是清新濕潤透明的,剛下過雨的話,吸進去還有一股清甜的氣味,那是她對貧困的故鄉最留戀的東西。可是現在,天是灰蒙蒙的,整個世界看起來好像被厚厚的浮塵充滿了,感覺沉匈匈的,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空氣也總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臭味,怎麽也躲避不了。再往前走,原先有茂密的修竹和清清溪流的地方,竹子開滿了黃花,溪流早已幹裂,看起來像是一條寬大的疤痕,觸目驚心。她知道,竹子是不到山窮水盡是不會開花的,因為一開花,竹子就會死去,因為現存的竹根已經枯死無法再發芽,所以竹子在臨死前孤注一擲選擇開花而留下種子,以待將來有機會再發芽生長。
是什麽樣惡劣的氣候能讓堅強不屈的竹子孤注一擲呢?依依感覺非常沉重。更靠近村子時,她發現村民曆來賴以生存的綠水青山都已經麵目全非。山是光禿禿的山,水是渾濁肮髒的水。光禿禿的山那邊,冒出衝入雲天的滾滾黑煙。
“那是什麽?冒黑煙的那個?”她心膽俱裂地問一個路人。
“橡膠廠。”路人麵無表情地回答。
到處都像廢棄的荒野。一路上偶而會遇上麵色土黃的村人,總是匆匆忙忙地趕路。也見過幾個慘不忍睹的殘疾人,或者手腕無法伸直,或者腳腕隻能外拐。這些人也跟他們的家鄉一樣,迅速地頹廢殘敗了。這是什麽樣可怕怕變異呢!為什麽?!為什麽?!難道這即使中國政府要讓GDP盡快趕超美日的代價嗎?
突然間在迷蒙塵翳中她看到了外婆的土屋,遠遠看去像一個墳堆似的趴在荒嶺的山腰間。屋前曾經逶迤蜿蜒的清清小溪,童年時她每天都在清流中快樂嘻戲的地方,如今已經幹痼開裂,露出一叢叢灰黑的蛤殼,像一隻隻半開的眼簾。
無數的眼簾,不甘心地半睜著,憤怒而絕望地控訴著這個荒謬的世界。
那棵將她和林生結合起來的菠蘿蜜大樹,葉子都掉光了,枯枝參入雲天,象悲憤地伸向青天哀號的枯掌。
土屋比記憶中更加殘破多了,已經搖搖欲墜。當年林生和她紮上屋頂的茅草,早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長滿疥瘡的禿頭上,飄蕩著幾許虛疏亂發。
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林生夢想的將來回來養老的地方,她心中最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