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小說)
雪下得越來越大。
他站在雪中。
抬頭看看,羽青的小屋還是黑著。他開始不確定,羽青今晚會不會回來。
他是從瀾兒嘴裏知道了那個男人的確實存在。
媽媽問我,想不想讓他當我的新爸爸。瀾兒輕輕的一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他這段時間強自鎮定的平靜。
在之前,他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即使他們分開已經快半年了,即使這份希望隨時間的推移和羽青態度的疏遠已經開始不能自已的動搖。
她會回來的。這半年來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在每一次他開始動搖的時候。
這不關任何人的事。我沒有愛上別人。我就是想透口氣。我是什麽人?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隻是想自己清靜一下。也許……我們很快會複婚的。
羽青離開時是這樣對他說的。
他便信了。
他們很快會複婚的。羽青,如她自己所說,隻是突發奇想,她隻是想搬出去住。隻是想離開一下。想過一下單身的日子。
人到中年,萬事皆休。生活是閉合得越來越緊密的容器。誰都想探出腦袋,自由自在地呼吸。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對上有老下有小體力下滑事業爬坡的中年人來說,都是奢侈。
他愛羽青,理解她,便想成全她。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愛一個人,不就是如此嗎?
他什麽都不夠好,家庭普通,學曆不高,工作一般。他唯一可以給羽青的就是堅定專一的愛。而這,也是羽青想要的。
這麽多年,他們在別人眼裏始終是一對恩愛夫妻。羽青是愛他的。愛這個不華麗卻溫暖的家。愛他們的可愛的女兒。她隻不過想多做一個夢。就仿佛多活了一回。
他們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從十幾年前就是一體的。沒有什麽可以分開他們。他以為。
羽青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家裏。連女兒也都留在家裏,跟著他。
你還瞎想什麽呢?我要是真跟你離婚,自己的女兒我還能不要嗎?羽青說。
他想想,的確是。即使他不值得羽青留下,還有女兒呢。那是羽青的心頭肉。
羽青自己在外麵租了房子居住。
為什麽不回你母親那裏?他問過羽青。
我就想一個人清清靜靜一段時間。羽青輕描淡寫的態度堵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追問。
他信了。離婚不就是為了給她自由麽?就徹底自由一回吧。然後她回來就心甘情願了。他說服自己。
然後,他撞到了一個男人,跟羽青有說有笑一同進出的男人。
他是誰?他問。
一個客戶。普通朋友而已。羽青不看他,漫不經心地說。仿佛那個人普通得不值得她認真回答。
他選擇了相信。沒有選擇的時候,相信是最好的選擇。
他一直當羽青是孩子,自我,任性,不過,她是誠實的。
他不喜歡捕風捉影。他們是夫妻。即使有了那張離婚紙還是夫妻。
羽青不是說了麽?她隻是在婚姻裏呆膩了。她隻是想透透氣。透完氣她就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
他也跟蹤過羽青和那個男人。隻是他們進到屋裏,線索便斷了。
我們什麽都沒有。你不要那麽齷齪了。男人和女人不可以單獨共處嗎?男人和女人就不可以是純粹的朋友嗎?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嗎?
他一說到這個男人,羽青的聲調就拔得很高。
他的聲音便仿佛被銼過,平平地被銼斷了一截去。
我相信你。他說。被銼過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是個木訥的老實人。不會爭辯。跟羽青結婚十幾年尤其變得不善言辭,語不中的。
他習慣了相信羽青。就像他習慣了愛羽青順從羽青一樣。
他不能想象自己戴著綠帽子的樣子。這樣想,不單是傷害自己,也是傷害羽青。
在他眼裏,羽青是一個出色的女人。他們學曆都不高。羽青自己摸爬滾打,硬是在那個不算小的私企裏做到了財務主管的位子。而他自己,這麽多年始終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
慢慢地,羽青跟他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很少打給女兒了。每次他說要去看她,她都說有事,很忙。
她是忙。他一直心疼她的忙。所以這麽多年一直是他下班後做飯,收拾家務,照顧女兒。
我也是你的女兒。羽青曾經這樣在他懷裏撒嬌。他便挺挺肌肉漸失的胸脯,仿佛自己真的可以讓羽青依靠如父。
隻是,愛她再多,羽青畢竟不是他的女兒。
她會飛,會離開,會撒謊,會……利用他的愛。
他跺了跺腳上的積雪。手指碰到了口袋裏一個堅硬冰涼的東西。
他反手握住它。任那冷氣一點點滲進皮膚,像一把尖細而寒峭的刀,在溫熱的血液裏霸道地遊走。
他想起下午跟羽青的通話。
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們早就開始了。我是為了他離婚的。
我們已經離婚了。沒有可能再複婚。
他已經在考慮跟我結婚了。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羽青的話,寒光閃閃。在這樣飄雪的冬天,聽上去格外冷。
他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血又開始往上湧。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團火,一團紛紛大雪也澆不熄的火。他需要焚毀些什麽才會停止這血液裏的燃燒。
她還是羽青嗎?還是那個他熟悉並且深愛的羽青嗎?
她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他!
自由。清靜。複婚。愛情。
這幾個詞語裹著羽青的聲音,在他心裏此起彼伏地竄跳著。每跳一下,他的心就被狠狠撕扯一下。疼痛蔓延,他的臉孔不自覺地扭曲著。
他想起羽青這幾年看他的眼光,越來越居高臨下,越來越睥睨。
想來,是他太遲鈍。
因為他沒有錢嗎?錢多少算多呢?他就這麽大本事,就這樣不會趨炎附勢的個性。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好嗎?他們一直很幸福……他以為的幸福。也是羽青曾經想要的。
她什麽時候變的。他竟然不知道。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騙我?!
他在電話裏衝羽青喊。不想過了你就直說!我放了你。沒什麽大不了。我沒錢,但我還是個男人!你讓我死了心,我們各走各路。可是你為什麽把我當猴耍?!我哪裏對不起你了?!
他像一枚沉寂多年的啞雷,忽然被引爆了。他有很多年沒有這麽大聲地叫喊了。
騙你?不騙你你會這麽容易跟我離婚嗎?不騙你,你會讓我有時間跟他好好相處磨合嗎?不騙你騙誰啊?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笨。你不笨我會騙到你嗎?你不笨,你會四十歲了混得這麽慘嗎?!
羽青輕蔑的口氣從聽筒裏傳過來格外刺耳,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噗地一聲,刺穿他所有渺茫的希望。
原來在羽青心裏,他是這樣一個男人。
原來口口聲聲說愛的枕邊人,在心裏一直這樣鄙視他。
原來愛一錢不值。
原來信任可以是被人利用的武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又怎麽安安靜靜若無其事地打點好女兒,看她入睡。
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毀滅。
他是那麽信任羽青。羽青卻殘忍地踐踏這份信任。他從來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無論命運如何不公,無論別人給過他多少委屈和白眼。
羽青毀了他。幹脆而決絕。無情而卑鄙。
他需要毀掉什麽才會尋得平衡。
一陣熟悉的笑聲飄過來。
借著昏暗的路燈看,是羽青。從一輛汽車裏鑽出來,一同出來的,不用說,是那個男人。
那是一輛寶馬車吧。他死死地盯著車看。羽青一直想開寶馬。可是他們的條件哪裏買得起。
他想起他們的那輛二手吉利車被羽青開走了,連同賬戶上所有的錢。那些本來都在羽青的名下。這麽多年,他習慣了把錢都交到羽青手裏。
羽青喜歡錢。他能給她的也就這麽多。但是,那是他的全部。
他不由自主握緊了手裏捂暖的硬物。
羽青倚在那個男人的懷裏,一邊說,一邊笑。
風太大,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是那笑聲……那笑聲那麽浪蕩,那麽渾濁……那麽陌生。
那個女人是羽青嗎?他有些恍惚。
正要舉步的時候,一個剛剛收工的賣烤紅薯的男人推著笨重的車子經過他的麵前。那個在風雪裏搖搖晃晃的身影一下子讓他想起從前。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也是雪夜,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很窮,真的很窮。有一年冬天,他跟羽青都找不到工作,便一起在晚上出來賣烤紅薯。那些個夜晚很冷,卻又很溫暖。
那時,他們多相愛啊。那時的羽青,是多麽清澈而樸實,跟他一毛錢一毛錢地數著將來。
那才是他深愛的女人。
麵對麵相對,什麽時候,他們已經分隔得如此遙遠?他的腦海裏又響起下午羽青的那些話,血慢慢冷卻下去。
他忽然明白,他愛的那個人,隻在過去的時光裏。
眼前的女人,浪笑著倚在別人懷裏的女人,他很確定,那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與他不再有任何關聯的人。
他慢慢地迎著他們走過去。兩隻手在口袋裏始終緊緊地攥著。
然後像路人一樣,他與他們,平平常常擦肩而過。
他不知道羽青認出他沒有。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認出來又怎樣呢?他不認識她。
像是天碎了一個窟窿,紛紛揚揚的雪還在沒完沒了地下。
一些熱的東西不停地湧出他的身體。他抹一把臉,濕濕的冷。
抬頭看看黑沉沉的天空,他想起女兒。女兒一個人在家。她常常會做噩夢醒來。這樣想著,他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鵝毛大雪,很快割斷了他與身後那個不相幹世界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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