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友人聊天,談及論壇上文辯對立方有人拿學曆說事,我忽然就想起金克木老先生來。
金老先生做學問真個兒有些傳奇色彩。唯一的文憑是小學畢業學曆,34歲成為國立武漢大學教授,而後又在北京大學做了52年的教授。論起博學多才,卻又有幾個能出其右?他自學了十幾種語言,精通梵語、巴利語、印地語、烏爾都語、世界語、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外國語言文字。他說拉丁文是“有意思”的語言,於是靠一部詞典,一本凱撒的《高盧戰紀》,用了三個月學會了複雜的拉丁文,之後去了印度,把梵文學會了。
我有時想,這就是個奇跡!可又覺得奇跡是絕對偶然,但金先生的成就卻是必然的。他在《咫尺天顏應對難》裏解密1935年在北大圖書館管理圖書還借的那段日子:因為自己年少的好奇心,因為“隻想知道一點所不知道的,明白一點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學問的中國人、外國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麽想和怎麽做的。”,將借書條成為索引,借書人和書庫中人成為導師,成就了“學得最多的一段時間。”
最早認識金老先生的文字,還是讀他的散文《天竺舊事》。我那時是個對印度對佛教沒有任何興趣的小屁孩。但讀先生的文,不由得喜愛、投入。竟然一篇接一篇將《天竺舊事》都看完了。我那時年輕,並不知曉先生是如此名氣的大家,隻因為“金克木”這樣有趣的名字而拿來消遣。這一舉動致使我在閱讀時思想上從無帶有任何對名氣的膜拜和謹慎,也沒有因小心翼翼地拜讀桎梏了作為讀者的自由獨立的思考心緒。倒是何等幸事!後來因為喜愛,忍不住又找來文章讀,並且開始好奇並探尋作者背景。那時網絡還沒有普及,更沒有狗狗百度這樣的搜索引擎,一點點累積對先生的認識,心中慢慢不免越來越多的惴惴不安,怪自己多麽魯莽愚笨不知天高地厚,就因為文字的靈動敏捷,灑脫豁達,還曾私心以為那是個年輕的行者。
除去知識廣博,語言幽默簡潔,讓我十分喜愛的更是先生寫文從來沒有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作批判語。先生撰寫人物有戲謔,但沒有我反感的對他人極盡尖酸刻薄的文字把玩,更多的是尊重。《少年徐遲》,《忘了的名人》這些人物描寫文,可以說出神入化,諧趣橫生。其實早在上世紀30年代金先生就已是個有名的詩人,前後出版過不少詩集,後期雖然寫文多,但也經常在文章中加些詩詞,新詩古詩體均有。在《玻璃門外三則》前兩則最後先生都附上了七律詩。關於他的新詩古詩體的先後寫作問題,他自己大致是這麽說的:隻是發表的先後而已,非先作新詩後作舊詩,而是從小就又作新詩又作舊詩。我很喜歡他紀念戴望舒所寫的《夜雨》
夜雨。
點點滴滴,點點滴滴,點點滴滴,
稀疏又稠密。
記憶。
模糊的未來,鮮明的往昔。
向北,向南,向東,向西,上天,下地。
悠長的一瞬,無窮無盡的呼吸。
喧囂的沙漠。嚴肅的遊戲。
西湖,孤山,靈隱,太白樓,學士台。
惆悵的歡欣,無音的詩句。
迷蒙細雨中的星和月;
紫丁香,白丁香,輕輕的怨氣;
窗前,燭下,書和影;
年輕的老人的歎息。
沉重而輕鬆,淩亂而有旋律。
悠長,悠長,悠長的夜雨。
短促的雨滴。
安息。
詩中有藝術,有人生,讓人一讀即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還有一些早期的作品,更是浪漫,例如《鄰女》《肖像》等。
金先生自稱是個“猜謎人”,愛看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他說:“宇宙、社會、人生都是些大謎語,其中有層出不窮的大小案件;如果沒有猜謎和破謎的興趣,缺乏好奇心,那就一切索然無味了。”當時我看到這句話心中不乏暗喜,似乎中了獎一般臉上都有些潮紅,隻因為我也是個偵探推理小說的愛好者。那時候還沒有粉絲一詞,否則我自會封號鐵杆“金粉”。之前提到因為先生的好奇心導致先生不斷讀書去了解世界,而他的這種好奇心一直陪伴他的一生。除了語言學者和印度文化研究專家,他還曾癡迷過天文學,著有《通俗天文學》《坐井觀天記》,還曾多次用數學法來解釋哲學,晚年還寫文章涉及高等數學問題。可以說先生是真正的雜家,且功底紮實深厚!例如《蝸角古今談》那樣囊括古今、天文、地理、哲學、曆史、語言、佛學等學問精華的書我是無福看懂的,單單看他的散文,也會發現信息量非常大!比如先生的《玻璃門外三則》中前有“夏目漱石”和《玻璃門內》,後有《散宜生詩》、《啟功韻語》。《家藏書尋根》裏就更不得了,大部分藏書名都是我那時候聞所未聞的。為《金克木散文選集》作序的謝冕先生就曾說:金克木“把傳統的散文小品學術化了”。看先生的文,我突然想著他的經曆,他不正是為我這類讀者做讀書“索引”嗎?他更是做了我等的“導師”。感激之情無由升起!但先生在“引導”過程中未曾有半點故弄玄虛的言語,而是清爽簡潔,幽默智慧,毫無束縛卻層層誘導地將讀者帶入知識海洋中。
年紀稍長了些後,感慨金老先生對於生死的曠達。《告別辭》是最近幾年我又翻看的。寫《告別辭》他笑言:“生者致悼詞,死者豈可無詞?何妨‘自我作古’,擬作一篇”;在《末班車》裏先生寫道:“我漸漸不懂這個世界。同樣的,我想,這個世界也不懂得我了。我在世上已經是多餘的了。末班車,可以是頭班車。離開這一個世界裏,我又是初生兒了。‘人生天地間,譬如遠行客。’望見終點,我揮舞著這些小文要下車了。” 我這樣的年紀是根本不可能理解先生那種“既知生,將知死”的境界。但多少希望借助先生智慧的一二,慢慢在生活中嚐試著豁達地過日子。2000年金老先生逝世,大家都得知了他的臨終語是:“我是哭著來,笑著走。”這難免讓我憶起先生在《告別辭》中最後一句:“但願有時記起我的人在回憶的春天裏發出會心的微笑。”
生命——金克木
生命是一粒白點兒,
在悠悠碧落裡,
神秘地展成雲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煙波裡,
在飄搖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氣壓的太息,
是伴著蘆葦啜泣的嗬欠。
生命是在被擎著的紙菸尾上了,
依著嫋嫋升去的青煙。
生命是九月裡的蟋蟀聲,
一絲絲一絲絲的隨著西風消逝去。
寫在最後:本來我想說有沒有文憑這事兒是否真的那麽重要,但不如費點筆墨簡單說說我喜愛的金克木老先生來得值當,因為那其實根本就不算是個問題。至少在我這裏從來沒想過,所以估計我也答不好。
另外就是散文八大家裏我還非常喜歡汪曾祺和季羨林。不知為何一定要設八大家?有那麽一兩位我總覺得是湊數。唉。
新年也沒有及時給大家問好,在這裏補一下:新年大家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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