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茜是表姐的小名,念“依西”,也許應該寫作“依細”,在家鄉話裏有“最小偏憐女”的意思。我從小就聽大人這麽叫,她比我大四五歲,就叫她依茜表姐。
我在家裏是老大,親戚的孩子不是比我小就是大很多,隻有她大那麽一點,我剛上初中時,她已經是高中了,剛好是能指點知識啟蒙的大姐姐。
上初一暑假的時候,我去看姨媽。她家在北後街一個舊式大房子裏,長長的廊道走到底,進了一個院落的門,石砌天井院裏有兩棵桂花樹,大暑天遮著陰涼,風吹過來帶著幽香,石板地麵用水衝得很幹淨,隻有石縫露少許青苔點綴些翠色。院子兩層石階走上去就是大廳,後邊木板牆像大屏風似的隔開後廳,旁邊高高的門檻開著門,能看到後院。大廳和後廳兩邊是兩前房和後房,地麵都是不上油漆的杉木地板。我姨媽幾個大的兒女都已經工作,不住在家裏,就她和依茜表姐住在右邊的前後房。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依茜表姐短衣短褲跪在地上,用竹刷子正刷洗著地板,裸露出來的象牙似的胳膊大腿,鮮花一般的臉上熱得緋紅,哼著歌,青春洋溢。
姨媽不在家,我見她忙,問完話後就說:“我幫助打水吧。”就拿了個洋鐵捅到後院水井裏打水。剛吊了兩桶水,她就過來了,說:“去,看你小胳膊細腿的,還是我來吧。”
她把吊桶直接從井口扔下去,晃兩下,刷地一下抽上來,左手探下抓住吊桶的提手,就提上來了。幾下子打滿了兩個洋鐵桶的水,一邊一個提著,抿嘴挺著胸,前麵隆起一道漂亮的弧線。我空手跟在後麵。她的頭發用條花手帕紮個馬尾辮,翹翹地跟著頭在晃動,短袖衫上麵繃得緊緊的到腰小下去又鬆散起來,腰身輕輕擺動,肩膀和兩手不動蕩,赤著腳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濕腳印。她進房遞出一張小凳子,笑著說:“坐下來,陪我說話。”
我坐在大廳裏,挨近房門,看見靠牆的椅子上一本語文課本,便翻開第一課念:
“關關什麽鳩,在河之洲。幼兆淑女,君子好逮。”
表姐正刷著地板,哈地一聲笑出來了,“什麽幼兆淑女?那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什麽意思嗎?”
我搖搖頭,原來以為是河邊捉小鳥,領導喜歡抓幼稚女孩子呢。
“窈是善心,窕是善容,淑是優雅的意思,合起來‘窈窕淑女’說的是善良、漂亮、優雅的女孩子,就像你表姐一樣。”她略帶羞澀挺起身子。
我看了眼健美的表姐,心想:表姐很好看,對人也不錯。但是‘淑女’這字我認得,以為要像班上雯雯一樣,文靜靜嬌怯怯地才算,猶豫一下,問:“像表姐力氣那麽大的淑女,君子怎麽好逮呢?”
表姐不滿,停下來不刷了,板起臉孔說:“那念‘君子好逑’,是有品位的男人想娶她回去。後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說的是那君子,一看就迷上了,回家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淨想她。”
哦,原來是漂亮女孩子折騰人。這課文不好,生字多,意思也古怪。放下課本,拿起旁邊挺厚的一本書《伊利亞特》。
那是一本精裝書,好像是一首很長很長的詩,中間有幾幅插圖,都是很健壯的男人,身著盔甲一手拿著盾一手拿著短矛或者劍,盔甲沒有蓋住的手臂和大腿都光著露出健壯的肌肉。我看完插圖,翻了翻詩,這本書倒沒什麽生字,就是太長了,不是打仗就是吵架。
“表姐,這書講什麽呀?”
表姐用水衝了下地板,轉過頭瞄一眼,“希臘荷馬史詩。說的是為了爭奪世界上最漂亮的美女海倫打了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哇,太禍國殃民了!可是,海倫十年都能生幾個小孩了,她成了大嬸以後還是窈窕淑女嗎?”
表姐將麵前的地板擦幹,坐回小凳子上,來了精神說:“你小屁孩懂得什麽?這裏麵有個故事。要不要聽?”我點點頭,將凳子拉得更靠近門檻一點。
“天神宙斯邀請了一些高級神仙參加宴會,沒有請管糾紛的女神厄裏斯。她不高興了,不請自來在宴席上扔下一個金蘋果,不啃聲轉身就走了。金蘋果上刻著一行字‘獻給最美麗的女神’。當時席上有三個最高級也是最漂亮的女神:宙斯的老婆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神阿佛羅狄忒,都認為該是給自己的。宙斯很頭疼,就讓她們找最英俊的特洛伊小王子帕裏斯來裁決。找到帕裏斯,他正在放羊。拉票時,赫拉許願要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君主,雅典娜說能讓他是成為最有智慧的人,阿佛羅狄忒答應讓最美的女人愛上了他。要是你會怎麽回答?”表姐狡猾地停住了,眼睛閃閃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這比較難回答。阿佛什麽說的就算了,那比較虛。其他可以考慮。成了最偉大的君主一定不會笨,什麽也都能得到了。最有智慧的人也能成大事,一定也有人愛。這兩個比較難選。”
“俗!你以為聰明有權就什麽都有了?” 表姐一臉不屑,
“古代最有智慧的是蘇格拉底,他老婆就看不起他,用髒水潑他的頭。愛因斯坦,老婆和他離婚了,幾十年來他頭發亂哄哄地都沒人給收拾。凱撒大帝就不如他部下安東尼浪漫,拿破侖愛過幾個女人都是悲劇,他們過得都不幸福!”
她一口氣說了幾個人,我都不認識的,沒法和她爭。我隻知道扔金蘋果的事和小人書裏“兩桃殺三士” 一樣有點像陰謀,隻能聽她繼續說。
“帕裏斯把金蘋果給了阿佛羅狄忒,阿佛羅狄忒讓帕裏斯去見斯巴達王後海倫時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就把海倫拐走了。斯巴達王氣不過來,組織了希臘聯軍打到特洛伊的城下,這開始了十年的戰爭。《伊利亞特》說的就是講這戰爭最後的一年,一直到這城被木馬計攻破的事。還有一部史詩《奧德賽》說後麵的事。”
“那些插圖畫的是什麽人?”
“這故事裏大英雄有兩個。希臘這邊是阿喀琉斯,最勇猛的人,脾氣不大好,比較任性。特洛伊這邊是帕裏斯的大哥赫克托爾,不但勇敢而且非常正直品格高尚,是最偉大的英雄。海倫都有點愛上了他。”
“那帕裏斯呢?”
“帕裏斯有點像花花公子,不如他哥哥赫克托爾。帕裏斯原來的老婆是神女俄諾涅,帕裏斯迷上了海倫以後就把她忘了。阿喀琉斯殺死了赫克托爾以後,帕裏斯在天神阿波羅幫助下放冷箭射中了阿喀琉斯致命的腳踵,他最後也被毒箭射中了,在快死的時候想起隻有俄諾涅可以救他。叫人抬著他去求這個遺棄的妻子,俄諾涅沒有理他,就毒發死了。俄諾涅也後悔哭著跳到火裏死了。
帕裏斯死以後,海倫嫁給帕裏斯的二哥。特洛伊城破以後,男的都被殺掉,女人和小孩都變成了奴隸。海倫的前夫斯巴達王舉起劍要殺她,終於又被她的美麗征服了,帶回去又成了皇後。”表姐歎一口氣,眼睛有點迷茫地說。
我也歎了一口氣,帕裏斯被海倫愛上了,也沒怎麽幸福。花花公子的選擇還是不靠譜的。這天下午我學到的是:窈窕淑女好像都喜歡折騰人,最喜歡的是被“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還有她們有時會被花花公子“不可抗拒的力量”迷住了,最後還是喜歡真正的英雄有實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