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小說)
當然是老婆最重了。當雯均自己甩出“你心中,誰最重”這個問題時,看我們半晌沒有回答,她很不屑地給出了答案。
仿佛我們的沉默是對她的這個高貴問題的褻瀆,這麽簡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答案,我們還吝於說出口,更甚我們可能還不知道,這幾乎要讓人鄙夷了。
雯均給出答案時,語氣是不屑的,態度卻極其鄭重。一種卓爾不群的冷傲寫在她微微揚起的臉龐上。
我不禁下意識地端坐了一下身體,好像如此,我才不至於被她的神情和語氣打敗下去。
其實,我們之間沒有衝突,更沒有較量。不過,我們的身份又決定了我們站在絕然不同的立場。
相對於此時清高,愛情無比至上的雯均,我的確是一隻俗物。
石峰和邱鑄兩個男人抱定了沉默的態度。低著頭,苦著臉,對準手裏的咖啡杯。我猜想,大概有無數壓抑著的爭辯紛紛衝向杯子裏的咖啡,一定有滔天巨浪在杯底處翻卷。
好吧,還是我來做惡人吧。我心裏歎口氣。
深吸了一大口愛爾蘭咖啡的香氣,多希望我可以吐氣如蘭地說話。可是,這個話題實在不應景。卻又是逃避不過去的。
今天石峰請我們出來喝咖啡就是這個目的。幫我勸勸她吧。石峰這樣說話時的樣子可憐兮兮。
這是他第二次婚姻。幾乎還在蜜月中,就開始出現決裂的兆頭。
石峰有很多很多的毛病。從小玩到大,我很清楚。不過,所幸,他還算個善良的人。隻是,僅僅善良是不夠的,衡量人性的指標有很多個,衡量生命質量的標準就更多了。
不能說石峰第一次婚姻失敗都是他的錯。我一直是這樣看。沒有人是完美的,都有錯。
不過,對於失敗,我還是喜歡把更多的過錯歸於男人。
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你是男人,必須擔當。男人該聰明大度細致體貼,應該熟讀孫子兵法,知進知退,運籌帷幄。兩個人的戰場都不能保證雙贏,這樣的男人不是失敗是什麽?!
離婚後,石峰獨自帶10歲的女兒盈盈。瘋狂了兩年之後,石峰決定還是安定下來。哪裏都是漂泊。不過,有個女人的家就不同,會踏實,會把心安然地擱在心裏。
與其說石峰抓住了雯均,不如說雯均套住了石峰。這是石峰後來有一次跟我訴苦時說的。
其實,無論誰是誰的陷阱,隻要是兩個人都掉進去了,就是家了。
就像我跟邱鑄一樣。說不上誰是魚鉤誰是魚,隻要咬在一起就好了。哪怕會疼,會流血,不過,最關鍵的,我們在一起,沒有誰甩掉誰,也沒有誰吐出誰。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在我看來,世間夫妻大致都是如此。
最讓人絕望的一種狀態,大概就是雯均和石峰此時了。
38歲的雯均是初婚。不十分美貌,卻也婷婷曳曳。加上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自憐自愛,很有一種讓我自慚形穢的陽春白雪的氣質。
已經淪落為家庭主婦的我,言必鍋碗瓢盆,吃喝拉撒。曾經的不食人間煙火已經恍如隔世。把一雙兒女撫養長大,是我餘生最大的心願。
當然,這些都不能跟雯均說的。她不會拋給我白眼,但是那種懵懂無辜的訝然表情足以讓我為自己的墮落無地自容。
有時候,無聲真的勝有聲。
可是,此時,我卻要不識趣地發出聲音。
雯均……我的嗓子沒由來得有些嘶啞。
都是油煙給熏的。我恨恨地瞪了一眼身旁邱鑄彎下去的腦袋殼兒,他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研究那杯咖啡。是我硬把他拉來給自己壯膽的。雯均的氣場,實話說,我有點不適應。
雯均,其實,如果要是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的話,十年前的答案跟今天的答案一定是不一樣的。
我目光定定地望著雯均,心裏卻百轉千回地搜刮著詞語,不能太強硬,不能太委婉,要力道剛剛好。這比找工作時的麵試題難回答多了。它關係著石峰的婚姻。
要是我沒有結婚,或者沒有小孩子,我多半會讚同你說的話,除去,父母是個可商榷的備選。這倒是我心裏話。父母的重量,應當是高過夫妻的。當然,這個不是眼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但是,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小孩了。在我心裏……最重的,肯定不是老公老婆了。是孩子。我把答案輕輕又肯定地說出,石峰低著的頭伴著一口長長的吐氣抬起來。
雯均仿佛早就知道我與石峰他們沆瀣一氣。我的話音剛落,她的回敬就堵過來。
但是,誰跟你過一輩子啊,是老公老婆啊。孩子總要長大,她長大了就有她自己的事業家庭。你現在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孩子身上,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血本無歸。
她的這番話是說給石峰聽的。她跟石峰結婚之前,盈盈不是問題。她跟石峰結婚之後,盈盈就是一個巨大的問題了。必須解決,必須掃除。
雯均對盈盈的態度之堅決,之勢不兩立,大大出乎石峰的預料。他一直以為雯均是善良賢淑的女人,也必會是溫柔慈愛的繼母。可惜,人心難測,世事難料。
石峰把對付女人的柔滑手段都用上了,試圖改變雯均對盈盈的態度,雯均卻絲毫不為所動。我現在是你老婆,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女兒她總要長大,總要嫁出去,還不是我陪你一輩子。
雯均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石峰學給我聽時一臉的苦笑。
其實小時候我聽過很多繼母的恐怖故事。但是總以為時下不同了,都是讀書識字的人,知書便會達理。現在卻覺得,書是書,理是理,人是人,各各不相幹。
我是站在盈盈這邊的。且不說我看著她長大,單是父母離異,不能跟親生母親同住就已經讓人無由心疼了,更何況我也是母親,將心比心,我希望無論我是不是邱鑄的老婆,我們的孩子對他來說都高於任何一個女人,至少在他們未長大成人之前是如此。
雯均,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我是說如果,盈盈是你的女兒,你還會這樣想嗎?我底氣缺缺,陪盡笑臉。
當然。就算她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依然這樣看。老公在我心裏的位置是高於女兒的。因為他陪我一輩子。
雯均言之鑿鑿。最後不忘加一句,你們都想歪了,這跟盈盈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沒有關係。她冷然地掃視了一圈我們幾個。
我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慚地低下頭了。
我心裏已經知道,我和雯均之間在這個問題上,隔著的天塹,是不可逾越的假設-----如果雯均是一位母親,如果盈盈是雯均的女兒。-----這個假設的不存在,注定了今天談話的無果。
但是,我拉拉邱鑄的把玩杯子的手,你和老公隨時都可能勞燕分飛。比方我跟邱鑄,甭管現在我們看上去多相愛。感情的事,誰都說不好。尤其現如今,人心說變就變。離婚了,我們便是路人,甚至路人都做不好。這是非常可能的事。孩子卻不一樣。
我開始痛恨自己了。跟一位把婚姻期盼了快二十年,剛剛走進一個另類童話城堡裏的白雪公主談論破裂,談論城堡會倒塌,夢會淹死一個人。這真是罪孽深重。
可是,不給她看撕碎的樣子,她會明白她需要好好嗬護現在的完整麽?即使是殘缺的完整。她會知道,隻有善待盈盈,隻有容許石峰把盈盈看得重過她,她才會被放在天平的另一端麽?
也許對愛情至上的女子,天平的說法本身就是一個引以為恥的稱量。沒有什麽可以跟愛情比。從來都是這樣說的。
可是,現實是,愛情不是唯一的,不是最重要的。或許在某一個階段是。但越過那個階段,它便不再是。石峰與雯均處在完全不同的現實階段。
石峰再次離婚的心思已經如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用石峰的話說,虱子多了不咬人,離婚多了有慣性。他不會為了雯均放棄盈盈。如果一定要舍棄一個,那一定是雯均。
而雯均顯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以為石峰隻是口上說說。老婆當然最重要。
雯均沉默。估計在心裏對我咬牙切齒吧。
邱鑄一旁挺身而出。是這樣啊。別看我現在寵著她。一轉頭找新人了,有情有義還罷了,碰上無情的,她算老幾啊。她誰啊?
她,指的是我。我在一邊很配合地變換著甜蜜和苦笑的樣子。
孩子不一樣啊。一輩子不會變。他總是要叫你爸。無論走到哪裏去,無論什麽時候,這些都不可能改變。就算斷絕關係了,他身上流的還是你的血。他身上有個口子,你就會疼。
我點頭。頗有仰慕的神情望著邱鑄。男人的心聲是需要這樣亮出來。沉默隻會讓女人覺得你默認她的觀點。
我知道邱鑄說的都是實話。我舉雙手讚同,以一個母親的身份。
跟你們現在已經說不通了。老婆就該是最重要的。雯均想打斷邱鑄。
說老婆最重要,那是哄你的。邱鑄沒有打住的意思。
女人在男人心裏低於孩子,父母,天經地義啊。血濃於水。這麽淺顯的道理不懂。你爭。你想當第一。好啊。給你幾年第一。過幾年,玩膩了,一腳踢開。你無情,就別怪我不義。現在離婚算什麽啊。對男人來說算什麽啊。當然對女人也不算什麽。那就正好,離唄。
邱鑄大手一揮,拍下去,拍碎了一桌子趴在那裏休息的空氣。
我的嘴巴已經張成O型了。雯均更是臉色烏黑。石峰卻是一臉揚眉吐氣的樣子,往椅子靠背一仰,仿佛剛剛擲下簽離婚協議書的筆。
我心裏大叫不好。找個借口把餘興未盡的邱鑄拖走了。
沒有喝酒啊,耍什麽酒瘋。路上我埋怨邱鑄。
她說那些話的神情和語氣就是烈酒啊。邱鑄恨恨道。石峰就是個傻瓜。以後真是離了,再找就要找個當過媽的。知道什麽叫心頭肉。
我暗暗得意的笑。邱鑄跟我是鐵定一條繩上的螞蚱,因為我們都知道,什麽對我們來說最重要。那共同的最重要決定了一種平衡和堅固,無論,它是否有破碎之處。
這些,雯均不會明白。
那天之後,有一次,聽石峰說,他最終決定離婚的時候,雯均有了身孕。
或許,她做了母親,會對盈盈好些?石峰說話的語氣已經大不同於之前。
我卻沒來由的,更加擔心有了弟弟或妹妹的盈盈。
果然。
再後來,我從別人那裏聽說,雯均以看到盈盈心情不好,怕會影響肚子裏的胎兒發育為由,把盈盈打發到了石峰母親那裏居住。
或許,這未嚐不是一個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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