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開始低調後麵轉折的路子,以前也有過。隻不過不是專業戶。
李白是個高調的人。立的誌是要 “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自然熟讀了縱橫家典籍。又很牛逼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詩文多以危言聳聽,先聲奪人開始。諸如“噫籲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還” 見麵就大呼小叫,炸彈雷電一起來,先要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這樣的詩一讀提神,讀多了也累,尤其是高血壓心髒病的不宜。後人也難學,功力不到聲嘶力竭地這麽叫喚,人們一聽就煩,還不一巴掌把你搧回去?所以千年以來,高調忽悠術漸漸不靈了。加上李白IQ雖高,EQ實在不敢恭維。後人實在是因為驚才絕豔,他的毛病也就裝著沒看見。
李白的《贈汪倫》是另一類了,汪倫是誰?明代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倫,一村人耳。” 也就是李白的一個粉絲,白粉。因為追星,李白被他逛去看桃花。既不是達官貴人,也不是至愛親朋,用不著太費精神“噫籲戲”,要對付簽名,隨口大白話說了兩句。中間醒來覺得就這麽白開水下去會影響明星形象,就加了句帶彩的,最後要送人當然要題名加句好話,就成了這樣。
李白乘舟將欲行,
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倫送我情。
“踏歌聲”就是邊唱歌,邊用腳踏地打著拍子民歌的聲音。比現在迪斯科要土一點。李白看完桃花不辭而別,粉絲又趕來送,所以有“忽聞”兩字。詩的傳統是含蓄蘊藉。宋代嚴羽提出作詩四忌:“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 清人施補華也說詩“忌直貴曲”。然而,這詩就是淺白直露,直呼姓名,從自己開始,到對方作結,大反其道。可這詩流傳下來了,雖然十有八九是汪倫子孫裱糊珍藏起來,但確實是情深意重餘味不絕的佳品。
於是教授們就要研究了,有的說“忽聞”是如何好,“不及”怎麽妙,“深千尺”與“送我情”對比。其實都沒有說到點子上。這詩成功便在於在第三句出其不意轉折。前麵兩句大白話寫實,平淡如水,第三句重彩極度誇張的忽悠,這麽一提神,將注意力指向第四句,隻要呼應的對,韻味就綿綿不絕了。沒有這第三句的忽悠,那就是順口溜。不信你看:
大傻坐車快要行,
忽聞街旁咖歌聲。
巴拉巴拉深千尺,
不及二妞送我情。
這所有專家評點的要素都在,但除了二妞沒準會暈外,充其量也就是個打油詩。差得也就這第三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屈原和賈誼大約是中國有才氣有政治抱負文人,最想用來自比自憐的對象。屈原好歹當過三閭大夫,沒當過大官的人不好意思比。賈誼年少才高,政治上有見地,想作為,又終生鬱鬱不得誌。就成為想不開文人的明星。
唐人李商隱的《賈生》詩為他詠史詩之最,取文帝召回賈誼,在宣室夜話一節作評。《史記 屈原賈生列傳》“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 李商隱懷才不遇,以賈誼事歎自己命運。
宣室求賢訪逐臣,
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前兩句敘事而已,雖然不錯但也不過平鋪直敘,如果沒有後麵的忽悠,這個烘托就落不到實處。全詩的樞紐在於第三句,“可憐”,這個感情極端失落,與帝王“夜半虛前席”無比尊崇的場景形成強烈對照,委屈的眼淚浪湧而來。哭出後麵“原來是知道了,仍不讓從政”的悲哀。點睛之詞在於“可憐”二字。這指的是誰?賈生,帝王,作者?有無窮的餘味。忽悠,並不是隻能搞笑,裝傻,也能催出長歌當哭的眼淚的!
中學語文和網上許多詩評把“可憐”解釋為“可惜”,說“全篇諷刺君主雖用賢臣而不能盡其才,既諷古,亦刺今。” 那是看見李商隱才高,幫他改了政治評語,想發展他入黨。你把“可惜”放進去念念有這味嗎?李商隱那時早沒了“身無彩鳳雙飛翼”的閑情。因受牛李黨爭影響,飽受排擠,潦倒鬱悶至極,借賈生哭自己而已。他還有這膽量,有這覺悟,有這閑心諷刺君主嗎?這才是純屬忽悠!
【注】查了維基百科:“‘忽悠’一詞來自東北方言,其字麵意思,是讓人陷於一種飄飄忽忽、神誌不清、基本喪失判斷力的狀態。” 寫詩歌的不就是夢寐以求想達到這個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