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沒什麽察覺,依舊在她上自習的路上,食堂,圖書館偶遇,然後推著他叮零咣當響的老爺車陪她走一路。沒做決定以前,有他陪著的這一路,她的心總是慌的,有時候她為了掩飾心慌,就故意滔滔不絕。到了她們宿舍樓底下,他也會耐心地聽她把話說完,然後笑著跟她說:"很晚了,上去吧。"她會裝著很輕鬆地跟他道別,轉身上樓,然後躲在牆角的陰影裏偷看他。他總會扶著他的老爺車,默默地等上一會兒,朝她寢室的窗口張望一下,才轉身騎車離開。她很喜歡這種注視,雖然隻有她在看他,但她知道,此時此刻,他心裏應該隻是在想她吧。做了那個決定以後,有他陪的這一路反倒輕鬆了起來,她不再多話,但表情是愉悅的的,同樣的一條路,竟然有那麽多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的風景。他的話漸漸多起來,問得最多的就是:"你在想什麽?"
她就會給他形容一下這月地裏的景致是如何與白天不同,一朵普通的野菊竟然都妖媚得很。還有他們腳底的青石,裏麵一定住著蟈蟈,他們踐踏了它的家園,它就不滿意地發出輕脆的抗議,很苦大仇深的樣子。。。他皺著眉搖頭,說:"你腦袋裏的怪念頭真多,象個哲學家。"
這樣一直陪著走了好些年,幾年她不願意去算。他從來沒有什麽表示,她也盡量把他當成一個經常偶遇的路人。隻到有一天,他要畢業了,要去很遠的城市。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了,她才開始著慌。
那天夜裏,他們跟往常一樣偶遇,她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他眼睛裏的血絲,月亮底下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他走得很慢,最後竟然停下來了。他抱歉地看著她笑:"喝多了點兒,我歇會兒。。。要不,你也陪我歇歇?"她不作聲,心裏難過得仿佛是被榨幹了汁的橙子,潮氣氤氳地往眼底翻湧。他默默地掏出煙,默默地點,默默地抽。她從來沒見過他抽煙,因為他說過他不喜歡那味道。他看著她,不好意思地晃晃手裏的煙:"最近才開始的,你要聞不慣,我就掐了。"她隻能拚命搖頭。他突然定定地看著她說:"明天我就走了。"她吸吸鼻子,強壓住失控的苦澀,用力點點頭。"今晚上,就算是跟你提前道別了。"
她盡量安撫住情緒,說"我去送你。。"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暗啞的抽泣。他著急地靠近她:"你千萬別哭,我就怕你哭。。。你哭,我可就走不了了。。所以,你也別去送。"她的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掉落下來了,而且越想忍住,眼淚就越多。他遲疑了一下,用手劃過她的臉龐,指尖蘸著她的眼淚說:"承諾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所以我從來都不對你說,你懂嗎?"她不懂,她怎麽可能懂,她天天盼著他說,她想要他說,哪怕他覺得那個承諾不值錢,可對她就是千金不換的寶貝。可她還是很聽話地點頭。他把她擁在胸前,說:"別難過,答應我,要麽我回來找你,要麽你去找我,好嗎?"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襯衣,她在他懷裏重重地點頭。
"好在時間並不算十分地長。。"他輕輕地歎息著說,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他自己。。。
承諾果然是天下最不值錢的東西,一年以後,他的朋友告訴她,他結婚了。怕她不信,特意給她看了他們婚宴上的照片。新娘子很漂亮,稍微有些胖,跟他很般配,兩個人笑得很甜蜜。他的朋友特意告訴她,再過兩三個月,他就要做爸爸了。她用力握實冰涼得手,擠出一些微笑,對他朋友說:"那你替我恭喜他。"他朋友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說:"我會的。。。你,你別怪他。"
她輕輕笑著,搖搖頭。。。
以後的日子既忙且亂,她努力讓自己生活得充實。對他,她沒有怨恨,隻有無盡的遺憾。時間愈久,她愈相信他曾真的愛過她,以至於他不屑於給她最不值錢的承諾,以至於在她對他意亂情迷的時候,他對她沒有任何企圖。她確信這種尊重源自於愛。
五年了,她在大洋的彼岸收獲了一份簡單的幸福。隻是在某些不經意的夜晚,月涼如水的時候,她會突然從夢中醒來,夢裏最後的畫麵永遠是他那雙悲傷的眼睛。她撫摸著被淚水浸濕的枕巾,輕輕安慰自己:睡吧,睡吧,隻是一個夢而已。。
知道她回國了,翎子非要多事地召集同學會。隻是她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回來了,還把家安在了這個城市。翎子執意地邀請了他,意味深長地對她說:"見見吧,他這些年一直在打聽你。。"堅持就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裝作輕描淡寫地問翎子:"他過得好嗎?"翎子不回答:"這問題,你去問他吧。"
她故意比其他人去得晚了些,一邊道歉一邊跟老友們寒暄,熱鬧的氣氛壓抑著她心裏的忐忑和激動。她其實進來第一眼就已經看見他了,他樣子變化不大,隻是瘦得厲害。她的眼睛隻從他身上掃了一下就離開了,她非常清楚地看見了他旁邊的那個女人,和她抱在手裏的那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
酒桌上,她跟大家觥籌交錯,款款而談,他卻始終不說話,臉上沒什麽表情,手緊緊攥住杯子,青筋畢露。往來間,她暗暗為他難過,因為他的妻子,她不曾渴望他的妻子是個溫婉和氣的人,但亦沒有料到她是如此跋扈與潑辣。她很難想象他那樣一個知情達意的夫子,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心揪痛揪痛的,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她竟然呆不下去了。其間正好一個朋友打電話過來,都是些尋常事,她卻故意大聲說:"是嗎?這樣啊。。。那我馬上過來。"然後她跟大家告罪,聲稱自己有要緊的事兒,必須馬上去處理。被大夥兒不依不饒地罰了三杯酒以後放行了。
她徑直走出大堂,來到霓虹璀璨的街頭,輕輕地吐了一口胸中的悶氣。她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他。他很快地趕到她跟前,她有些吃驚地問:"你怎麽出來了?"他有些心神不寧地回頭望望,然後焦急地問她:"什麽時候走?"
"明天。"
"這麽快?"
"家裏也有很多事,丟不開。"
他苦澀地笑笑,鼓足了勇氣問她:"你還願意聽我說幾句話嗎?。。。雖然這些話可能很不值錢。。"
她的淚水又一次不爭氣地漫上來了,她輕輕地告訴他:"我願意。"
他笑了,沉默了一下,問她:"你住哪兒?"
"長城賓館"
"你先回去,等著我,我大概。。。"他看看表"我四十分鍾以後到。"
他幫她叫好車,替她打開門,關門的時候,他眼裏盡是滿滿的不舍,不舍得讓她心痛,不舍得讓她沒有餘力去想這事兒對不對,以及以後會發生什麽。
她魂不守舍地坐在賓館大廳的酒吧裏,不停地看著表。他會說什麽呢?幾年前滿心的疑惑和埋怨齊齊地湧上了心頭,她有很多話想問他:為什麽不等我,為什麽不來找我,為什麽你回來了卻是帶著別的女人,為什麽你結婚不親自來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跟她結婚。。。為什麽,為什麽,太多太多的為什麽。她拚命整理自己的思緒,希望能夠把這些疑問都順序起來,有條有理地去質問他。四十分鍾以後,她開始不安,頻頻朝門口張望,擔心是不是剛剛自己心不在焉的時候,倆人錯過了。一個半小時以後,她的心慢慢涼了下來:"我這是在幹什麽?我一定是瘋了。。。追究這些還有用嗎,還能改變嗎?"而他,他一定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吧。依舊還是難過,卻不再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了。她突然很想在臨走前再去看看這有過太多歡笑和哭泣的城市,她裹了裹衣衫,走進了無邊的午夜魅影中。。。
她的生活依舊平靜地幸福著,她每天都刻意地提醒著自己的幸福,以便能夠把某些事情遠遠拋在腦後。回來以後,她的手機改計劃,工作人員問她需不需要保留原來的號碼,她沉默了一下,說:"不用。"有時候看著老友們的電話,她會一時興起想打個電話過去,猶豫了一陣,也就算了。
若幹年後,她又一次回國,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就讓她悄悄地來也悄悄第離開吧。她推著購物車在超市裏閑逛,打發著時間。突然,一個人喊她的名字,她轉頭,是翎子。她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兩女人歡歡喜喜地找地方聊天,翎子罵她一走就再也不見蹤影,怎麽都聯係不上,然後就開始一一數落她知道的那些老友們的八卦,翎子一次都沒有提到他。她心裏盤算了好幾回,終於還是問了:"他呢?他還好吧?他兒子都應該很大了。"
翎子沉默了,然後有些吃驚地問她:"你還不知道?"
她錯愕地問:"知道什麽?"
"前幾年我們聚會的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後沒多久,他也開車走了,結果出了車禍。。。他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