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婆婆一句好話。這也算是一種婆媳關係。
從我婆婆斷斷續續堅持不懈的嘮叨中,我大致了解到她婆婆的身世:孤女,投靠姨媽給姊妹們做丫頭。德才容功,小姐們要學繡花,丫頭從旁伺候。一天,也不知遇到個什麽課題,總之小姐都難住了,丫頭挺身而出:“我會繡!” 別人說你又沒上過架子,你咋會繡?這時她遇到生命中第一個貴人:“就讓她試哈子嘛!不行再說噻。” 一戰成名,從此不用幹粗活,升格做繡娘。
繡娘後來配給孤兒出身的帳房,一根藤上結的一對苦瓜。帳房討了婆娘,生了娃兒,尋思著投資理財,利滾利,哪樣好咧?這兵荒馬亂的,不如置幾畝田,總不得長腳跑了吧。也算是成功人士,嗯嗯。等他把手續辦齊,解放了,被打成地主。旁邊人看笑話,他算個球地主,地都不曉得在哪一歇。辦案的說了,我們會冤枉好人嗎?他有田契!地主貧病交加,又禁不起鬥,一命嗚呼。孤兒寡母怎麽活下來的,婆婆沒說,我也沒法杜撰。
公公倒是說過一次。說到了年節跟前,東西也有,就是舍不得吃。粽子,一人發一個,其餘的都藏起來,不吃,留著,好東西。等到稀了,流水了,長毛了,扔了又可惜,把外麵殼殼揭了,吃裏麵心子。
這一點,正是我婆婆最看不上的地方。幾十年過去了,她還在揀嘴:“到他家吃飯,嗨喲,菜都是分的喔。他媽拿筷子搛雞蛋,一人一個,就這樣,放碗頭,莫得多的。你說過個年,搞得麽摳摳縮縮,小氣巴拉的。看不得!”
我的婆婆,作為新時代革命女性,自過門後,與她的婆婆進行了長期的,艱苦卓絕的鬥爭,屢戰屢敗。她本來沒把封建婆婆放在眼裏,雄赳赳氣昂昂,自家有工作,沒吃你的飯。我婆婆是個大而化之的人,不諳女紅。這無疑是往繡娘眼裏扔沙子。你說你撚個針拿個線,粗手笨腳的,那個蠢相,如何廝配得我兒才貌仙郎?我們有理由相信,舊社會的丫頭比新時代的女性,更浪漫。
就這樣,我的婆婆受了幾肚子氣,趁著懷孕,把屋裏肉票卷巴卷巴,上街割了一塊肉,配了一把蒜,回家炒了一個回鍋肉,一個人,一頓,吃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確是驚世駭俗。這是個過日子的人哪?偏偏我婆婆還革命無罪地來一句:“我吃我自家,吃不得!” 阿母捶床大怒:“你有錢不得了了!你個敗家的婆娘,金山都要著你吃空!啊,一斤半的肉,你就下得去嘴啊,你吃了去死去的!” 滿城風雨。幾年以後,我的婆婆逃離老家,追隨丈夫我為祖國獻青春。姐不在江湖,江湖上還有著姐的傳說。
話說我婆婆懷孕的時候,動靜挺大,都以為是男孩。她的封建婆婆自然重男輕女,要抱孫子的,準備了紅雞蛋。哪知是個女兒。當奶奶的扭頭就走,雞蛋一個也沒留下。我的婆婆抹著淚回娘屋坐月子,加上回鍋肉事件,完敗。
好在我的婆婆肚子爭氣,連下兩城,生了兩個兒子,扳回一局。不久她帶了一大一小兩個娃去尋夫,由她的婆婆作主,將老二(俺老公)寄養在窮親戚十爺爺家,勒令他們每月交錢糧若幹,外加一斤白糖。因為十爺爺家擺個小吃攤子,需要糖。她的婆婆殺富濟貧,怕她拿錢打漂漂,又去吃回鍋肉,不如做點好事,幫襯別人。可憐我婆婆一輩子就那一次壯舉。拖兩個娃,累死累活,自己種菜養雞栽葡萄牽絲瓜,從牙齒縫裏摳下生活費給老二寄去。其間,丈夫弄丟了一次巨額公款兩百多,扣工資賠了幾年(極度懷疑鳳凰男家中有急用)。十爺爺一家靠著這份貼補,磕磕巴巴日子也過下來了。隻是老二,瘦倒罷了,因大人要謀生活長期被關黑屋子,呆呆的,不怎麽會說話。當然我們現在知道了,人那是大智若愚,也就是說,大致上象條魚。我婆婆哪知道呢?就覺著虧了,拿自己的錢養了別人家,兒子還遭罪,卻便宜老巫婆得個活菩薩的美名。最後我婆婆發狠,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光把兒子奪回來,還賺了她婆婆去帶了幾年孩子。
但是我老公對奶奶的記憶,滿是溫馨。他在新家不知所措,驚恐萬狀,姐姐和弟弟都踩他個鄉巴佬,隻有奶奶護著他,做他的保護傘。“她給我吃雞蛋。” 而且,奶奶也沒閑著。家裏窗簾子,門簾子,桌布,墊子,都是奶奶繡的。把家裏邊角零頭布糊在細篾上做成鞋殼子賣,“我跟她去賣過,2角錢一張。別人要是說1角8,也可以。” 還有就是,“他們對奶奶不好。” 一地雞毛。
我婆婆的幾個妯娌,個個精得象鬼,對奶奶十分苛刻。奶奶吃花齋,平時不禁嘴,初一十五齋戒。她們便熬到初一十五割肉,一口都不給她吃。奶奶一來,她們比防賊還嚴,米缸裏畫記號,雞蛋數個個,怕奶奶趁家裏沒人拿走了。我婆婆最不憤的,是當初幾個妯娌搶奶奶住自己家帶孩子,老了都不要了,卻生逼著她一家出生活費,並慫恿奶奶去告他們。雖說後來有人發了財,卻也沒有管她,奶奶長期穩定的飯票,一直是我公公婆婆供的。我老公出國後,奶奶笑眯眯撫著一張匯款單:“這是我大孫子給的吧!” 我婆婆快煩死:“這是我們給的!”
奶奶身體好,79歲爬峨嵋山,登金頂。那個後來發了財的做生意急需現金,奶奶提個爛包包坐火車去送款。你看到那個臉上刀刻一樣滄桑的小腳老太,你能想像她那個爛包裏有十幾萬現款嗎?當然奶奶的利用價值決不限於此。88歲做米壽,開流水席,禮金無數。89歲做虛90,90歲做大壽,光碗就訂做一千件,來吃席的人可以將碗帶走,討個吉利,搭個壽。這樁樁件件都是要花錢的。我公公婆婆被勒令出那一筆費用,卻不參與禮金分配。這就難怪我婆婆要氣得跳腳,口裏夾雜不清地罵出什麽好聽的來。他們總有道理,你們天遠地隔的平時都照不到,還不是我們在管。這又不是別的,給老的做壽,那還不歸你們出錢!我婆婆氣暈了:他們管個屁!都是我出錢!也想過幹脆把奶奶接來住,少些屁事。但奶奶不肯,她要守著她的棺材,每年刷一遍漆,壽衣都備下了。她怕死在外頭,就睡不成棺材了。
奶奶90大壽後,人就有些不行了。哥幾個分家產,分了我公公一間房,今天漏明天堵,不停地找他出維護費,那個煩!後來說你若放棄產權,我們來修,不要你出錢。等產權一到手,他們立刻將祖宅賣了分錢,而且沒我公婆啥事,老兩口遭人算計,差點翻白眼。而且賣了房,又有問題出來,奶奶沒地住了,總不能直接睡棺材吧。我婆婆一聽,又是錢!好在一輩子都過來了,她認栽,她就是她婆婆的飯瓢兒。你狠,我怕你,反正沒幾天了。我也算熬出頭了。
我的公公婆婆來美國,問我們要帶什麽。老公說:“眉兒問以前奶奶繡的花還有沒有?她想裝框子掛牆上。” 我婆婆帶來一對十字繡的枕套,是奶奶60歲以後的作品,算來30多年的古董了。
都搞定了,我婆婆看著奶奶的繡品撫掌大讚:“看我多好!30幾年哪,我什麽東西都收得好好生生的,還搬了幾回家。要是你們哪個,嗨喲,早扔了,甩了,找不著了。哪裏得有我這麽仔細,這麽會過日子!”
唉,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