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子名叫蹺蹺板。我住在村東，西邊盤著一座山。因為我的緣故，山輕靈得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山深處一定藏著一座古廟，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和尚在緩緩揚起的暮色裏，頸背筆直地坐在繡著蓮花的蒲團上，敲木魚。水就是從木魚聲聲裏流出來的，水痕淡在有無間。
一條河繞過村子，叫桃花河。沒有一株桃樹，為什麽叫桃花呢？我總想不明白。岸邊倒是長著很多別的草木，偶爾會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清香，整個村子就給熏醉了。我身上總有傷，胳膊腿常給燙著碰著，手心上時而會出現一條細長的無名痕。。。我就摘一把隨便什麽草，塗上去。
可是不敢吃這些像是很美味的植物，怕它們會讓我忘了些什麽，或者更糟，記起些什麽。三嫂有一回采了一捆寬葉韭菜，喂給她家的小蘆花。之後那隻雞就看人愣愣的，眼神裏有一縷若有所思。三嫂又采了一回，自個兒包餃子吃，從此她就隻穿藍色的碎花裙兒了，跟小蘆花像一對雙胞胎。
閑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河邊，叼一根細長的草葉，吹得嗚嗚響。蝌蚪、小魚兒都湊過來聽。有一次從河裏遊上來一隻癩蛤蟆，爬上岸後，坐在我身邊，呼哧呼哧地，很喘。我想問村外頭是啥樣的。他喘了一陣，鼓著眼睛說，“我忘了是從哪兒遊來的了。。。”我想說沒關係，我也同樣不記得了。可他自顧地接著喘，又呼哧了好一陣，才說，“我也想不起要遊到哪兒去了。。。”然後撲通跳進河裏，慢吞吞地遊遠了。。。入水的地方，給砸出了一個大坑，河麵仿佛使勁地咕噥了一聲，才挺住似地。蕩了好幾圈漣漪，坑漸漸平了。可是每次再來，我一眼就能看到它的位置。
又一天，從那個位置，遊上來一隻大象，也坐在我身邊，靜靜地看河水。我想，他也會喘吧，我想，他也會遊走吧，可他都沒有。過了很久，確定之後，我才側過頭看，真是一隻英俊的大象，隻是有一點兒特殊。。。
大象在村子裏住了下來。他去河邊，采回很多植物，鼓鼓搗搗地。一塊一塊薄薄的黑褐色的坯子，給抬出涼在院子裏。大家好奇地嘀嘀咕咕，卻都站得遠遠的，不靠近。坯子涼幹了，大象把它們一摞一摞擺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他站在後麵，目光很期待。隻有三嫂耐不住好奇，終於走過去。。。隨後大家都知道了，那東西是吃的！沒人吃，連大象自己都不吃呢。
我一塊一塊地仔細看大象的坯子，盡管每一塊其實都一樣。大象耐心地由著我擺弄，還因此挺高興的樣子。 “你確定這不是用來蓋房子的？” “不是啊。是吃的，叫黑巧克力。。。”
拿起一塊，一股好聞的清香撲麵而來，我不禁仰頜微眯。有點兒猶豫，這時一隻大雁飛過頭頂，不遠處，三嫂捧著一本小人書，坐在院門檻兒上看，小蘆花蹲在她膝蓋上。。。
我吃了一塊黑巧克力。頃刻間，山坡上長出了一朵朵棉花。喝著山野裏甜美的空氣，它們長成了白馬。馬群聚成雲，白雲拽起青山，在藍天上飛翔。浮山嫋嫋瞰。
我和大象仰著頭看。我也想飛，想要一雙翅膀。大象說，吃什麽補什麽，就出去打獵了。可是這一隻大象，有點兒特殊，他說是因為我用錯了一個動詞。他不能走，隻能想小女孩似地蹦蹦跳跳。每當看到他雀躍般來去，我就忍不住開心。晴天的時候，會聽到陽光裏的水晶珠兒彼此叮當的碰撞，下雨的時候，會聽到小雨點滴落到鋼琴鍵上。。。有晴無晴，心上都碧綠了一片芳草地。這個動詞錯的好。
大象采回來一筐蘑菇，一隻蝴蝶也沒捉到。
我們也離開了村子。村子裏，一年如春。卻原來，村外才乍暖，我們邊走綠葉才邊長出來。我既希望樹快些綠起來，好多分生機，又怕葉茂了，會遮住飛去飛來的鳥雀，這樣忐忑著。一日風很大，樹枝搖搖晃晃的，我看出大象雖然不說，也很擔憂樹上的鳥巢。。。
越走越熱，樹越稀少，後來走進了沙漠。黃沙漫天，光禿禿的，這樣走了多少天，數不清了。所以，當我們突然遇到一株大樹的時候，簡直驚喜無言了。也是因為我，這棵大樹長得有些呆，它的樹枝不象長出來的，卻象鑿出來的。枝幹上斑結累累，像生拚硬接的結果。。。他也不會開花！可是樹上結著一尾美麗的魚兒，長長的睫毛上紮著蝴蝶結，象墜著風鈴的雨簷。魚兒唱著很好聽的，可以催眠的歌兒。
我夢到了一支愛聽童話的木耳。
醒來的時候，不在原地，大象不在身旁。我渾渾噩噩，殺死仙人掌，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夜裏，一群水綠羅裙的冤魂，在夢裏悲泣。一天聽到刀劍擊打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大蜘蛛和一隻毒蠍子在打架。反正已經血債累累，我上前一腳踩死了蠍子。
忽起一陣風，蜘蛛不見了，麵前站著一個黑衣女子，生得頗不可言傳，高挑眉，細長眼睛，厚嘴唇，我想起了硬幣上埃及豔後在的頭像。她說她是盤絲洞的蜘蛛精，那隻蠍子是孫悟空變的。啊？！我瞅了一眼給碾的死無全屍的齊天大聖，有些抱歉。
忽然很饞，那麽，唐僧給擱哪兒了呢？蜘蛛精的語氣居然有些羞澀：“。。。那唐僧我要留著的。。。這樣吧，你救了我性命，我滿足你三個願望來報答吧。。。想仔細了再。。。”
“我要大象回來！”
仿佛天地間誰打了個響指，我的心跟著一墜。身邊出現了一支比蛇多兩隻角、四條腿的玩意兒，這是傳說中的龍麽？長得咋這麽淒楚呢。小龍扭扭捏捏地說他就是大象啊，因為餓極了，吃了筐裏的蘑菇，才變成這的。。。一陣尷尬的沉默，然後蜘蛛精和我搶著說話，她說，“說說第二個願望吧。。。”，我說，“總比變成小狗強啊。。。”
大象趕緊截住我的話，怕真的變成小狗似地。聽見他說，“又渴又餓的，我想要一碗湯。”
一碗湯，一個願望！好吧。。。
又一響指，一墜，我們已經置身在一家酒肆裏。店不大，很整潔。有個紅袖兒的女子，手拿兩片銀片子，叮叮當當的敲打伴奏賣唱。還有一個藍衣的書生，兜售一種會漂的石頭。吃飯的人不多，一圈下來，他們沒得幾個錢兒。我從大象的筐裏掏出兩隻蘑菇，一人給一隻。書生想也沒想就吃了，他變成了一支木頭狼，還挺俊的。我盯著紅袖，想看她會變成什麽。可是她把蘑菇送給了狼，狼又想也沒想就吃了，又變回了書生。她還是她，他還是他，仿佛不曾發生過什麽。大象看紅袖的眼神卻在這一刻亂了。
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一位女店家過來招呼，擺上茶水，幾碟小菜兒，“歡迎來奈何酒莊，我姓孟，二位的湯馬上就來。再點點什麽？”我剛要說話，卻聽見蜘蛛精的聲音從店家的嘴裏冒出來，“說說第三個願望吧？”。。。原來是蜘蛛精變化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店家小肥的身材。怕大象再胡說，就從一隻小碟裏抄起一把類似黃蓮的東西，塞進他的嘴。然後尋思了良久，說，“我的湯裏不要加香菜和蔥花。”
臨桌坐著一位白衣公子。他的湯裏沒有香菜，也沒有蔥花，隻有離離的寂寞。他的眼睛裏全是耐人尋味。他的折扇上鋪展一闕染恙的山水。他的玉佩上叮咚著一曲走板的荒音。他轉身的形影蕭瑟的象一片晚秋的楓葉。他遠去的步伐搖曳的象一片墜落的梨花。他離開的時候，完完全全忘了，自己是一隻鴨子！嘎嘎~
我也決定走了，卻讓大象留下，陪著紅袖，和書生。書生送給我一塊石頭，說喝了它研碎了沏的茶，人魚可以重新回到海洋，然後看我的目色深不可測。哦。。。大象遊移了許久，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他路上撿到一筐蘑菇，他並不是大象，冒充的！哦。。。那麽。。。“死蜘蛛你欠我一個願望！”
我又吃了一塊黑巧克力，一陣心痛，忽然發如雪，變成了一隻海棠，開在那棵不會開花的樹上。真好，我抬頭，青山在雲間飄逸，我想告訴它，不會開花的樹開花了！可是大象的腿好了麽？。。。我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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