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小說)
自從輝鬆去世後,千鶴仿佛也跟著去了。
她的世界從那時起便塌陷了。再也沒有搭建起來。
答應我,我走以後,你要好好生活。千鶴的耳朵邊上,至今還是輝鬆離去之前的話語。
每想到這裏,千鶴總是淚如雨下。她是答應過輝鬆的。她也盡力了。可是,她做不到。
心死去了,生活便形如僵屍上的殼,空洞無味。
她無法再和先生過下去。除去離婚,無路可走。
雖然輝鬆也勸說過她,不要離婚。他不希望在他走後,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人世間。
讓他陪著你,就當是我。輝鬆這樣勸千鶴。
其實,輝鬆也知道,兩個不再有感情的人,那麽死寂的枯對,是多麽殘忍的事。
輝鬆就是因為跟妻子不合,又因為孩子的牽扯,無法斷然離去,才日益苦悶,抑鬱成疾。
痛苦的婚姻是把慢刀,有了孩子就更是,一下一下地,把人淩遲處死。
這是千鶴躺在輝鬆懷裏時,輝鬆說的話。
千鶴不由得抱緊輝鬆。仿佛如此,輝鬆身上那些因為婚姻的不幸福而裂開的傷口便可以紛紛愈合。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麵。
千鶴生平第一次去輝鬆所在的城市出差。那時他們網上交往已經兩年了。千鶴曾經說過不會見麵。天意卻如此安排。
千鶴不是隨便的女子。隻是,情到濃時,刻意的控製就是有違人性了。
一生也許隻有這樣的一次機會。千鶴這樣安慰自己。他們分隔在大洋兩端。
那次見麵之後,千鶴就動了離婚的念頭。從沒有這麽確定,輝鬆就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先生不是多麽好的男人,卻也說不出不好。隻是有了輝鬆之後,千鶴怎樣都無法回到過去了。
不要離婚。很多次輝鬆這樣勸千鶴。你知道我隻能是一隻井裏的青蛙,我出不去。你做我的天空,讓我遠遠地看你,愛你,就足夠了。
千鶴在電腦這端泣不成聲。
她理解輝鬆的苦。她都懂得他說的是什麽。
我不會離開你。會一直陪著你。永遠,永遠。這是千鶴和輝鬆給彼此的承諾。
永遠有多遠?
每一個人的永遠長度都不一樣。有的很短,一瞬便永恒。有的很長,一生才是永遠。
而千鶴和輝鬆的永遠,便是一生。
也許不止,他們彼此已經許諾了來世。
來世。千鶴遙遙地想,來世,他們一定會在正確的時候相遇。
輝鬆的去世很突然。
骨癌晚期,本來說有半年的時間。可是,人的身體在疾病麵前那麽脆弱。輝鬆摧枯拉朽地垮掉了。
在輝鬆最後的時刻,他拒絕跟千鶴視頻。我不要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我要你永遠都記得,我最燦爛的樣子。
如果我可以,我願意為你去死。千鶴對著話筒這樣說。她心裏真的是這麽想的。若是靈魂真有雙生,她和輝鬆就是失散的那一對。
有愛如此,夫複何求。
我知道。但是,千千,為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一定。答應我。這是輝鬆最後的聲音。
然後,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在黑夜裏,驀地熄滅。
千鶴便永遠停留在那個黑暗的荒野。
失去了,才知道什麽是失去。
千鶴的郵箱裏,輝鬆的那一盞燈,再也沒有亮過。
什麽叫痛不欲生。什麽叫生不如死。千鶴是知道了。
很多個夜晚,千鶴寂然坐在電腦前,看著輝鬆名字前麵的那盞燈,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點地冷下去。
終於有一天,她把自己名字前的燈也撚滅了。
千鶴離婚了。
一個月後,千鶴海歸。在輝鬆生前所在的城市定居下來。
那是千鶴第二次來這裏。卻感覺這裏是家。
日子就那樣平淡地過下來。
世界還是日夜黑白,什麽都沒有變化。隻是對千鶴來說,少了一個人存在。
輝鬆的周年忌日,千鶴以未亡人的名字建立了一個博客,裏麵所記錄的,都是她和輝鬆的過往。
就這樣靜靜地寫字,靜靜地想念,也許一生就這樣靜靜地過去了。千鶴這樣以為。
直到那一天,一個叫雪舞的網友走進千鶴的視線。
他是看到千鶴的故事被深深感動了。人生那麽長,你還年輕,讓我代替你心中的愛人陪伴你未來的路吧。
雪舞跟千鶴一樣,也是失去愛人。
感情上傷痕累累的人,唯一的收獲就是,對人世多了一層理解和參透。
千鶴的心是一把灰。雪舞不會懂。不過,冷暖千鶴還是知道的。
他們淡淡地聯係著。卻畢竟是聯係著。這是輝鬆離去後,千鶴對外聯係的第一個人。
雪舞是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子。懂得進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千鶴還是灰。卻是不同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樣子嗎。雪舞小心翼翼地請求。
我是未亡人。千鶴避而不答。
雪舞不再追索,卻寄來自己的相片。
點開雪舞相片的一刹那,千鶴的心幾乎窒息。
那是一張多麽熟悉的麵容啊。怎麽會跟輝鬆一模一樣?
千鶴反反複複地凝視那張照片,像在反反複複地參悟一句禪語。
我可以看看你的視頻嗎?這是千鶴第一次對雪舞提出要求。你的樣子……很親切。
好。我們都看看彼此,是不是前世見過。雪舞倒是爽快。
雪舞先打開視頻。
千鶴手中捏緊的相片墜地。
真的是輝鬆。
兩年了,他的樣子並沒有太多變化,鬢角多了幾縷白發。左下頜的那顆痣,因為麵形瘦了,顯得比從前還要醒目。
我可以聽聽你的聲音嗎?寶貝?千鶴不自覺地說。六月天裏,她的聲音像是從篩子上濾下來的冰碴兒。細細碎碎的冷。
你叫我寶貝了。寶貝兒。你比我想象的熱情。雪舞熱切地說。
沒錯,就是輝鬆的聲音。
是誰說的,你可以化妝你的麵容,卻無法化妝你的聲音。
電腦屏幕上輝鬆的眼睛閃著光,唇角歙合,那顆痣像一滴會走路的墨,在他的臉孔上曲曲折折地爬。
那顆痣像一滴會走路的墨。千鶴脫口而出。她第一次跟輝鬆視頻也是這種感覺,也是這樣脫口而出。
真的?以前有人也這樣說過。我們真的有緣。雪舞,不,是輝鬆興奮地說。
我們真的有緣,輝鬆。千鶴喃喃。
輝鬆的臉孔一下子凍住了,熒白的,像被瞬間做成了蠟像。
千鶴啪的關掉電腦。
眼淚撲簌簌落。卻第一次不是因為疼痛。
多好笑。那個男人活得這麽快活,她卻在做他的未亡人。
寂靜裏,一聲長笑刺破夜空。
那之後,那個未亡人的博客,再也沒有被更新過。
隻是名字,不知何時改成了,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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