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還在中學。
二中進校門,兩棟教學樓並排而立,兩棟樓相挨的地方是兩塊碩大的黑板,那個是學校的臉麵,黑板報從來都是高中部的同學負責。
高中部有個非常著名的語文老師,據說是那誰誰的後裔,那誰誰是曆史書中記載,考試中必考的名字。
風波剛剛開始的時候,語文老師就寫下一篇支持《河殤》的文章,洋洋灑灑百萬言,貼在學校進門處的那兩塊黑板上,有很多學校裏著名的老師都簽名支持,一時間語文老師似乎成了英雄,走在校園裏,同學們遠遠的就會指著說,看呀看呀這就是那個誰。
那時候,我還在看故事會。我這個人晚熟,金庸瓊瑤都是上了大一的時候才開始瘋看的。河殤是什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很好奇,就去問我好朋友。
好朋友很早熟,從小都是讀大部頭長大,她很傲,男生女生似乎沒誰能入的了她的法眼。而在那段時間裏,她常常感歎,生不逢時,如果再年長幾歲該多好,一腔熱血就可以灑給深愛的祖國母親。
我恭敬的向她請教語文老師的文章和河殤這本書,她很不屑和我討論這些深刻的問題,所以,我到現在唯一記得住的是她那深情的表情和說的那句話“你等著看吧,不遠的將來,藍色文明終將取代黃色文明”。
那年,5月的那一天,我在師範學院的操場玩兒。
師範學院和我們家屬大院隻擱一道牆。我常去那裏跑步爬雙杠。很巧,碰到他。
他是高二的,很高,很紮眼。他也住附近,上學放學的路上常常遇到,但從來沒說過話。他知道我的班我的班主任,但不知道我的名字,我隻知道我們是一個學校的。
他說,大學生們一會兒去遊行,我們一起去吧。我說好吧,去看看吧。
我問他,河殤是什麽,寫的什麽內容?他說,他也不知道,隻知道寫的很棒。
師範學院的學生們在排隊集合,我們就在牆根兒底下坐著等,聊些學校裏共同認識的一些同學。
隊伍出發了,女生們有的穿著高跟鞋去參加遊行,手拉手說說笑笑。
我原本想跟著看看熱鬧走一小段就好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天黑。
也許是因為有他的緣故吧,而他一直牽著我的手。
隊伍走到市政府,離我家非常遠,騎車都要1個多小時。起初,隊伍前排拉的旗子上寫著“打到官倒”,走著走著,旗子卻換成了“打倒某某”。
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問他,怎麽會是這樣?他說,北京已經是這樣的標語了,這個是沒錯的。
於是,我不再說話,我有點兒想回家,但我沒有自行車,去操場玩兒我也沒帶一分錢,他也一樣,一身運動服,估計也沒帶錢。除了往前跟著隊伍走,好像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隊伍繞火車站廣場,又穿過市中心,最後到達市政府,在市政府靜坐幾個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有大學生在台子上講話,喇叭音響不好,我什麽都聽不見,我隻聽見我的肚子咕咕叫。
我很餓,真的餓,從中午就沒有吃過一點兒東西,沒喝過一口水。
我餓,我還不好意思說,我想,他肯定也餓了,但他也不好意思說,因為我們都沒帶錢。
天徹底黑了,學生們卻絲毫沒有回校的打算。
他終於問別人要來了一些餅幹,分了我一些,他說“聽說有軍車要開進北京,他們在這裏抗議,我今晚也不想回去了,我要和他們一起戰鬥!”廣場上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果敢剛毅,讓我有那麽一瞬間的感動。
有個大學生好像是個頭頭,衝我們走過來,瞟了我一眼,然後跟他說,你們還小,好些事不懂,你們回家去吧,我們在坐一會兒也就回去了。然後又看著我說,這麽晚不回家,你媽不擔心你呀?我這才意識到,太晚了,我媽肯定要擔心了,可是,我們沒有自行車,走回去嗎?怎麽可能?!那個學生頭頭說,一會兒會有車來,要不等等搭我們的車回家吧。
市領導終於還是沒有出麵,來了幾輛大卡車,把學生們裝的滿滿,我和他也混上了車。
卡車又經過市中心,路旁站滿了人群,經過人群的時候,群眾開始鼓掌,學生們都非常激動,揮舞雙手。我記得他在我耳邊大聲的說,想想自己這樣的年紀就可以為祖國貢獻青春,為一份驚天動地的事業出一份力,真的太激動了。
理智開始回頭。
那個時候,我沒看過河殤不懂得政治,旗子上的標語始終讓我覺得不對頭,有疑問又得不到信服的解釋,他為祖國激動卻不知道為何激動。
我喜歡有熱血的青年,但我不喜歡狂熱的青年。
第二天,遠遠的在校門口看到他推著自行車,等我回家。
我躲了,回到教室裏,一直等到看到他走,我才又出來。
之後,中午放學下午放學他都會在校門口等,我藏貓貓藏了很久。
很快,風向改變,電視上禁播所有的消息,之後就是六月變天。
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說,他已經完全沒了學習的心思,他幾乎每天都會到各個高校去串遊,冒充大學生聽他們演講和他們一起遊行。他說他因為逃課寫了檢查,但他不想考大學了,學習不好反正考也考不上,不如學點兒實用的專科拿張文憑找個好工作。他說你好好學吧,將來考個好大學我去看你,你別嫌棄我,嘿嘿。
我笑了,雖然考大學離我還有些日子,但我真的很想再讓他牽牽我的小手。
還有曾經年少時的好朋友,她中學時期推崇的幾本書,我大學時候都一一讀過了,但我再也沒有和她談起過我的感想。我一直心中有夢,她說夢想是個屁。
還有那個語文老師以及曾經簽名的老師們,命運都是一樣的。
曾經澎湃過,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