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
那一天是端午節。逢年過節的日子,舅舅都會帶著女兒梅姑來我家走親戚。舅舅並不是我們的親舅,隻是因為梅姑的母親生她時難產,我爸爸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救了她們母女,所以梅姑出生不久就上門來自認做契女,她的父親就成了我們的舅舅。梅姑比我大一歲,比姐姐小幾個月,是一個黝黑瘦小身手靈巧的孩子。她的家住在深山裏,所以她喜歡在山上晃悠,對蜂鳥蛇蟲山林樹木知之甚詳,而姐姐也是個喜歡上山撒野的孩子,所以她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就成了最好的玩伴。
這天中午剛過,舅舅便挑著魚籠、魚幹、糯米和自家釀的米酒,帶著梅姑風塵仆仆地來了。爸爸媽媽還沒有收工,我們一見舅舅和梅故進門便樂開了花。姐姐拉著梅姑,嚷著要馬上上山摘粽葉和艾葉包粢粑。按照客家風俗,明川人在端午節這一天都會“打粢耙”吃。先把糯米蒸熟,把艾葉搓爛擠出綠汁,把葉汁混入糯米飯,再放進石槽中木樁使勁地捶打,把糯米飯打成綠油油黏乎乎滑溜溜的泥團,再放入用炒香剁碎的花生、芝麻和香菜做的餡,捏成滿月或者三角形,用蒸軟的粽葉包好蒸熟,就成了清香誘人的粢粑。粢粑餡如果加入炒香的碎肉才更加美味,但是那些年明川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肉,所以有花生芝麻餡的粢粑已經很奢侈了。
哥哥則抱著舅舅帶來的竹織的寶葫蘆大魚籠,纏著舅舅去捉魚。我本來是跟在姐姐後麵的,聽見哥哥說要去明川河捉魚,便轉過頭朝舅舅望來。
外婆把舅舅迎進廚房,笑著說:“人來了就好,還帶這麽多東西!一路上辛苦了吧!日頭這麽大。梅姑過來,讓阿婆看看。嗬,梅姑長高了些,越大越俊了。真乖!”梅姑怯怯地走來讓外婆摸了摸臉蛋,叫了聲“阿婆”,便又跑回文娟身邊。
外婆一邊讓座,一邊對我和哥哥說:“哎喲!看你們急得!像個馬螻(客家人把猴子叫馬螻)仔似的。先讓舅舅歇歇腳,喝口水。秀啊,快給舅舅端茶。”
我“哦”地應了一聲,忙去倒茶。茶是外婆用白茅草根熬的,很清甜。大熱天裏喝正好可以清熱。山前屋後遍地都是茅草,白茅根很容易挖得到,夏天時外婆天天都熬一鍋。今天過節,她一早就熬好了一大鍋。
我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茶,送到舅舅麵前,說:“舅舅請喝茶。”舅舅笑眯了眼,摸摸我的頭,說“好!乖!”舅舅是土家人,說的是土家語。他和梅姑雖然聽得懂客家話,會說的並不多。但是這並沒有多大影響。他那像棗核一樣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憨厚而燦爛,身手十分敏捷。我見過他織魚籠,用尖刀把又長又粗的竹子破開來,削成很薄的竹片。先把竹片一片片排在地上,剪成大大的葫蘆狀。再把竹片一片一片紮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圈,這些圓圈豎排起來就是一個彈簧狀的寶葫蘆。然後用四片長長的竹篾從中間打成井字,再一橫一豎交叉加進竹片把底部織好,再把竹片彎上來,一邊往上織一邊逐漸加進紮好的圓圈,直到把整個魚籠織成,留下7、8寸長的竹片,彎折進魚籠裏麵,形成倒椎形的竹簾。這樣魚一遊進去就再也遊不出來了。舅舅雙手飛動如梭,不到半天的功夫就能把一個大魚籠織好。我那時看得入了迷,用手去摸竹片,卻被割得流了血,所以一直對那個景象記憶猶新。
“舅舅,我也要去捉魚!”等舅舅喝完茶,我便搖著他的手說。
舅舅笑著搖頭說了些什麽,我聽不懂。外婆說:“舅舅說不要去,水裏有蛇。”
哥哥跑過來膩到舅舅的身上,說:“去嘛!去嘛!爸爸說水蛇沒有毒!”
舅舅又咧嘴說了些什麽。外婆說:“舅舅說泥鰍變的蛇沒有毒,山上下來喝水的蛇可毒了!”
哥哥鬧道:“我不怕!我被水蛇咬過,一點也不疼!”
我的腦子裏掠過泥裏的河鰍抬起頭來,張大嘴,慢慢變成蛇的景象,還有山上的蛇鬼鬼祟祟地爬到草叢邊的水中偷偷喝水的情景,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顫聲問道:
“舅舅,泥鰍真的會變成蛇,山上的蛇也要到河裏喝水嗎?”
舅舅點點頭。我想象著蛇彎彎扭扭在水中遊來遊去的樣子,臉色蒼白。外婆把我摟進懷裏,說:“看,嚇到了吧?以後不要老去河邊玩了。”
我低頭不語。想象著清涼的水拂過腳麵的感覺,心已經飛了出去。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我能一整天又一整天地在壩頭下玩耍,看薄薄的水簾從高高的壩頭下傾覆而下,在壩底激起白色的小浪花。浪花漸漸舒展開來,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紋,流向石沏的齒形凹水溝中,通過凹水溝分成很多小瀑布,之後才變成清溪緩緩漫入明川村。我最喜歡坐在水溝上沿,雙腳伸入水中,讓腳底輕輕踩在青苔上,感受著青苔和流水柔和的撫摸。有時可以看見極小的魚蝦遊過,伸手去捉卻總也捉不著。
很久以後我讀到一句宋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當即心中便想:“這個寫得真妙,對湖水來說是特別貼切。但是河流又要另說,‘浪花飛,濺亂萬點波心。’ 好不好呢?” 對壩頭的記憶是那麽深刻,使得我一下子就聯想到那個景象。那也是我第一次能十分明晰地捉摸到詩詞的真切意境。
除了節日和很冷的日子,平時的時候我們都是打赤腳。我不在乎光腳丫子踩在泥沙石子上,長年累月的打赤腳使得即使踩到尖利的石子上也不太疼痛,但是走進草木叢中卻會讓我心生疑懼。我覺得草葉樹木好像會從腳底穿上來,長到腳背上似的。那樣的感覺是那麽真實,以致於我每踩一步都要驚懼一下。所以我不太喜歡上山玩,不像姐姐那麽熱衷於上山摘野果,摘涼粉的葉子,挖用來煮粥的雷公根等,反而更喜歡在明川河邊玩耍。我沉迷於把腳伸進清涼的水中,踩著滑溜溜的石子,看水草在水中搖搖擺擺地跳舞。
“阿秀又去玩水了。”隻要看不見我,媽媽便這麽說。
“文秀喜歡水呀。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就是說好心的人喜歡山,聰明的人喜歡水。文秀是個聰明的人呢。”這天晚飯過後,爸爸抱著我樂嗬嗬地說。
我聽見爸爸讚自己聰明,很高興。就問:“那爸爸喜歡什麽?”
“爸爸又好心又聰明,當然是山水都喜歡哦。”外婆說。
“我不太喜歡山,是不是我的心不好呢?”我想這麽問,但是為自己的心不好的想法羞愧起來,問不出口。
好在爸爸又笑道:“其實這是個比喻。意思是說心地仁慈的人像大山一樣穩重又不張揚,應天時綴四季於無聲。而有智慧的人靈動善變,清澈如水。文恒啊,你是男孩子,爸爸希望你更能體會“仁者樂山”的涵義。文娟文秀,女孩子像水一樣就很好。”
我開心起來,拍手笑:“爸爸,那讓哥哥改名叫樂山,我叫樂水好不好?”
姐姐著急地問:“那我呢?我叫什麽?我也要叫樂水!”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媽媽忙說:“你們的名字就很好,關鍵是要記住以後像爸爸說的那樣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