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書寫的童年
我好像已經不太喜歡回憶自己的過去了。
我是早熟的小孩。我的童年在天真無邪歲月裏，有很多鬧哄哄的歡樂，也有很多糾結著的不快樂。
可是，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當我想起他們。
他們的童年，也許永遠沒有機會被人書寫出。
所以，我想寫下來，想告訴自己，也告訴每一個懂得的人，這個世界，有許多文字達不到的角落。那些角落是那麽陰暗，潮濕，爬滿粘稠的墨綠如黑的青苔，無以示人。
它們是塵世的傷口，掩在華麗麗刺目的陽光背後。
那是2000年左右某個初夏的事了。
那時，因為工作關係，我經常外出做各種考察調研。那一次，我們做的是關於垃圾處理方麵的對策研究。
那是世紀末的北京，中國最繁華的都市的郊區，一個最大的垃圾堆放地。
那個臭氣熏天，堆滿浩瀚垃圾的地方，我怎麽也不曾想到，會有人在那裏謀生。
是的。他們在那裏居住生活。一個歪歪斜斜的帳篷是他們的房子。
他們都是外地來京的。樣子看起來像野人，從上到下，衣服和皮膚，都是垃圾的顏色。
有三五個小小的孩子，大約三四歲，四五歲的樣子，跟在十幾個大人身後，奔跑著，衝向每一輛新來的垃圾車。瘦小的身子，在垃圾堆裏時隱時沒。
沒有收獲的時候，他們幾個也會怯怯地走到我們這群光鮮的天外來客身邊，像看一副畫那樣看著我們，直到看出沒有惡意，髒兮兮的小臉上，竟也漸漸露出春花一樣燦爛的微笑。
可是，對著他們的笑，我卻快要哭了。
那時候，20幾歲的我，對生命的體驗是那麽狹隘而淺薄。
他們就是這樣生活嗎？在這裏，蒼蠅成群，會很容易生病。他們生病了怎麽辦？他們長大了，會去上學嗎？
我那些幼稚的提問啊。
同行的都是長者。歎息或是沉默。沒有人回答我。
我很恨自己不知道會有小孩子在這裏。如果早知道，我會準備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給他們，或者，僅僅是一瓶幹淨的礦泉水。
那一日，我兩手空空地對著他們。
而他們，卻以他們的真實存在告訴了我那麽多。
那裏的空氣太糟糕了，讓人無法呼吸。
所以我們很快要離去。
坐進豪華的小橋車，在山路上，隻是轉個彎，他們，就不見了。
像一個轉瞬即逝的夢。
沒有人再提到那些人，那些孩子。
那不是我要做的課題。我幫不到他們。
都市的風景裏，繁華無邊。人們想不到他們，也許僅僅是，因為看不到。
我隻是誤闖一屏錦繡山水畫的後麵，看到了不該看，也不曾看過的畫麵。
可是，那幾雙清亮得像天空一樣的眼睛，告訴我，這個世界，有那樣鮮活的生命，生活在那麽黑漆漆的地方。
他們從人世的最底層，從角落裏，從泥土裏，從垃圾堆裏，自然而倔強地，在仰望天空。
而我，我卻隻能想到一個詞：自生自滅。
也許，是的，他們也有他們的快樂。
那是生而為人的快樂。是跟悲苦與幸福，寂寞與繁華，貧窮與富貴無關的快樂，是對人世沒有任何認知的，最原始的快樂。
可是，日後，長大的他們，也會快樂嗎？
也許吧。他們的快樂是樸實的，微小的，卻也會是明亮的。
他們不需要回憶。回憶是悠閑人的事。而用文字寫下來，對他們而言，就更是一種奢侈了吧。
寫到這裏，我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麽了……
唯希望天下的孩子都有快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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