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想將他定義為鳳凰男,但他真的是。
張涵是高我兩屆的大老鄉,對我很關照。他們那個縣有四個老鄉,一江之隔的卻隻我一個。有時周末小範圍聚餐什麽的,他就叫上我,一起熱鬧熱鬧。他經常說如果他生在城裏,他就不讀大學而讀中專,可以早點出去做事賺錢。寒假我們一大堆老鄉一起坐船回家,半個艙都是我們的人。張涵怕我冷,將他用17塊錢獎學金新買的軍大衣蓋在我被子上。
寒假後返校,張涵說他在街上被人攔下盤查,他說他是大學生,那人還是檢查了他背的蛇皮袋子。我從來沒有聽說還有這種事,憑什麽!誰規定不許背蛇皮袋子上街?你就讓他查?不給他看!他吃驚地看著我,嗬嗬笑了幾聲。
轉眼他畢業了,分到我們那的糧校當老師。轉眼我也畢業了。工作了大半年吧,張涵跑來找我,說他要結婚了,問我借500塊錢,等收了人情以後就還。我剛好有這筆錢,也不用跟家裏商量,直接在樓下儲蓄所取了給他。
他的老婆小姚,我一共見過三次。第一次是在婚禮上,她穿著婚紗被一群女伴簇擁,我作為男方極少的賓客之一,沒有過去打招呼。第二次,是他們新婚不久,張涵帶著她去我辦公室還錢。她小鳥依人地靠著張涵,眼睛不停地打量我。
小姚頂父職進了郵局,一線臨櫃。媽也是普通職工退休,錢不多。家裏還有個弟弟。她算不上孔雀女,有人定義為麻雀女。她們郵局有很多指標,比如攬存吸儲,推銷電話號碼簿,等等。這時候張涵就找到我,幫忙消化一點是一點。他們生了女兒,小姚娘家幫著帶。隔三差五的,張涵還得幫扶農村家裏。他是老大,弟弟妹妹上學都要錢,而他的工資本來就不高,日子過得緊巴巴,身上長年就是一件布夾克。小姚本指望嫁了個大學生,知識改變命運。哪裏料到張涵家裏是個無底洞,要將她拖向深淵。貧賤夫妻百事哀。漸漸地,隻要一涉及到張涵家裏的人或事,她就要暴跳如雷,大吵大鬧。她還有女兒要養,她不能眼睜睜把錢都給別人。張涵後來將妹妹招進糧校。“妹妹來家裏吃個飯,她也要吵。”張涵歎息道。
張涵有個同級老鄉在深圳混了幾年,發達了,準備回老家投資辦實業,開個娛樂城什麽的。張涵招呼了幾個人吃飯,也叫上我,當然是那大款埋單。席間張涵勸酒,講話,應酬揮灑自如,那大款歎服之餘,開始捕捉商機:“你再修練修練。我來給你投點資,你不要教書了,去糧食局搞個科長。我們一起做做糧食生意。” 飯後張涵請我們去他家坐坐,很近。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幾乎一進門,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何小姚反感小姑子來蹭飯。真的是家徒四壁。客廳中央一張方桌,桌下幾張凳子,桌上一個茶盤,倒扣著幾個玻璃杯,一個瓷水壺裝的涼白開,張涵倒來給我們喝。沒有沙發。房裏一張大床,掛著蚊帳。另一間房裏是孩子的小床,幾樣玩具。那已經是90年代了啊,看著象70年代。唯一可稱道的是地上非常幹淨,顯示出女主人的勤勉。
我第三次見到小姚,是請他們兩口子來家裏吃飯。小姚很瘦很瘦,更顯得高,添了一大碗白飯埋頭吃,不講話。我實在看不下去,叫她別吃飯,多吃點菜。張涵打圓場,說她每次在家裏都是這樣的,光吃飯,把菜都留給我吃。大家笑,小姚也笑,很和氣。後來小姚說:“呀,胡眉眉蠻瞧不起我們,都不跟我們玩。” 我急辯:“哪有!”
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次吃飯是否已經知道她病了。直腸癌。本以為她人年輕,治好了也就好了。卻就這麽沒了。那時候流行一種說法,男人走運,升官發財死老婆(好換小的)。張涵還沒有熬到升官發財,老婆先死了,女兒才5歲不到。
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間很短,臨行前夜,東西都收拾妥,人也沒那麽困,想起來給張涵打了個電話。他第一句問我什麽時候回來的,第二句問什麽時候走,我說明天早上7點。他說那我7點之前過來。我跟他當然用不著客套,單刀直入:“你現在幾口人?” “兩口人。” “那小孩呢?” “小孩送到鄉下了。” “那就是三口啦,怎麽說兩口?” 他嗬嗬笑了兩聲。
第二天早上他果然來了,人很多,沒顧上跟他多說話。隻是他一個勁叮囑司機,已經起霧了,鄉下野敞地,霧會更大,高速公路肯定會關閉,不如直接走舊路,時間還早,來得及。若是堵在高速上,恐怕會誤機。我們聽了他的話,果然沿途很多車從高速公路拐下來。
不知道張涵到底有沒有升官發財,也不知道他後來的老婆是不是孔雀女。